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自来水管子跑!”我喊道。
“为什么?”
“我记得钟爱华说过,九龙寨城没有市政供水,仅有的几个水龙头都是盗接的,被黑帮把持。如果是盗接的话,自来水管不会走地底,肯定是从地面接过去的。沿着它走,就一定能走出去。”
“好主意!”药不然大声赞道。这时候,那个卖水的黑帮马仔注意到我们,警惕地掏出水果刀来。药不然一点也不客气,一枪把他摞倒。居民们先愣了愣,然后争前恐后地扑向水龙头,开始争抢水源。
我们趁着混乱,顺着自来水管延伸的方向跑去。
如果是正规市政工程,水管都是埋在地下,根本不可能追踪。可这里是无法之地,市政根本顾及不到,他们想接水,势必是在地表直接把管子架进来。
果然如我预料的那样,黑帮根本不会精雕细琢地施工,他们的办法简单粗暴,从城寨外头沿直线拆毁沿途建筑和棚屋,愣拆出一条通道,然后直接把管子架设进来。所以这条通道很宽阔,可以供两个人并肩而行。
这让我想起以前听到过的一个笑话。如何最快从一个迷宫里走出来?朝一个方向一路拆墙直线前进。
我们顺着供水通道跑了大约十来分钟,拐过一个弯,前方忽然射来几道耀眼的光芒。在这个阴冷灰暗的城寨待久了,看到这光芒我简直要哭出来,那是阳光,那是出口,代表我们马上就要脱离城寨了。后头的追兵们也跟过来了,子弹开始擦着我们的耳朵飞过。药不然忽然“哎呀”叫了一声,跌倒在地。我连忙去扶他,发现满手都是血。
我大惊失色,问他伤到了哪里,药不然龇牙咧嘴地说:“给打中屁股了,妈的,伤哪里不好。”
“我扶你走!”
“算啦,这种英雄场面不适合咱俩。我留下争取点时间,你赶紧走吧。”药不然挥舞着手枪。
我急道:“怎么能把你扔在这里?”
“你别忘了当初的约定。咱们是因为要干掉百瑞莲才联手的。你再磨蹭可就赶不上展览会啦。”
“展览会是今天?”我一惊。
“没错!你已经失踪三天了。”
药不然给手枪重新填了子弹,然后蹭到一根柱子旁边靠住,朝后头开了几枪。那边的脚步声消失了,我看到几个人影躲了起来,探出脑袋用粤语大声怒骂着。药不然撕下一截衣袖,给自己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包扎,地上已经有了一小摊鲜血。
“老朝奉的这个任务,可真麻烦呐。”他嘴里抱怨道。
我望着这个家伙,心情很复杂,几乎想揪住他的衣领大声质问一句:“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家伙是我的挚友,是我仇敌的爪牙,是我居心叵测的合作伙伴,现在又成了我的救命恩人。到底哪一面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到底他是什么心思,我完全混乱了,我现在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药不然看了我一眼:“哎,本来还说到了香港,咱们可以好好聊聊的……你说你干吗摔我的bp机呢?”我无言以对。药不然见我神情尴尬,哈哈大笑:“开玩笑的,真是的,是我讲笑话水平退步了,还是你根本就没什么幽默感?”
“你要活下去。”我正色道。
药不然靠在柱子旁,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你这算是命令?”
“活下去,去自首,然后我会和你好好聊聊。”
“知道了,赶紧走吧!”药不然不耐烦地催促道。我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朝前跑去,身后药不然的枪声一声紧似一声,好似是送葬的钟声一般。
我沿着自来水管终于跑到了通道的尽头,这里修了个小门,不过没加锁。我推门出去,一下子被灿烂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睛。外头正是正午时分,蓝天白云,一轮红日高悬。我眯起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像仿佛是在阴曹地府里转了一圈又还阳回到人世。如果让我在寨城里再待上几小时,我不敢保证会不会窒息。
我现在没时间耽搁了。九龙寨城附近没有交通工具,治安也很乱。我一路小跑,一口气跑出去大概两三公里,才看到一辆私家小车开过马路。我拦住车,上车后扔过去一迭钞票,大声对司机说:“带我去湾仔香港会展中心!”司机见我一身腥臭满脸凶神恶煞,又是从城寨方向过来的,没敢跟我理论,一打方向盘朝着维多利亚湾而去。
开到一半,司机看着后视镜,忽然问道:“您是许愿先生?”
我一怔,他怎么知道的?
司机一拍方向盘,特别兴奋:“还真是!这几天报纸上全是你的照片,说你是什么打假英雄,一到机场就遭神秘绑架,警方大肆搜捕,还张贴海报悬赏,搞得可热闹了。”
没想到我被绑架后,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您这是去展览会现场?”司机不停地问。我没有精力应付他,只得敷衍称是。
“有内幕消息可以透露一下吗?”
“我刚从九龙寨城逃出来。”我不悦地透露出一句“内幕”。司机吓得顿时不敢说话了,安静开车。
京港文化交流文物展的举办地点,是在位于湾仔港湾的香港会展中心。据说这是为了迎接“97回归”而修建的大型会议中心,算是香港目前最好的展示中心。如果我记得不错,这次文物展最重要的环节——两幅《清明上河图》的公开对质,今天下午就是在这里举行。
进入市区以后,看着美轮美奂的亚洲第一都市,刚从九龙寨城逃脱的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那辆私家车把我送到湾仔港湾的马路边,慌慌张张地离开了。此时会展中心附近非常热闹,四处彩旗飘舞,远处还有舞龙和舞狮表演,人潮涌动,这其中有游客,也有来参加文物展开幕式的市民。我还看到好几辆架设天线的直播车停在路边,一大群记者在调试着自己的相机和摄像机。《清明上河图》炒作了这么久,公众的胃口已经被彻底吊了起来,估计半个香港的媒体都跑过来了。
我朝前走了几步,立刻被两名警察拦住了。这不怪他们,我现在一身邋遢,头发脏兮兮的,和乞丐没什么大的分别。我向警察说明情况,警察一听是许愿,连忙对着对讲器说了几句。过不多时,方震匆匆赶了过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方震穿着西装,脖子上挂着个证件,耳朵里还塞着一个耳机,相当有派头。方震打量了我一眼,问我这几天跑哪里去了。我苦笑道:“九龙寨城,名不虚传呐。”
方震眉头一皱:“这几天警方把香港翻了个底朝天,想不到居然藏在那里,难怪找不到。”
“请你快点派警察去。那里还有一个人,为了掩护我逃走他一直在阻挡追兵。”我焦急地催促他。
“谁?”
“药不然。”
方震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拿起对讲机说了几句,然后说:“我先带你去见刘局吧,时间不多了。”我点点头,筹划了这么久,终于到了短兵相接、刺刀见红的时候了。我们边走边说,很快就进入会展中心内部。凭着方震胸口的证件,一路畅通无阻。
刘局在会展中心西翼的一处vip厅里。我一进门,就看到他手持对讲机,紧盯着旁边临时接过来的几个监控屏幕。他的双鬓看起来比原来可白了不少,这段日子除了刘一鸣,就数他压力最大了。
刘局看到我出现在门口,眼神一喜,放下对讲机迎了上来。
“小许,你来了。”刘局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洪亮,眉宇间有遮掩不住的喜色。
屋子里还有几个五脉的人,可我都不认识。
“烟烟呢?”我问。
“她还在陪黄老爷子,我让人放了台电视进去,可以看直播。”
“百瑞莲那些人来了没有?”
“王中治、钟爱华、梅素兰都来了,他们手里的《清明上河图》也已经运进来了——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简单地把之前三天的遭遇说了一遍,包括药不然的事也都没隐瞒。刘局大手一挥:“其他事情,回头再议。咱们要抓住主要矛盾,放过次要矛盾。当务之急,是如何准备《清明上河图》的对质——小许,底牌你好好带在身上对吗?”
我一拍胸脯:“没丢。这是从……”
刘局叹了口气道:“本来我们有三天时间来商讨你这张底牌,可没想到百瑞莲会用这种卑劣手段。现在没时间,我相信你的判断——刘老爷子刚才还打电话过来,询问你的事情,我都没敢说你被绑架了。”他抬腕看了看表,“现在是十二点半,开幕式是一点半开始,正式开始两张画的对质,大约是在两点半,流程你都知道吗?”
我摇摇头。我一到香港就遭遇绑架,展览怎么安排的根本是一头雾水。
刘局拿起一张打印好的表格,递给我:“两点半,在会展中心的会议主厅,两张《清明上河图》同时推上台去,由第三方遴选的十位专家,将现场对两幅画进行鉴定。算上你的话,一共是十一位。你们十一个人轮流发表意见,指出哪幅是真哪幅是假,并阐述原因。最后统计票数,票高者为真。”
“文物鉴定,怎么搞得跟民主选举似的?”
“香港人的主意,他们就喜欢热闹。哦,对了,针对你,他们还有个特别流程,一会儿导播会跟你说。”刘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忽然鼻子一耸。我知道这是我身上的味道,有点不好意思。刘局说道:“这样子可没法上台,这里有一间客房,你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就在这个vip厅里不要出去。时间太仓促了,我需要你在这里好好想想,一会儿怎么对付百瑞莲。”
“嗯,好的。”我答道。
刘局拍拍我肩膀:“我相信你不会让五脉失望、让祖国蒙羞的。”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到在厅里的正中央,是一个装着四个轮子的超长展台。展台上是一个长方形的防弹透明玻璃罩,罩子里摊放着一幅完全展开的长卷。
故宫珍藏的《清明上河图》?我心中一惊,为它折腾了这么久,可算是见到实物了。
刘局又拿出一份印刷极为精美的大画册:“这一份,是百瑞莲那份《清明上河图》的高清图。文物鉴定毕竟不是唱歌跳舞,就算要公开鉴定,也得事先把准备做足。十位专家,在这之前都拿到了两个版本的高清复制品,上台之前都是有准备的。你的当务之急,就是静下心来,仔细研读对比一下这两幅画,想想如何打出这张底牌。”
“那十位专家,都靠谱吗?”我接过画册,担心地问道。
刘局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意:“一半一半。”
我去vip厅旁属的房间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出来以后,床上已经搁了一套崭新的西装。我看看时间不多了,换好衣服,回到vip厅。
按照刘局的吩咐,屋子里的人都离开了,连监视器都撤掉了。这里隔音效果非常好,门一关上,外面一点声音都传不进来,异常安静。故宫版《清明上河图》真本就搁在旁边的展台上,百瑞莲版的高清复制品放在桌子上。
我看看时间,现在是一点,距离开始还有一个半小时。我拿过我右脚的皮鞋,伸手在里面一抠,把鞋垫取出来。那张珍贵至极的双龙小印残片,就藏在鞋垫之间的夹层里。这不是什么高明的隐藏方式,但百瑞莲并不知道我的底牌到底是什么东西,即使他们趁我昏迷时搜过身,也不知道该找什么才好。
我把残片轻轻搁在桌子上,缓缓坐回沙发,双手合十,把一切杂念都排除在外。现在整个世界,只剩下我、残片以及那两幅《清明上河图》了。
一切的障碍,都已经排除;一切的谜底,都已经揭开。现在,我要做的,就是做出最后的裁决。
故宫版的《清明上河图》我印象极深,每个细节都记得;而百瑞莲版的《清明上河图》,却是我第一次见到。虽然这并非实物,但复制得非常清晰,一切细节都能看得到。
我仔细地比较了一下,两者几乎可以互相当镜子,画面细节几无二致。一张是张择端的真迹,另外一张底稿出自同时代画院的无名画师,又在明代被黄彪按照真本加工过一次,自然是长得好似一对双胞胎。
我用手轻轻触摸着两幅画卷的最左边。它们都是画到一个十字路口,戛然而止,再过去就是历代题跋和印章了。看来仿冒者也注意到残缺的问题,特意把赝品也截成了真本的长短。
我特意看了一下赌坊的赌徒口型,两幅画都是圆形,仿冒者也对这个破绽做了弥补。
看来光凭这两幅画比较,是比不出名堂的。
还得要看残片。
我拿着残片在两幅画卷上移动,拿起放大镜对比,仔细地辨别起来。
残片来自于正本,那么我只要找出它和故宫本之间的契合点,或者找到它和百瑞莲赝品之间的违和点,就算是大功告成。
这不是件容易的工作,毕竟我手里只剩下这么一小片,而且已经烧得形状全变。时间也非常有限,这种比较的工作量应该是以月来计算的,而我现在只有三十分钟不到。我拿出在紫金山拓碑的精神,沉下心去,一点点地看过去,双眼不停地在两幅之间扫视,终于让我有了发现。
百瑞莲本和故宫本最大的不同在于,故宫版被重新装裱过许多次,除了画心以外的原始风貌已遭破坏。而按照百瑞莲方面的说法,百瑞莲本自落入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之手后,再也不曾现世,所以它上面没有嘉靖朝之后的题跋和印记,装裱痕迹也比故宫本要旧。
我注意到,在故宫本的画幅边缘,带有几丝墨痕。而我手中的残片上除了宋徽宗的双龙小印以外,边缘还带了几笔很淡很细的墨痕,像是笔扫至此的几抹残留。两者看起来,十分相近。
这个发现,让我似乎触摸到了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把残片放到墨痕旁边,一点点挪动,像是给一片拼图寻找适当的位置。我的手腕突然一抖,残片跌落在画卷之上。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如同被火筷子贯穿,浑身为之一震。
残片落下的位置,和画卷上的墨痕居然能勉强对上,中间虽有缺失断少,但大体不差。它们拼接在一起,依稀可还原半个完整的墨字。这墨字最明显的是向右的细瘦一捺,长斜入小印,向左还有一道短撇,上面还有一团略微出头的墨点,看起来就像是一横的收笔。
如果补完缺失部分的话,这团墨迹整体看上去好似是一个“下”字,上面还有一横。
这个奇怪的墨字,仿佛给我通了一道强烈的电流。
宋徽宗是位书法大师,他在签名的时候,有个特点,喜欢留“天下一人”四个字,以显出皇帝身份。而且这四个字在宋徽宗手里,写得极有特色:先写一横,然后再向下空出一段,写上一个不出头的“大”字。如果把上面一横和下面三划合起来看,形状近似一个“天”字,单看下面那个不出头的“大”字,又很像是“下”的草体。那一横如果单看,可视为“一”,下面那个字去掉一横单看一撇一捺,恰好又是个“人”。
宋徽宗只用四画,就把“天下一人”四个字都包括在内。这个创举,被书法界称为“绝押”,是宋徽宗最鲜明的特点。这个特点,刘一鸣在301医院给我突击培训时,曾经特意提及,还伸手给我画了一个样式,我记忆很深刻。素姐讲故事的时候也提到过这个细节,阴阳眼斗刀山火海的时候,亮出《及春踏花图》也带有此押。
《及春踏花图》是赝品,但它上面的双龙小印是真的,以常理推之,那么小印上的徽宗绝押,应该也是真的。
现在这枚残片和故宫本上残留的墨痕能对出一个不出头的“大”字,这说明宋徽宗原题在这里的,就是“天下一人”四字绝押。那一捺写得有点过长,划过双龙小印。造假者在盗挖时挖走了印记,连这个花押也带走了一半。
这一个证据,明白无误地证明,故宫本才是真正的《清明上河图》,百瑞莲本是赝品!板上钉钉!
最后一段迷雾,终于散去。漫长的求索之旅,终于到了光明的尽头。
我双肩轻松,开心到简直想要放声歌唱。《清明上河图》的事情发生之后,我心中一直压着几尊沉重的大鼎,愧疚、焦虑、愤怒,让我一直沉浸于灰暗的情绪中。现在《清明上河图》终于真相大白,我胸中的积郁顿时烟消云散,一下子感觉浑身轻快得不得了。
我站起身来,兴奋地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又转回去再验证一遍,唯恐只是空欢喜一场。验证的结果让我很满意,残片与故宫本上能很完美地拼接出“天下一人”真迹,理论解释也合情合理,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有说服力。
我正坐在那儿傻笑,vip厅的门被刘局推开了。他一看我这样子,先是吓了一跳,随即会意,整个人也如释重负。他对我说:“你准备一下,要去化妆,还要和导播沟通一下。”
“具体什么流程?”我问。
“他们想安排得更有戏剧性一点,这样对收视率有帮助。哼,资本主义,娱乐至上。”刘局说到这儿,又补充道,“当然,你要是不愿意,咱们可以按照原来的路数来。”
“没关系,什么形式我都不介意。”我略抬了抬下巴。现在自信在我体内茁壮地成长,滋养出压倒一切的乐观情绪。
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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