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一张张旗袍美女的图像,点缀五零年代老上海的风华,笋干东坡和糖醋排骨肉香四溢,配上宛如唱片胶捲带点嗤喳声的古典老歌,瀰漫悠间而雅致的怀旧气氛。然而沐月坊餐厅包厢里刚进门的两女男座上宾客,面对老董事长孙女孙婿伉儷,依旧侷促地连汤瓢碗筷都不敢妄动。
前几天突然接到朱特助的来电私邀,便让他们有点儿忐忑不安,电话中还特别叮嘱切勿传出消息,不知是否在工作上出了甚么问题,或者有秘密的重要事宜要交代。但是,医院里的小螺丝钉为了五斗米折腰,也难有拒绝的理由,只得硬着头皮赴约。
朱习菈支开服务人员去准备上菜,便动手替每个人臻上一杯热烫的香片,敞开和善的笑脸说:「三位医师助理,不用太担心,各位一直都是本院重要的台柱,今天特地邀请大家光临,最主要还是想要一起吃个饭聊表慰劳和感谢,医师助理工作的满意度,也一直都是老董事长过世前掛念的事。」
「我们都明白一个手术之所以能够成功,医师的功劳只是其中一小部份,更重要的是整个疗团队的专业配合。从病人入院诊断后,决定开刀的那一刻开始,身体功能的评估、营养、循环、造血凝血状况的支持,还有皮肤准备、肠胃道的准备,手术当下的器械、环境准备,麻醉,术后的恢復和照顾,都是手术能不能成功,会不会造成任何合併症的关键。这些琐碎的事,如果没有医师助理统筹关照、各方联系和所有照护团队的努力,外科医师就连想要开刀都有可能开不成。」杜鑫评接续以着专业的工作经验,补充说明。
「特别是在像我们这样的地区医院,没有实习医师、没有住院医师,没有专属的行政秘书和专科护理师,各位的角色又变得格外重要。杜医师的父亲,在二、三十年前,就是本院的医师助理,也是我爷爷工作上最得力的助手。」
医院里年轻一辈的工作人员,除了知道老董事长孙婿本身也是一位外科医师之外,对于这般关係密切的渊源,几乎毫无所知。不禁瞪大眼睛,挺起腰背,才仔细地看清楚眼前这身份特殊的男人。
「上菜囉!」吱呀一声包厢门开啟,三位服务生端上菜餚,随后而至的女经理还周到的替贵客一一盛入小碟,送到每个人面前。
「绍兴醉鸡、醋溜鱼片和冰糖烤方,请慢用。」
直到女经理与服务生再度离开包厢,杜鑫评才继续解释道:「我的父亲杜咏昌,从四十年前开始,就担任苏晋荣老董事长的医师助手,是那时候苏综合里唯一的医师助理,算来,也是各位在这个医院里的前辈。」
前辈两字,拉近两方心理上的隔阂确实效果显着,三位医师助理一边提起筷子,一边晃脑点头。
「但是不幸的是,在二十年前因为密医罪,被法院判赔罚金一百多万,也差一点入狱服刑。大家想想看,医师助理每个月的薪水才多少,与主刀的医师相比简直天差地别,要缩衣节食辛苦多久才能累积到一百多万的存款?」
语气一转,杜鑫评也微微揪起眉间,「各位可知道,我父亲那时,为什么会犯了密医罪吗?」
「当时主刀的医师,就是如今医院当前的乔院长,他刻意安插了另外一台急刀在手术快要结束的时候,伤口尚未缝合,便离开了手术室,我父亲担心病人状况不稳,才会在没有医师的监督下动手缝合伤手。」
与医师助理事关密切的诉讼案件在席间被提起,包厢的的气氛瞬间凝结,或停箸瞠视,或沉默低首,或屏息抿唇。
「他缝合伤口的过程,当然被手术室里的监视器一五一十拍摄下来,但最让人无法理解的,便是那一段监视影片,成了密医罪的证据,被密告者送到法院。」
谈到父亲的受人诬陷的委屈,杜鑫评声音忧然一沉:「大家一定非常纳闷,医院里的监视影片为什么会被有心人士拿去密告,照道理来说,医院里的工作人员应当在团队合作上也会互相支持保护的,除非危及到病患的健康及生命安全,不是吗?」
「后来我们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原来乔院长就是刻意设计陷害,并且託人将影片带出,而密告的人,便是现今的董事之一赵世鏵的父亲。这也是赵董事多年前,在无意间私下亲口对我透漏的。」知悉秘密的当时,她和赵世鏵仍旧是恋人关係,因为偏私的袒护,没有早些洗清杜伯伯的冤屈,朱习菈也深感愧歉。
「幸亏苏老董事长疼惜我父亲陪他在手术台上征战多年,帮我父亲垫付了那笔巨额罚金,但是苏老董事长却在那一次事件之后中风,导致半身偏瘫,我父亲也在那一次缝合时紧张到针扎,感染c型肝炎,两位长辈如今都已经过世,而时间久远,被设计陷害的证据也无法取得。」
「或许大家会怀疑,没有证据要如何证明我们现在所说的这件事不是空口诬陷。没错,确实我也拿不出确切的证据,但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担心自己有一天也犯上密医罪,必须上法庭为自己的无辜辩护,而且,我相信乔院长把手术伤口缝合的琐事丢给下属操作,绝对不会是一次、两次的事。」
一直保持沉默的医师助理,终于有人忍不住提出疑惑:「就我所知,很多医院也这样做。连助產士现在都可以被允许缝合自然生產会阴撕裂的伤口,那我们为什么……」纵然自知理屈,但仍想给自己一些合理的辩解。
「这是医界尚有争议的问题,但至少到目前为止,医疗法第五十八条仍规定,医疗机构不得置临床助理执行医疗业务。你们拿的都是专科护理师执照,台湾不像美国,在法律上是没有医师助理这样的职称的。而让没有医师执照的医师助理或专科护理师缝合手术伤口,至今仍都是违反医师法的事。手术伤口缝合,并不是如一般简单的皮肤伤口缝合,也不适用紧急救护的状况,你的主刀医师真的会为你扛起所有的责任吗?」纵然没有受过医疗专业训练,但为了卯足力气与那些江湖老手一搏,朱习菈也做足了许多功课。
严肃的话题,为凝滞的空气更添胶着,也道出座上三位医师助理与前人同样的委屈和无奈。站在情理法的悬崖边界,谁能不战战兢兢,戒慎以对。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现在主要还是跟乔院长的刀,比较会遇到这种状况,其他医师大部份还是会自己缝合,至少人也都会在场,看到伤口没问题才离开。但是乔院长的刀太多,不能不跳檯,我们当然就得接下来帮他收尾,不然病人怎么办?」
「如果不帮忙缝的话……院长会不会把我们fire?」这些都是现实的问题,医师助理纵使自知违法,却也只能默默承受。
「我知道大家的为难,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一旦帮过一次,他当然就会一次又一次要求你这样做,唯一的方法就是拒绝,他若不愿在场负责,你们一定要拒绝,否则出了问题,就会是你的责任。」
「还有,我们现在一直想努力帮大家争取的,便是还给大家专科护理师的职称,只有专科护理师才能受到法律的约束和保障,你们拥有的,是属于你们自己的专业,而不是一个byorder的助理。这点,我们在院务会议以及董事会议都曾提过,但是却被乔院长驳回,因为他要的,就是能帮他处理所有杂物的助理,这对你们来说非常不公平,不是吗?」
「把专业的事留给专业,非专业的事聘请其他非专业的人员来处理,这样才能发挥最大的团队合作效益和人力资源运用,你们认为呢?」
抓准了医师助理的担忧,枪口对象一致,不只是个人的问题,也同时是整个医院的问题。终于有人为了他们长久的心理纠结发声,三位医师助理眼里,燃起灼灼亮光。
「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就是关于乔院长正在诉讼中的胆囊炎术后伤口迸裂感染的案件,目前虽然一审辩护以术后本来可能的合併症结案,但是我们捫心自问,在伤口的缝合和照护,併不能说完全没有责任,这件事……」
牵涉到最近的医疗纠纷事件,医师助理再次绷紧了神经。
数秒的沉默间,一位女医师助理,支吾的开了口:「那其实是……我缝的……」泛红的眼眶濡上些微晶莹,年轻的女孩掩不住颤抖地说:「但是那也是乔院长开完就丢给我,到另外一个room去开另一台,我真的……不太熟,也很害怕……我一直觉得对那个病人非常……非常抱歉……」
「我会……成为被告吗?」一个哽咽地抬头,眼水已经从眼角漫出。
「乔院长许多做法都已经危害到整个医院的名声和所有病人的安全,我们必须在董事会上向所有董事提出抗议和罢免。我一定会用我最大的努力保护你的权益,而我需要的就是你的证词。你愿意相信我吗?」朱习菈用温暖的掌心,覆上女孩置于桌面上冰冷的手,给她微笑的点头。
「我们要的,不只是让专业回归自己应该负责的本位,保障自己不会涉及医疗纠纷,同时也是为了病患,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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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说明:
前文6-6曾解释过护理人员的进阶制度,专科护理师就是nsp(nursingspecialist)或np(nursingpractitioner),在国内是为临床护理人员进阶到n3-4(护理师第三至四级)以上,接受184个小时规定的(内科/外科)专科训练课程,及六个月以上(内科/外科)专科护理师临床训练之后,方能参加台湾护理学会承办的专科护理师国家甄审。甄审合格则可取得专科护理师证书,于各医院中任职专科护理师,相当于医师阶位中的专科医师。
过去专科护理师制度建立之前,临床护理师唯一晋升的方向就是行政(护理长→督导→主任),但毕竟一个单位只有一个护理长,所以晋升管道可说非常狭隘。自从专科护理师制度建立之后,护理师的发展变得较为多元化,亦即护理师进阶之后一条路往「临床专科」发展,另一条则往「行政」或「教学」。
医师助理就是美国的pa(physicianassistant),与专科护理师是完全不同的职务,而目前台湾并没有正式合法的医师助理职称,包括其训练管道及完整制度。但因专科护理师有一部份功能类似,就是可以协助医师执行医疗辅助行为,所以台湾的专科护理师才会常常被医院拿来做为医师人力不足的替代(医师助理)。许多病患和医师,甚至专科护理师本身对于此两者职务上的差异都不是很了解,在两种身份及专业内容则常会有概念混淆的情形。
此篇章内容包含许多医界秘辛,但也是现今医疗需要仔细再审思的议题,其中绝对报括足够的人事训练以及法律规范。但不管如何,在医疗人力贫脊的处境之下,医疗品质和病患安全,仍是不容被牺牲的重要原则。
第八章 巨塔风云涌 (1) 战鼓即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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