望见妇人的言行,玉藻失声哭着。
这些皆是令公生前所布置。
在春三月乙卯。
谢宝因四十一岁生辰那日。
林真悫与妻崔夫人忧心她终日都跽坐于居室,会郁于胸,于是想以此来宽慰妇人的心,不仅博陵林氏丹阳房的所有子弟悉数归来,渭城谢氏三个尚在的舅父也遣人驱车接来。
谢宝因穿着曲裾袍,手中持有一根探路的木杖走在前,身后有三媵婢拱手随侍。
玉藻则扶持妇人而来,跽跪于堂上西面。
前来拜谒之人列席东西两面,分案跪坐。
先起身站在堂上,然后面朝尊位的妇人行礼的声音听着并不年少,脚步也迈得有些沉,与真悫他们非平辈。
随即,前方传来一声“阿姊”。
谢宝因稍楞,然后笑道:“晋渠。”
谢晋渠也笑着应下:“是我,来祝阿姊万岁。”
谢宝因唇畔的笑慢慢变淡,言起其它事:“听闻你数日前忽然发疾,双腿不便行走,这些孩子怎么还将你给请来,果真不孝。”
阿翁长逝以后,谢晋渠在国都朝廷的政治得失有儒家的中庸之道,或许是从来都不愿涉入天下之争,但为了渭城谢氏,不得不支撑。
谢晋楷、谢晋滉在朝廷比其兄更游刃有余,谢若因与王三郎的孩子也愿意重认渭城谢氏为外祖。
阿娘能黄泉欣然而笑。
谢晋渠望着这位阿姊,眼睛虽然视物不清,但依然澄澈如旧,相貌也不曾衰老,仍容美,只是留有年岁仓促而过的风采,他忽然喟叹:“我自己想来候问阿姊,你我虽然是姊弟,但数年难以相见,岂非笑话。”
谢宝因眼前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她努力辨别着:“可惜我眼睛不好,不能再好好看你一眼。”
谢晋渠笑叹:“暮年老翁,不看也罢。”
谢宝因不悦皱眉:“如何就暮年老翁了?你还比我年幼几月。”
谢晋渠笑起来,从宽袖中取出缣帛,亲自放在阿姊手中:“三姊也为你寄来帛书,她如今远在平原郡,不便前来。”
谢宝因用手认真摸了摸,然后递给玉藻。
玉藻出声诵读。
帛书中所书都是追念往昔之言,从少时、成年到如今,无一不是昔年的快乐,最后以「阿姊老矣,然女弟仍美,阿姊甚恼」来玩笑。
谢宝因其实知道已经知天命的三姊身体也不好,不便前来只是用以宽慰她的言语。
她泣不成声:“阿姊。”
玉藻小心收起帛书,重新放回妇人掌中,随后出声宽慰。
后来跽坐在堂上的谢晋楷、谢晋滉也起身为阿姊祝寿,姊弟四人谈起许多在渭城谢氏的往事。
他们离开以后,是博陵林氏的子弟。
有人唤“祖母”,有人唤“伯母”。
谢宝因自从眼睛不好,耳朵就变得很好,始终都默默听着,在心中辨认,待他们都喊完后,逐一说道:“明慎、礼慎还有肃文?你们的孩子是否也来了?”
年岁渐长,对子孙的宠爱就愈益浓郁。
林真悫、林明慎、林肃文他们如今都已然弱冠,纳妻有子,林礼慎也有纳正室夫人,而林真琰来年从军营回来就会纳河东裴氏的女郎为妻。
只是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得以亲见。
林明慎因为少时在伯母身边待过数月,所以也更为亲密,当下笑着应答:“伯母,我们都前来为你祝寿。”
林肃文虽然是十岁以后才来家中,但因父母不在,为家中三位伯母膝下长大,遂伏地顿首:“伯母,我是肃文。”
林礼慎也开口道:“伯母要万岁。”
而后,他们的子女都雀跃的唤妇人“祖母”,谢宝因也顷刻粲然,命玉藻与随侍将自己所预备的金饼赐与孩子。
堂上众人欢乐时,忽然有一声“阿娘”传来。
谢宝因闻后,眼眶变得湿润:“阿瞻回来了?”
林真琰奔走至堂上,双膝跪在北面坐席旁,握着阿娘的手往自己脸上摸:“阿瞻来给阿娘祝寿,祝阿娘长乐万岁。”
谢宝因仔细抚着其眉眼,这个儿子才是最像他的。
她怅然道:“好,好。”
博陵林氏的子弟给这位汉中君祝寿以后,林卫铆、林卫罹与郭圣窈从中庭而来,但在他们身后,还有第四人唤“长嫂”。
谢宝因一下就听出来:“妙意。”
林妙意牵着孩子走到跽坐席上的妇人身前:“是我,我从吴郡来为长嫂贺寿,江东王让我将孩子也带来见见长嫂。”
两年前,江淮郡王易食邑而封,从此对封地再无治政之权,与天下诸王一样,只有食税权,他也不必再被围困于封地而不能出。
然后,只听林妙意教导孩子:“唤舅母。”
一声糯糯的舅母很快响起。
“欸。”
谢宝因依靠着模糊的轮廓光影,朝前伸手,摸了摸七八岁的外甥头顶,从玉藻手中拿过金饼给他:“已经大了,以后要孝顺你阿娘,她从前不易。”
孩子并不畏惧,乖巧的点了点头:“我会的对阿娘很好很好的,舅母也要长命万岁,以后我还要来孝顺舅母。”
此言使得堂上众人大笑,谢宝因也浅笑颔首。
但林妙意低头独自擦泪:“长嫂,多年以来..辛苦你为我操劳,还有长兄..他也是。”
突然从别人口中闻见男子,谢宝因有些愕然:“为何还要哭?你如今否终则泰,理应开心,你也要好好珍重身体,在驱车离开国都时,再去宗庙寝殿看看却意,她离开之前还在忧心你。”
林却意也配食在父母的寝殿。
听到小妹的事情,林妙意重新跪坐入席而哭。
谢宝因听着隐隐约约的哀泣,无奈叹息,眼中的悲恸也慢慢溢出,后想及今日是自己的生辰,才撑起精神与其他人继续言道:“卫罹。”
惟恐眼睛不好的长嫂难以看到自己在何处,林卫罹站起身:“长嫂,我在。”
谢宝因不放心的开口:“阿瞻还需要请你为我与你长兄管束,他天性沉闷,从小也只黏我,倘若有一日我不在了,十分忧虑他心中有所委屈也不知道言语,如此还好,惟恐因此丧命。”
朝堂之上,明枪暗箭,算计无数,他长得虽然肖似他耶耶,但男子的谋略还是他长兄林真悫学得更多。
林卫罹郑重的拱手应诺:“长嫂安心,真琰在军营、朝堂之中皆有我保护,绝对不会让他有所损伤。”
谢宝因颔首,又与林卫铆说道:“慈航走前,心中最不能放心你,能再纳后妇..为何不纳?已经过去十一载,她不会怨恨你的。”
林卫铆勉强一笑:“明慎、礼慎都已经长大,两人也拜官纳妻,我独身一人也能很好,何必纳后妇。”
谢宝因不再规劝,有什么好劝的。
慈航,他心中有你,始终有你。
随即,谢宝因与众人。
见完家中子弟,已经黄昏,谢宝因虽然乐不可支,但在所有人散去以后,她忽然说道:“你要怎么办呢?一直也不愿意适人。”
侍坐在侧的玉藻笑答:“昔年女君曾笑言将我视为小妹,既然是小妹,又为何还总是想要我走?”
谢宝因笑了笑:“不走不走。”
她从席上艰难的站起身体,走出堂上以后,循着模糊的光圈而望向金色余晖:“阿兕将要产子,我也应该预备了。”
玉藻看着用木杖前行的妇人,默默低头随从。
夏五月壬子。
林圆韫再产子,乃女郎。
谢宝因得到消息,当下就要去兰台宫见外孙女,但林真悫忧心其身体,妇人不仅眼睛有疾,还常常胸痹,昔年宿疾的痛痹也未曾痊愈,他与妻崔夫人耐心谏言,最后使得从来都慈和的阿娘发怒。
玉藻见状,与二人私语:“你们就让女君去吧,她性情刚毅,若要成事,即使是你们耶耶文成候也未必能够规劝。”
而后屈膝伏拜,悲哀泣之:“我请求你们让她去,勿使她在世上遗恨,也勿再勉强她活于世上,她想见你们耶耶。这四载以来,我侍坐在左右,常常都能听见她在梦里痛唤你们耶耶的字。她与令公成昏的时候,博陵林氏还未起势,为他人欺辱,家中事务亦是难以治理,你们祖母郗夫人也常严苛待她,随后你们耶耶还几乎丧命,那时女君腹中已有你们长姊。”
“在天下局势有变之际,你阿弟又被乱子贼臣郑氏母子所夺。”
“他们是互相扶持的患难夫妻。”
林真悫也哭红了眼,他知道阿娘大限将到,三月已然是在布置身后之事,但身为人子,要他如何去坦然接受阿娘的离去,而可以无动于衷。
但在玉藻姨母的悲戚中,还是颔首同意。
乘车去兰台宫的那日,谢宝因身体有所康复,精神好转,眼睛也比以往能视物。
林圆韫迅速命傅母将大女抱来让阿娘见。
谢宝因低下眼睑,努力想要看清外孙女的相貌,但都无疾而终。
林圆韫遂从傅母手中抱到怀中,亲自走到阿娘面前,以便阿娘观瞻:“众人皆言她类外大母,所以我想请阿娘给她取个小名。”
终于能看清一点的谢宝因笑起来:“我如何能来?理应是陛下或太子、皇后来取。”
林圆韫失望的低头:“阿娘..”
羊元君乘撵而来,见到此状,笑着一同劝谏:“她既然肖似汉中君,那就应该汉中君来,何况圆韫也是如此想的,汉中君为何不满足孩子的心愿。”
谢宝因慢慢伸手去牵外孙女的小手:“那就..「阿宜」,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她莞然而笑:“本来是你耶耶为你小妹所取的字。”
林圆韫虽然知道阿娘后来又曾妊娠,因为胎像溃败,所以未能产下,但不知道耶耶居然已为其取好小名。
见阿娘将小名给与女儿,她开心而泣。
她明白,明白阿娘最终也要像耶耶那样离去,而如今,女儿的小字就是耶耶与阿娘给她的遗物。
谢宝因闻到哭声,转身朝前身后,摸索少顷才成功抚摸上长女的脸:“不要哭,你刚产下孩子对身体有损伤,我要走了,你先休息,以后我让玉藻也到你身边随侍。”
林圆韫尽力隐忍,但听阿娘说要走了,还是高声痛哭——即使她已经快二十三岁。
谢宝因无可奈何的叹息一声,将女儿拥进怀中安抚,然后才离去。
羊元君躬身送至殿外,她也已经四十六岁,握着谢宝因的手,忽然哽咽:“汉中君要保重身体,令公生前就常与陛下说只希望汉中君能长命万岁。”
谢宝因颔了颔首:“皇后也要珍重身体。”
羊元君见妇人心中如此平静,知道去意已决,于是将那件事情告知:“其实封邑汉中君是令公向天子所求,昔年天子的确因为令公功勋过剩而忧虑,但令公忽然请求为妻封君,其中或许有令公为博陵林氏而为,欲要避锋。”
第1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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