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诧异,云毓敛起冷笑,淡淡道:「此事误伤了王爷,的确是我的失误。柳相之事,乃我一时兴起,却是冒犯了。望王爷大人大量,海涵谅解。」拂袖转身离去。
我更莫名,云毓一向开得起玩笑,而且从未这种态度说过话,为何会突然如此?
难道本王的那句话,无意间,碰到了他的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痛之处?
再回席后,没过多久,云棠和王宣就各自离去,云毓随其父回去,我也跟着走了。
这时云毓的态度又变回了平常那般,好像空地处的事情没发生过一样。我就也当它从没发生过,这么过去了。
回到家中后,我刚坐下,便有人通报,柳丞相到访。
柳桐倚来了,是来做什么的?
可能觉得情理上应该常来看看我的伤势。
可能是得知了我去月华阁之事,前来查探。
总之一定不会因为想我了,才过来的。但不论如何,他能来,我便情不自禁地喜悦。
我前去接着,引他到后院的近水榭中坐。
近水榭架在湖中,有道浮廊连通岸上,当日我修水榭时,特意让人把浮廊多折了几道弯,蜿蜒在水面,远看甚有意境。
这座近水榭可谓整个怀王府中,最能显现本王之风雅的地方。
所以我领着柳桐倚穿过层层院落往这边来,中途他客气地说过数次,「王爷,随便找个地方一坐便可。」我都依然坚持着,一定要近水榭。
走了约一刻鐘左右,终于到了四季湖边的浮廊口处,我谦虚地向柳桐倚道:「水榭和浮廊,都是本王亲自监督修建的。每当到了水榭中,看着湖水,我都会感到心已脱离了凡俗,像水一样,像风般,触碰得到天。」
柳桐倚肯定地道:「嗯,听王爷的话语,臣也觉得半漂半浮的,离开了凡俗。」能得他这样肯定,我由衷地高兴。
走上浮廊,到了半中腰的一个小亭中,我在柳桐倚肩处一按,停下脚步,柳桐倚也随即站住,露出些许讶然之色。我向他微微一笑,将亭柱边的一隻石鹤推着转了半个圈,原本连着岸的浮廊跟着喀拉喀拉的机关声收起一截,与湖边不再相连。
柳桐倚的神情里果然又多了几分惊诧和探询,我再谦虚地道:「这个能收起的廊也是本王想的,特意找了工匠来做。」我遥望向镜一般的湖面,「因为我经常在凡尘俗世中陷得太深,收起浮廊,能让我的心更彻底地远离尘嚣。」
柳桐倚看了看我,唇角动了动,道:「王爷的确是个超尘脱俗之人。」
我凝望着他,恳切地说:「不,本王是个庸俗的人,我常常自省。」
柳桐倚的唇角再动了动,也很恳切地望着我:「王爷,臣觉得你这样脱俗已经很可以了。」
我压抑住如水波般的心绪:「柳相,你说的是真心话?」
柳桐倚微笑頷首:「真心话。」
在此情此景中,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波涛汹涌,情不自禁道:「原来在这样的时候,我心中所想,能与你有共鸣之处。不知,我能否偶尔喊你一声然思。」
然思这两个字在我心里念的次数多如天上繁星。却只能借着抒发情怀之势,才问得出口。
柳桐倚怔了怔,随即便又微笑,「王爷愿意这样称呼,不胜殊荣。」他今日发未全束,身穿玉色薄衫的身影几乎要溶进碧天湖色之中。
他说的明明白白是客套话,我只当他的确愿意了,便即刻唤了一声:「然思。」
柳桐倚依然带着笑意,「王爷。」
我引着柳桐倚进了水榭中。
水榭只有五六间屋大小,除了后面两角一间浴房一间厕房是单屋独房外,其馀统成一体,宽阔明朗,中间只用屏风珠帘或雕花木架稍做隔断。我带柳桐倚四下略微看了看,而后在水晶帘后的小桌两边坐下,我拿起桌上的茶具,动手烹茶。
柳桐倚抬手帮忙,道:「方才还在想,连着岸上的浮廊收起了些,茶水要如何送,原来如此安排。」
我道:「我时常在这里呆着,所以各种东西都备得齐全。」
其实我除了夏天乘凉外,一般不怎么到这里来,当年王妃挺喜欢这里,时常来此避静,这样她看不见我,她叹气弹琴吟诗流泪我也不知道,两厢清净。我一直怀疑,她和那个侍卫,是不是在此处幽会。说不定那个娃,都是在这里的床上怀上的。
所以水榭里的所有摆设,这两天都刚换过,散发着一种崭新的味道,希望柳桐倚没有留意到。
茶叶,茶具,清水,果品点心等等也是我去接柳桐倚时吩咐曹总管赶紧备下的。
柳桐倚往壶中添着茶叶,「此处虽然幽静,但建在水上,潮湿气重,王爷伤还未愈,最近还是多在少潮的静室中休养。」
我感慨地道:「是啊,伤了一下,只能暂且更庸俗了。」
柳桐倚拿着挑茶叶银勺的手顿了顿,没说什么。
水雾繚绕,满室茶香,我道:「然思,劳累你最近常来看我。」
柳桐倚道:「是臣连累了王爷受伤,王爷再这样说,臣当不起。」
斟上茶水,我道:「然思今天来得甚巧,我刚从月华阁回来。再晚一刻,可能就错过了。」
柳桐倚道:「并非凑巧,我知道王爷今天去了月华阁。」他端着茶,侧首看我,「我想着王爷差不多该此时回来,便过来了,不算凑巧。」
我的手停了一停,把茶盅放在桌上:「然思言语坦率,出我意外。你一直和我一口一个臣客套说话,我还以为得你一句交心话甚难。」
然思向我挑明瞭月华阁,有何用意?他这句话出,我心中有无数滋味,又都不是滋味。
柳桐倚道:「因为王爷的话十分坦荡,臣若再遮遮掩掩,岂不做作?」他笑一笑,也放下茶盅,「王爷之前每个字里都藏着诗意,每句话,都浮在半空,无限脱俗,臣才是真的很庸俗,面对脱俗的王爷,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如此了。」
我僵在脱俗的茶雾里,一时有点懵,「那个,然思……我……我是觉得……你……」
柳桐倚靠在椅中,微皱眉,「其实王爷的态度我一直想不明白,王爷和旁人说话时,并不是这个模样,但只要一和臣言语,立刻像变了个人,因此,在王爷面前的态度,臣一直都在战战兢兢,斟酌拿捏。」
我僵了又僵,终于扶住额头,长叹一声,「果然哄不住你,装样子和真风雅,还是看得出来。」
像是一把锤子,驀然砸碎了我那云里雾里的梦,我情不自禁笑道:「其实,我硬说出那些话费了很多心力,早知道你听得也那么受罪,我就不那么受罪了。」
雾散了,云开了,原来一直在半空中的,并非是柳桐倚,而是我自己。
我道:「多谢柳相今日直言,否则我还不知道要这样到哪年哪月去。实话告诉你,这个水榭,我不常来,今天为了招待柳相你,才特意借它妆点门面。这里曾是我监督修的不假,但只是翻修,并非重建。」
柳桐倚挑眉,我道:「这里以前是父王建的,叫勤奋屋,小时候我天天被他关在这里念书,收起浮桥的机关原本在岸上,不在这边,他把浮桥一收,我就只能在这里乖乖呆着,简直是座水牢。即使后来翻修了,我依然对这里有些犯怵。」
柳桐倚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方才看那边的书架上尽是《天宝神道》,《乱世奇侠》。」
我苦笑:「原来是那些泄了底。让柳相见笑了。」
我望向柳桐倚:「然思,既然拋却客套做作,我想问你,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朝中都说,本王是本朝最大的毒瘤,是弄权奸王,心怀祸胎,你如何以为?」
我目不转睛地望他,柳桐倚的神色平静,「一个人到底是怎样的人,可能自己都不大清楚,外人又怎能说得透?奸或忠只是一种立场,不同位置的人,看法也不同。所谓世事并无绝对。」
我道:「那么然思你,以为我是哪个立场?」
柳桐倚没有回答。
我看向水榭外的湖面,「今日索性把话说得再透一些,你方才没有回答,我很欣慰,因为然思你,没在我面前说假话。我时常想,假如我不是怀王,你不是柳桐倚,是否你我起码,能做个不错的朋友。假如没有这个怀王的头衔,本王真的只想做个自在的间人。若不用做丞相,柳相想做什么?」
柳桐倚道:「这个么,应该也是个游歷四方的间人罢。果然间散最难得。」
我站起身,「的确难得,不得已的事情太多,譬如现在我在做一件事情,不知是对还是错。」
柳桐倚走到我身边,「对与错很难说清,大概人人都会遇到如此之事,我有句话,也不知对错,却想和王爷说。王爷伤还未愈,月华阁之类,不宜多去。」
我侧身凝望着柳桐倚,终于还是问出了口,「然思,本王这次受伤,你是否怀疑其实是刻意安排。我……为了接近你。」
柳桐倚回看向我,神色和目光依然像水一般平静,「我,不曾如此想过。王爷没有这样做。」
我觉得,云毓派一百人过来,用乱刀把我扎成蜂窝,换得这句话我也值了。
我得寸进尺地问:「那你,会不会觉得,本王接近你,是别有居心?」
柳桐倚的神色顿了顿,我苦笑:「你还是别答了。」
他果然没说话,只是,片刻片刻后,我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
我心中千种百种的滋味翻腾不休,不由自主道:「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本王和你所言,对你所做,都不会别有居心。」
说出来,我自己先觉得好笑,「不好,这话假了,应该说,全部都别有居心。」
我看向柳桐倚望过来的目光,「然思,其实我,喜欢你。」
话出口,我又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必回什么。」然思他会回我什么话,我心中大概能猜得到。
柳桐倚凝视着我,神色似乎忽而有些迷惘,片刻之后,他道:「哦。」
我没料到我竟然说了,说了就说了,或者此时说,反而好,总算老天或我自己给了我个机会,我本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说。说出来反而越发坦荡荡了。
我索性彻底直截了当地道:「柳相不必担心,我今天难得想彻底说了实话,方才把这句话讲了。我知道你是端方之人,断袖这种癖好,本不算多么光彩的事,我和你说的这句话,大概会让你心中不快。实在是抱歉得很。我也不知,我为何会爱慕然思,一直以来,我总不能放下。刚才对你说了出来,我有些后悔,出了这里,然思只管把今日之事统统忘掉。你若从此便远着我,不再往来,亦是理所应当。」
我这话一直看着外面的湖面说,说完了,我还是看着水,继续看。
柳桐倚在我身边貌似挺平静,我的心滴滴溜溜地悬着,等等等,半晌之后,听见他又开口,道:「哦。」
然后又全无动静。
第四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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