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拉·安诺正站在门口。霍桑在销售柜台前,那名经理在他后面。通向街道的门敞开着,雨又下起来了,雨点敲打着窗户。我没有带伞,决定叫辆出租车。
我刚朝出口走了一步,卡拉·格伦肖就向我喊道:“等一下!”她因为愤怒而提高了声音。
我转过身来。“怎么了?”
“那本书的钱,你不打算付了吗?”她说得那么大声,书店里的每个人肯定都听到了。
我一阵头晕。“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刚才看见你拿了一本书放在包里。”
我确实背着我的黑色挎包,是吉尔送我的生日礼物,我几乎一直带着它。这个包比我进来时重了吗?我摸了摸挎包,外层的隔包里有东西,而且我发现包带松开了。
“我没有——”我开口说道。
“需要我帮忙吗?”经理从销售柜台后走了出来。我以前在店里做演讲的时候见过她,她一直很友好,有点像学校老师,短短的灰色头发,一双蓝眼睛炯炯有神。
“这里是你负责吗?”格伦肖问道。
“是的。我是丽贝卡·勒费弗尔。你是谁?”
“卡拉·格伦肖警探。”她指着她的搭档,第一次当着我的面说出了他的全名,“这位是达伦·米尔斯警员。”
勒费弗尔惊讶地看着我。“我们可以看看你的包吗?”她问道。
我瞥了霍桑一眼,但他没有丝毫着急帮忙的样子。如果说现在的他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他被逗乐了。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达伦·米尔斯在楼梯那里撞上我的时候,把一本书塞进了我的包里,目的是让我难堪,以此惩罚我,甚至可能逮捕我。如果我明智的话,就应该把书放回去,然后走出来,或者至少试着解释一下。相反,我打开包,拿出一本厚厚的平装书,书名是《神剑崛起》,是马克·贝拉多纳的“末日世界”系列第二卷 。这也是格雷戈里·泰勒去世那天买的同一系列的书。这本书一直陈列在书店门口的一张桌子上,而现在却在我手里。
阿基拉·安诺盯着这本书,脸上是一种既恶心又恐惧的表情。她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合适的字眼。“他是个小偷!”她喊道。
“我不是小偷……”我说,“这是个圈套!”我指着米尔斯,“是他把书放在我的包里。我上楼之后,他撞了我一下。”
米尔斯举手表示无辜。“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问道。
格伦肖怒视着我。“你是在指控一名警官伪造证据吗?”
“对!是的!”
“你知道我可以逮捕你吗?”她转向勒费弗尔,“你想让我逮捕他吗?”
“等一下。”勒费弗尔懊恼地看着我。如果以前我觉得她像一名老师,那么现在她更像一名女校长。面对一名她曾经宠爱过的学生,我几乎能听到她说:“你让书店失望了,让你的读者失望了,也让你自己失望了。”实际上她说的是:“能把书还给我吗?”
我把书递给她。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敦特书店的惯例是把所有商店扒手都移交给警察,”她接着说,“我不得不说,我很惊讶,也很失望,但是否要采取进一步行动,要由警方来决定。”
“不是我干的。”我知道我听起来很可怜,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不过,安东尼,非常抱歉,我们这个书店不再欢迎你。我们以后应该不会再继续进你的书了。”
我受够了,真的受不了了。我从霍桑和阿基拉的身边挤了过去,在他们的注视下,急匆匆地跑进了雨中。
注释:
[1] daunt books,有多个分店,马里波恩大街的这家号称伦敦最美书店。
[2]她把英文历史一词history拆分成his story(他的故事),并替换成了her story(她的故事)。
第十五章 朗姆酒兑可乐
直到星期一晚上,我才再次见到霍桑。我没有去剧院看《群鬼》,而是去了河苑,按下了霍桑家的门铃,要和他一起去读书俱乐部。至少这一次他在等我。通常情况下,也就是前两次,我都得找个借口去他住的公寓附近。我们约好在七点钟见面,然后一起过去。
当电梯门打开时,他正站在走廊里,我想他会走进来,直接带我下去。但是他自己家的前门是开着的,他温和地领着我回到了他的公寓。
“托尼,你还好吗?”
“挺好。”但我并不是很好,我想让他知道,自从在敦特书店发生的事情之后,我一直就不太好。
“你听起来不太好啊。进来喝一杯朗姆酒兑可乐,你就会高兴起来。”
我几乎从不喝可口可乐,也不太喜欢朗姆酒,但这份邀请无论怎么看都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跟着他进到屋里。
如果这个公寓真的属于霍桑的话,那么我就会从中了解更多关于他的事情。但这地方和我之前来的时候一样,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令人沮丧。窗户太窄,看不到本来应该看到的迷人景色:泰晤士河在夜幕下暗流涌动。这里没有照片,没有花草,没有杂物……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除了睡在这里以外还做过别的事情。
当然,模型除外。第一次拜访时,我就发现霍桑喜欢空军装备,虽然他起初有些不好意思,但最后还是兴趣占了上风。我们之间与犯罪无关的话题不多,这是其中之一。地上挤满了坦克、吉普车、救护车、高射炮、战舰、航空母舰等,几十架不同的飞机悬挂在天花板的电线上。我看见了酋长马克十的模型,我上次来的时候他还在组装。他组装得很完美,没有一点胶水痕迹,也没有一处油漆脱落。这些藏品一定耗费了他几千个小时的时间。我可以想象霍桑弓着背,在桌子上工作到深夜的样子。这也是他能够完全与外界隔绝、属于自己的时间。
我曾问过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组装模型的。他说:“这是我打小就有的爱好。”我与霍桑在一起的时间越多,越是感觉他小时候一定经历过什么创伤,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指的不仅仅是他的同性恋恐惧症、喜怒无常、对我的态度,还有成为侦探、结婚、分居、独自住在空荡荡的公寓里、做模型……这些似乎都是同一个事件导致的,而且这个事件可能发生在约克郡,也有可能他正是因此才改了名字。
“你又开始做新模型了。”我说。
模型被摊在桌子上,是一架侧面印有英国皇家空军标志的直升机。
“韦斯特兰海王,”他说,“是ws-61型。用于马尔维纳斯群岛、海湾战争、伊拉克和阿富汗……的搜索和救援。要来杯饮料吗?”
“你有葡萄酒吗?”
“没有,我只有朗姆酒。”
“好吧。”
我没见过霍桑喝酒,他也从没提过。即使在里布尔德的车站旅馆,他也坚持喝水。我跟着他进了厨房,厨房由一个宽阔的门廊与客厅相连。一般情况下,厨房能透露很多关于屋主的信息——但这间厨房不行。所有东西都是高端的,全新的,很干净,看上去像刚安装的一样。我自己的公寓,不管打扫多少次,也总会因为烤箱感到尴尬,因为它总是给人一种已经烤过数百顿饭的感觉。霍桑的烤箱还有崭新的玻璃门和银色的煤气环,我猜这个东西从未投入使用。
他要给我的朗姆酒放在大理石台面上。是他专门出去买的吗?我觉得更有可能是别人送给他的礼物,比如理查德·普莱斯和他那瓶价值两千英镑的葡萄酒。不管怎样,瓶盖周围的塑封都没有破损,加上放在旁边的一只玻璃杯,就像场景道具一样。我立马意识到这是房子里唯一的一瓶酒,而且是特意为我摆在那里的。
霍桑走过去打开冰箱门。我想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就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去,努力不要显得太好奇。冰箱里和厨房的其他地方一样干净,对此,我并不惊讶。在我家,我们要么东西太多,要么什么都没有,有时候为了找到需要的某种食材,我会疯狂地翻遍整个冰箱。相比之下,霍桑的冰箱极为简朴。他似乎都在吃即食食品。大约有半打放在塑料托盘里,堆得很整齐。周围的空间很大,就像摆了一件达明安·赫斯特的艺术品,让人觉得没有胃口。蔬菜托盘有一半是空的,透过磨砂的塑料可以看到一些胡萝卜。这个冰箱的主人一定是个对食物没有特别兴趣的人。他可能会拿出一小包,直接用微波炉加热,都不会打开盖子看看他吃的是什么。这会儿,他从冰箱门上拿出一罐可乐,从冷冻柜里拿出一些冰放到桌子上。
“你不打算跟我一起喝吗?”我说。
“我有咖啡。”水槽旁边有一个白色的杯子,我之前没注意到。
他用两块冰,一些朗姆酒,半罐可乐,和一片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柠檬……机械地做了一杯饮料,然后带着一点自豪感,将杯子推给了我。我又一次感受到,这是一个孩子在扮演成年人的角色。
他喝了咖啡,然后在桌子旁坐下。我从口袋里拿出四张折叠的纸推给他。“这些是你要的那几页。”我说,仍然和他保持着一些距离。
“哪里的?”
“书上的。我去见戴维娜·理查森时你没在,你说过想要这几页。”
“哦,对。”他把那几页纸放在一边,甚至都没有打开看。
“你至少应该说声谢谢。”
他认真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生气。难道他真的忘了我在敦特书店的遭遇了吗?“好吧,”他终于承认道,“你把卡拉惹毛了。”
“你能注意到,真是太好了。”我抿了一口酒,真希望他能给我来一杯葡萄酒或杜松子酒。
“我以为是她把那本书偷偷放进你的包里的。我猜你不喜欢‘末日世界’系列。”
“什么?如果是查尔斯·狄更斯或者萨拉·沃特丝,你就认为我可能会被诱惑去书店疯狂行窃吗?”
“不,老兄。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的声音虽然充满歉意,但看起来仍旧很开心。
“你似乎不明白,那天在书店里发生的事情太可怕了!有可能终结我的职业生涯。如果这件事上了报纸,我就完蛋了。”我气得差点喘不上气来,“总之,不是她。是她的助手,米尔斯。”
“他也是个讨厌的家伙,他们很般配。所以你做了什么,把他们惹火了?”
我别无选择,只得从头解释,格伦肖探长是如何来到我家并袭击我的。“她想赶在你之前破案,”我说,“她想让我与她保持联系,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
“这太荒谬了!”霍桑喊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等一下……!”我的手紧紧抓着玻璃杯,“我可能不知道是谁杀死了理查德·普莱斯——但就这一点来说,你也不知道。”
“我已经把范围缩小到了两个嫌疑人中的一个。”霍桑边喝咖啡边向我眨眼。
“哪两个嫌疑人?”
“这是我的看法。你不用知道,所以你也不会说。”
“事实上,我给她打过电话。”即使在愤怒中,我也不得不承认我心有愧疚,“我别无选择。她阻挠《战地神探》的拍摄,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我告诉她我们去过约克郡,还说了格雷戈里·泰勒被害的事。我说了在阿德里安·洛克伍德办公室发生的入室盗窃事件。”我等着看霍桑的反应,但他什么也没说。我又补充道:“我不得不告诉她一些事情,但是她说她什么都知道。”
“她在撒谎。”我原以为霍桑会对我更加恼火,但他并不在意,“卡拉·格伦肖和达伦·米尔斯都笨得像狗屎,我见过的警犬都比他们俩聪明。你可以把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告诉他们,从头到尾。即便这样,他们仍然只会绕着圈跑,互相追对方的屁股。”
“你非要描绘得这么形象吗?”
“你可以每天给他们打电话,这样他们就不会烦你了。你应该早点告诉我这件事。说实话,老兄,我们的进度比他们快多了。在他们发现谁是凶手之前,你甚至有时间在牛津饥荒救济委员会的商店里写完你的书。这也是我被叫来办案的原因。警察厅知道他们根本办不了这个案子,他们需要尽可能多的帮助。”
接下来安静了好一会儿。我又喝了点儿酒。他用的是有糖可乐,甜过头了,像是糖堆起来的。
“你真的知道谁杀了理查德·普莱斯吗?”我问道。
他点点头:“两人中的一个杀的。”
“好吧,至少给我一些暗示吧!你去过的地方我都去过,你见过的东西我也都见过。然而我还是不知道谁杀了他。你只需指出我漏掉的线索就行——那条最重要的线索。”
“不是这样的,托尼。”我可以看出霍桑想抽烟,但他不能吸烟,因为他旁边都是别人的家具和配件,“我以前告诉过你。你必须找到犯罪形态,这才是关键。”
我皱了皱眉,没有回应他。
“我还以为你写书的时候也是这样呢,难道不是先找到框架吗?”
霍桑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因为他说得太对了。在创作一个故事的开始阶段,我确实把它看成一个特定的几何构架。例如,我要开始写《丝之屋》的续集《莫里亚蒂》时,想用一种反转式的叙事方式,到故事最后可能会自行展开,有点像莫比乌斯带。《丝之屋》的封面看起来则像是字母y。一部小说是一个容纳八万到九万字的容器,你可以把它看作一个果冻模子,把材料都倒进去,然后等待它们凝固做好。但我从没想到侦探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工作。
“好吧,”我说,“那么理查德·普莱斯谋杀案的框架是什么样子?”
“死的不仅仅是理查德·普莱斯,格雷戈里·泰勒也死在了那辆火车下面,对此有三种解释。”
“这是个意外事故,或者是自杀,或者有人故意杀了他。”
“没错。每一种可能性都会改变整件事的形态。”
我在想:霍桑的话对我没有多大意义。也可能是朗姆酒的缘故。“你以前就一直想成为一名侦探吗?”我问他。
这个问题出乎他的意料。“是的。”
“小时候就想?”
他立刻有所警惕。“你为什么问这个?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我告诉过你,因为我正在写的书是关于你的。”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敢问下一个问题,但现在似乎正是提问的时间。我追问道:“你认识约克郡的那个人吗?”
“哪个人?”
“迈克·卡莱尔。他叫你比利。那真是你的名字吗?”
霍桑什么也没说。他低下头,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当他再次抬头看我时,他的眼神里有一种东西,我以前从未见过,几秒钟以后我才意识到那是什么。他很痛苦。
“我告诉过你,我以前从没见过那个人。他只是认错人了。”
“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你。”
然后百叶窗放了下来。霍桑就是这样,他有办法阻止任何人靠得太近——他可能一辈子都是这样——当他再次开口说话时,声音柔和了一些,话语间却没有一丝情感。“老兄,如果我现在重新考虑我们之间的约定,你觉得怎么样?如果我现在说,写这本书不是个好主意呢?”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那个被强行卷进来的人是我,不想来这里的人也是我。
关键句是死亡(出书版)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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