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晃晃悠悠从龙首原驶过,离开长安城,往南瞧见渭水滔滔,再走几步,就彻底看不见长安。
谢玄遇扶着萧婵搁在他腿上的额头,她在沾到他身上那瞬间就睡着了,或许是太过乏累的缘故,眼睫偶尔颤动,眉心蹙起,身体蜷成一团,好像在做什么噩梦。
她好像总有办法在做了坏事之后、不费吹灰之力地让他觉得情有可原。
谢玄遇叹气,抬起空着的手去掀车帘。赤鸫心有灵犀地回头挤眉弄眼,谢玄遇比了个噤声手势,赤鸫就更挤眉弄眼了。无奈,他只能开口问:怎么?
赤鸫终于抬手,往远处指了指,痛心疾首:追兵,当是来抓长公主的。
谢玄遇:……
***
萧婵醒来时,是在破庙里。身边生着篝火,一个人都没有。她低头瞧,发现衣裳换了身干净的,不知从哪找来的粗麻布衣裙,连头发也重新扎过,她用手探了探,发现是用削干净的木枝盘起来的。
“手艺竟还不错。” 她满意地又摸了摸,恰此时木门一动,她立刻闭上眼假寐,余光瞧见果然来的是谢玄遇,只是换了赶路的轻便装束,更显眉眼深浓、神态冰冷、不可随意玩弄。萧婵瞧了一眼,又瞧了一眼,等他走过来才装作继续睡觉,却见他低头凑近她,半刻没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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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忍不住先睁眼,就瞧见谢玄遇半跪在面前,正拿着木棍穿了只兔子,细致地烤着火。听见动静就看过来,目光沉静如水。
“醒了?” 他似笑非笑。
“唔,醒了。” 萧婵躲过目光,见他一脸坦然,反倒有点不自在。目光落在烤兔上,肚子适时响了几声。
“还没熟。” 他低头,手法轻巧地把兔子转了转,又从不知哪里找出香韭之类洒在上头,香气立即飘进她鼻尖,萧婵嗅了嗅,就往前蹭。他手停下,转头看她,又重复一遍:“没熟”。
萧婵这才察觉他目光里促狭的意思,知道他在找时机等她开口,就清了清嗓子,别过脸去,高傲道:
“谁准许你帮本宫……帮我换衣裳的。”
他又笑,把篝火拨了拨,烤兔子香气飘过来,她肚子又响了一声。
“先吃吧,吃完再做分辨。” 谢玄遇把烤好的木棍递给她,接过时,两人手指相碰,他不自然地收回去,她却对此毫无知觉,眼睛只盯着兔子。他眼神黯然了刹那,她已开始专心吃起来,狼吞虎咽,全无公主形象。
他看了会,眼神又变得温柔,不自觉地伸手要去撩她额角掉下的头发,萧婵吃肉的动作停顿,猝然抬眼,眼里闪着小兽般机敏的光。
也就是片刻,两人同时转过目光。他咳嗽一声,萧婵也不自在地低头。
“讲罢。”
他低头捻了捻衣服上的褶,像在经堂里的夫子般坐得板正,手搭在膝盖上。
“殿下如何就到了这步田地。”
“都这般时候了,无需叫我殿下”,她吃完了把袖子一挽,用手腕去擦嘴上的油渍。谢玄遇瞧见眉头一皱,本想伸手拦她,没想到萧婵自然而然把他手接过去在唇边擦了擦。他迅速抽回手,萧婵却对他的僵硬浑不在意。大略是吃饱了心情也好,她笑容里有讨好的意思,拖着身子往前挪了挪,就差手肘靠在他膝盖上。
“就叫阿婵就好,谢郎不是想叫我阿婵么?”
他耳边传来她熟悉气息,旋即身子往后避开,眼神瞧着火堆。
“怎么,睡也睡了,玉佩也送了,字也刻了,如今不想承认了?”
她死皮赖脸地继续往前凑,险些将他拱倒。谢玄遇终于撑着手坐稳,抬眼看她,萧婵倒被烁烁目光盯得退了回去。
“不是不要么。”
他这不是问句。萧婵暗叹自己真是机智过人,当即从怀中掏出一枚紫色盈满、水当当的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
“瞧,在这儿呢。我骗你做什么。”
谢玄遇目光却落在她将玉佩抽出来的动作上。生死关头、身无长物地逃出宫,她竟还珍而重之地将它揣在怀里。顿时,他心中似有巨石落地,连此前因什么在赌气也想不起来,取而代之的是莫名愧疚——愧疚他曾怀疑过她是不是有心。
萧婵见他目光躲闪,心中也松了口气。幸好,出宫前她匆忙中将这瞧着还尚值些钱的东西揣在身上,更想着万一与那榆木脑袋重逢,指不定还能用这信物讹诈一笔。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谢大人这回总该信我是真心。”
她又谄媚地靠过去,这次他没有躲,她却没预料到他不躲,径直撞在他胳膊上,疼得唉哟一声。他就捏住她被撞到的地方要验看,萧婵要抽,抽不动。篝火噼啪一声,她吞了吞口水,抬头看到那双漂亮冰冷的眼睛,里面有她不大熟悉的情感,萧婵没能参透,却被吸引得动弹不得。
“我不信你又如何,信你又如何。现下宫中发出急令,要举九州之力搜捕叛贼。这是东海王的计策,还是背后另有其人。”
他说着话,已经将她袖子捋起。她嘶了一声,瞧见谢玄遇凝视那片发红的肌肤,不说话了。萧婵知道他在愧疚些什么,心中瞬间又多了几分底气。
“都是因为你!”
她装作疼得厉害,怪委屈地把袖子拢回去,抱臂缩在一旁,企图转移话题:
“若不是忙着来寻你赔罪,本宫……我何至于如此匆忙出宫,给人落下可乘之机。”
“殿下休要说笑。谢某尚不致殿下如此挂心。但若是不问明白这桩祸事的始末,此行我又如何能相信殿下。”
他语气发酸,见萧婵哽住,就坐实了她其实是在搪塞。她究竟是在袒护谁,袒护元载么?想到这里,无名酸涩又袭上心头。
还用问么?她当然是在袒护元载。
离开龙首原时她回头那最后一望,比他见过的所有眼神都孤独。萧婵从前有多少孤独的时候?因为等了那个男人太久。他或许也不过是萧婵寂寞时寻找的元载替身之一,而元载却如此惨烈地背叛了她。
“请恕我不能据实以告。”
她微微笑着。
“若是谢大人不信、便随意找个地方将我丢下便好。天大地大,总有地方可去。”
“还有何处可去?”
她淡然的神情又激到了他。“回宫里么?这叛乱究竟由何而起尚未查清,如今追杀你的除了江左刺客,又多了要来抓你讨赏赐的私兵。萧婵,你究竟……”
他咬牙,终还是说出那几个字:“为何要出宫,是当真想寻死么?”
这几个字让她沉默了一会,萧婵认真看他,看到谢玄遇转过脸,觉得自己实在荒唐。未几,他脖颈处的喉结上忽然印了个柔软的东西,待反应过来,却是心中轰然作响。
那是萧婵的唇。
“谢、玄、遇。”
她一字一顿,喝醉了酒一般。
“别再问,算我求你。”
抬头时,他看见她眼里泪光闪烁。
终于他叹口气,阖眼沉思,片刻后睁眼,点了头。
“好,我不问。”
萧婵表情立即雀跃,飞扑上来抱住他,震得他险些向后仰倒,最后关头撑住草堆,才没一起滚在地上。她作势又要亲,被他按着肩膀推开。她就装疼,唉哟一声,待他收了力,就趁机跳上他盘坐的腿,两人瞬间安静。
“伤口是你包的?”
谢玄遇转过脸,耳根发烫,嗯了一声。
“箭伤。好深呢,你瞧见了么?”
萧婵表情夸张。
“不过是蹭破了皮。” 他语气僵硬,手却怕她跌倒,虚虚拢在她身后。
“那是本宫命大。” 萧婵仰头骄傲。篝火照着她狡黠的眼,谢玄遇看了片刻,就抬手遮住她眼睛。
她也不说话了,两人静默中相互等待,心跳声轰鸣。他终于将手按在她腰上,缓缓地凑近她,唇畔在她耳边、眉端、鼻尖和唇角逡巡。
她紧张到吞咽,这细微动作被他捕捉,唇边漾起笑意。
慢慢地,他接近她、接近那目标。萧婵的眼睫在他手心里颤抖,暗暗发痒。
“谢玄遇。”
她冷不丁开口,他就停住。听见萧婵刻意柔弱的声音,像个蓄意伪装、等待他已久的骗子。
全天下最无辜的骗子、最情有可原的恶人。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她声线清冷,却比什么都像鸩毒,让他想起初遇时在锦帐里惊慌的那一声啼叫。
骗子有时入戏太深,也会骗过自己。
“知道。”
热血上涌,他尾音发颤,握住她腰的手却用了力。
“你呢,殿下。你知道么。”
他执意叫她殿下。萧婵被撩拨得浑身抖。尽管从前已经熟稔,但如今不同了,如今是在幕天席地的破庙里,不需要避着任何人。
“我不知道。”
她不知为何,脱口而出的却是句实话。这句话却比任何谎言都尖锐,刺进他心中,引起巨浪滔天。萧婵生怕他听不见,颤抖着声线又说了一遍,身体与他贴紧,眼角还挂着泪珠。
谢玄遇的臂膀一向有力。但越是可靠,越让她觉得不可靠。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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