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跃与害怕的心情参半之下,毛海峰来到了胡宗宪所坐镇的东南地区。
在上岸之前,他想起爸爸曾告诉他:「能混到总督的,都不是好东西,他虽然在给我们的信里写得热情又诚恳,但是你必须小心他,对他多长点心眼。」
毛海峰一口一句:「知道了,爸爸。」
我是你的棋子,是你押在胡宗宪那里的人质。这些,我都知道。
军帐内,毛海峰坐下了,他有些不安。他总想,胡宗宪不可能亲自见他,可胡宗宪不但亲自见了他,如今还与他面对面,就坐在他的对面,微笑着看他。
「胡部堂见到来的人是我,是不是有些失望?」他想。
毕竟在信里笔谈的时候,他爸爸说的都是他要亲自来见胡宗宪,最后来的却是他。
与他相对而坐的胡宗宪说道:「海峰,终于盼到你来了,我很高兴。」
这让毛海峰不解,「部堂大人,为什么呢?本该来的不该是我,而是父亲大人。」
「这几年来,与我互通书信的,一直都不是汪直,而是你,不是吗?终于能够见到笔友,这样的心情自然是无可言喻。」
※
毛海峰知道,这些肯定都是屁话。
他是大海盗汪直的义子,也就是说,他是海盗。胡宗宪是大明朝的官员,是浙直总督。他们是两样人,势不两立。
如果此行无危的话,爸爸又为何要临时反悔,改派他来呢?
『这几年来,与我互通书信的,一直都不是汪直,而是你,不是吗?终于能够见到笔友,这样的心情自然是无可言喻。』夜深人静之时,毛海峰独自在客居的房内,琢磨着这句话。
他听说过,另一名大海盗,徐海他之所以被胡宗宪抓了,是因为他的妻子王翠翘替丈夫代笔回信,却因着与胡宗宪一来一往、长期通信而动了真心,于是劝丈夫投降,却加速了徐海的死亡。
单靠着与另一个人写信,成为笔友,就算不见面,只要时间一长,也能生发出感情,这可能吗?毛海峰不知道。
他还不知道胡宗宪是敌是友,这人是好是坏。
※
他依爸爸的命令来查探胡宗宪,明朝的边防有多少?胡宗宪的军队有多少人?他手下的将领有哪些?胡宗宪现在对海盗的态度为何?他释出的善意,究竟是真是假?
这些都是他急于查探出来的东西。爸爸还在等他的回信,他必须有个交代。
「海峰,杭州你去不去呢?」一日,胡宗宪问道。
「……」坐在胡宗宪身旁喝茶的徐渭,瞪了他一眼。
这几日里,毛海峰知道徐渭是胡宗宪的军师,但是比起爸爸耳提面命所说的,胡宗宪是老狐狸,是坏人,他更觉得真正的坏人是徐渭。
他总想,如果不是徐渭在胡宗宪耳边总是说三道四的,或许胡宗宪会一直对他很好、对他爸爸很好、对他全家都很好。胡部堂不但心怀天下,还很温柔。
『在大明已无立足之地,既然已犯下走私、杀人等诸多罪行,我们不得不远渡重洋,到日本安身立命。』前一封信里,他伏在烛火旁,在信上写下了这两行字。儘管他们应该要非常拘谨地互相回信,内容全该是互相恭维;可毛海峰字句真心。
胡宗宪的回信是:『若我在的话,大明又岂无你们的立足之地呢?』
从来没有人为了这件事宽慰他,除了胡宗宪。
他想,胡宗宪或许是真心的。儘管爸爸看了回信以后,只是阴惻惻地笑了笑,而后一言不发。他摸不透爸爸在想些什么,为何每次提到大明朝的事情,神情总是如此地阴騭;这令他不安。
毛海峰已在东南客居了一月有馀。这一个月以来,他什么都看,什么都问,到处晃悠。
「臭小子,衝着胡部堂宠你,就把这里当你家了,看我不收了你!」徐渭不时阻止他打探军情。
俞大猷、戚继光这些将领也提防他,一看到他就收了兵,他们说他是「日本人」,说他「凭着年轻,用相貌和媚语迷惑了胡部堂」;毛海峰自知不是,他从来就不是日本人,他爸爸甚至是佔领日本大片土地、自立为王的大英雄。他没有要迷惑胡宗宪,他只想胡宗宪对他真心以待,他想掏出心肝肠来与胡宗宪互相说话。
只有胡宗宪好像问心无愧,什么都不怕,既不怕他窥探,也不当他是外人。
为什么胡宗宪不提防他?这让毛海峰疑惑至极。
他曾偷偷地潜入胡宗宪的军帐里,翻看他的公文、书信。这让他的心里有了些盘算。他感觉大明朝没有多馀的军力与海盗们正面开战,胡宗宪对他所表现的态度是有依据的。胡宗宪恐怕并不是諂媚,而是他必须与海盗们合作,因为他没有赶尽杀绝的能力。
「汪直有意投降大明,其子毛海峰亦本性善良,有报效国家之意。他们皆为生活所迫,望皇恩浩荡,宽恕二人。」翻看见一封未写完的奏疏,墨跡未乾,内容正是胡宗宪力排眾议,决意要保全他们父子俩。
毛海峰想着,他有救,他的爸爸也有救了。他们一家人,终于不必再过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这一切都得感谢胡宗宪。
谢谢胡宗宪为他织了一个美梦,让他至少生而为人,还能有一次作梦的机会。
让他这一生中,还有机会真正去结交一个知心,懂他,支持他的朋友。
他用手抚摸过胡宗宪那力度遒劲的字,他想:胡汝贞,只要你不负我,我就永不负你。我会支持你,帮助你,就像你对我那般。
「胡部堂,」毛海峰说道:「前段时间才去过福建,那时你放下公务,亲自陪我出游,就怕那里的官员为难我,我知道你是办正经事的人。我是个粗人,既不会风花雪月,也不会琴棋书画,就是你愿意陪着我,我都觉得很惭愧。」
徐渭闻言,说道:「确实,胡部堂为了把你好吃好喝地供着,快连命都丢了。那么喜欢窥探部堂的事情,朝廷里发来的那几道催命符,你难道就没看见吗?」
胡宗宪看了徐渭一眼,「文长,我知道你平日里总喜欢逗他,但是眼下别说这些浑话。」
徐渭嘖嘖了一声,「部堂,若一个人不能知恩图报,生而为人,又有什么特别的?例如舟山那些个不要命的小贼,如今都还没个人去治一治。」
毛海峰想,胡宗宪肯定也有他的难处。朝廷给他施压,要他的业绩,可他却想与海盗们共存;既然业绩不能从他和他爸爸的身上讨,他就必须让朝廷看到胡部堂的厉害;只有胡部堂继续坐镇东南,他们父子俩才有救。
「胡部堂,不如,我去舟山一趟吧。」毛海峰主动提议道。
不为了谁,只为了你。
※
他心里,自然还是期盼着胡宗宪能陪他。
就像先前去福建时那样。有胡宗宪傍身,让他很威风。他很喜欢胡宗宪陪他的时候,因为这很难得,也很让人安心。
「部堂,这么好的东西,真的能给我吗?」
走出衙门,毛海峰按着腰际的刀鞘,欣喜若狂;那是一把在福建沿海收缴的武士刀。绝好的材质,美丽的刀纹,即使收在鞘中,毛海峰都能感觉到那把刀子的心跳。
那是浪人的佩刀,是日本战国武士的生命。日本人纵有千万,其中武士不过二、三,一名武士只有一把家传的佩刀,由古老的工匠以祕法、人骨所铸成,胡宗宪不可能不知道那把刀的价值。
他想收买我。毛海峰非常篤定。他就这么成功了……
「好刀还须用刀人。如果没有一位懂得使刀的人来用它,想必这把宝刀就此尘封,也会变得黯淡无光。」胡宗宪说道:「你不是曾在信里提到,佩刀不好使么?」
爸爸都不愿意给他的东西,胡宗宪给了他。
爸爸将他的性命视为草芥,可胡宗宪就连自己在信里随便提的隻字片语,都还记在心里。
这一切都令毛海峰暗自窃喜,不可自拔。
胡宗宪亲自解下腰间的珮,系在刀鞘的红缨上,「愿你武运昌隆。」
毛海峰按住他的手,「愿你我二人,永不为敌。」
那时,胡宗宪却惨然一笑。毛海峰不理解,那笑总因着身不由己。
当晚,他俩斟酒共饮,持着金剪,素手剪烛。乐伎隔着珠帘,歌了一曲《解珮令》:「湘江停瑟。洛川回雪。是耶非、相逢飘瞥。云鬓风裳,照心事、娟娟出月。翦烟花、带萝同结。留环盟切。貽珠情彻。解携时、玉声愁绝。」
当年解佩,只为盟约。如他这般亡命之徒,又岂能守盟?
毛海峰不想届时他杀了人,那胡宗宪的玉珮沾了血,便悄悄解下,塞回胡宗宪的手里。
胡宗宪却握住他的手,「君子如玉,触手也温。」他用手指掐着玉,摩娑着他的指头,「君子无故,玉不离身。」
方桌很小,二人相对,毛海峰隔着烛火望他,「我不是君子,我不佩玉。」
胡宗宪说:「你谦恭有礼,温文儒雅。你安静,温柔,你本意不欲杀伐,奈何命数如此。」
胡宗宪说得很慢,毛海峰心受触动。他父亲本是因为他驍勇善战,才收他为义子;若他不能打仗,不能杀人,便毫无价值。
可胡宗宪怜悯他,也欣赏他。或许除了胡宗宪以外,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愿意用这样的眼光看待他。毛海峰感觉自己的眼眶正在发热。
「在我眼里,这玉配你。既然收了,就别再解开。好好地记着。」
桌子下,胡宗宪再次为他系上那枚玉珮时,毛海峰便知道,自己的心里,已经就此被打上了一个死结。
他再也无法解开来。
上一回,确实销魂,也确实难忘;此回,胡宗宪没再陪他来。也罢,若还陪他来,也不知道又要送他什么,他受不起。
他早已欠胡宗宪太多。这一辈子怕是还不了了。
回了自己的船上,胡宗宪始终没扣押他的船,他的兵,就这么任由他的船在大明的沿岸驰骋;毛海峰总相信,一旦爸爸与胡宗宪和谈,日后他们就能像这样,自由自在地在大明沿岸通商贸易。到时,胡宗宪也会登上他的船,站在船头,与他一同看这大海的景致,看夕阳落下时的顏色。他能想见胡宗宪的侧脸,会被落日渲染得更加好看,也更加夺人心魄。
在想着该拿什么武器,来对付让胡部堂困扰的那些倭寇时,毛海峰检点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用那把武士刀。为胡部堂杀贼,自是要用胡部堂送的武器。
如果记着胡宗宪,能减缓杀人时的痛苦,能感到多些正义,就算那玉佩实为镣銬,他也愿意系上。
「少主,您这把宝刀真漂亮。」但凡武人,总会对着一把好的武器格外留神,他的部下也注意到这把不平凡的刀,便凑过来说道。
这还是头一回,他的武器得到称讚,能让毛海峰的心里泛起不一样的情绪。不只是因为炫耀的情绪被满足,更是因着别的。
他不敢说那是胡宗宪送的,只回答部下:「像这样的好刀,以后我们开始过好日子之后,弟兄们人人都能有一把。」
他不知道这只存在于幻梦,更不知道这把刀将为他带来什么样的未来。
※
舟山的贼很好讨伐,不多时就已全歼。
毛海峰深信,若非胡宗宪为了向他们表态,才迟迟不敢用兵的话,单凭胡宗宪的天才,自己去打一下就完事了,又何必让他去。
夜里,毛海峰整顿了一下,打算翌日就回到东南。
他想,是时候向胡宗宪辞行了。他知道自己还能再窥探更多胡宗宪的隐私,他还能写更多的密信发给爸爸;可是他不想。
宝刀赠英雄,玉佩表知音,胡宗宪对他这些情,他早已粉身难报。
中夜,他点着烛光,面对着纸笔,砚台上的墨水快要乾涸,他舔了舔羊毫,却无从下笔。写信回报爸爸的时候已经到了,可他不好写说,这段日子里,胡宗宪真心待他为友,赠他宝刀,甚至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让他来舟山讨贼。
他已经无法再以一开始的心机来看待胡宗宪。他怕自己是无法再帮上爸爸的忙了。可是他又早已知道汪直太多的秘密,如果他想抽身,想解甲归田,只怕胡宗宪不杀他,爸爸也要杀他。他越发没了选择。
拧紧了那枚玉珮,他不敢写,更不敢说。
直到天明,他都无法入眠,却听见微微的脚步声。他立刻抄起随身的那把宝刀,直到看见进入舱房的那人是谁。
是那俊眉星目的男子,不着官服,只着便服,却平白添了几分斯文。他的身上略带酒气,走路摇摇晃晃。
毛海峰的刀霎时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见到这人,他又惊又喜,竟连爱刀都可以不要。
他赶忙抢上前去,扶住胡汝贞,「部堂,您不是公务繁忙吗?为什么还来……」
「我听见你大捷的消息了。我很高兴,高兴得根本睡不着觉。」胡宗宪搭住毛海峰的肩膀,「我调查过你的为人,可是更让我惊喜的,是你比我所想的还出色。我真希望你永远都不要离开,就像这样待在这里,和我一起报效国家。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这样的话,去跟戚继光还有俞大猷说啊,跟我说干嘛呢。」赏识之情,溢于言表,令毛海峰眼眶泛泪,话音里有些逞强。
胡宗宪摇摇头,笑了笑,「你又不是他们。我只要你。」
毛海峰低了头,遮挡着神情,不再言语。
两人同卧,都睡不着觉,一个人想着该走,另一个人却想他别离开。
毛海峰面上有些臊热。他开始恨自己只想来作间谍,只想回去对爸爸有个交代。「部堂,我一直都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人。你的部下,不论哪个都比我强,我连作你的部下都不配。」他心想。
我很自私,很卑鄙。我只想讨爸爸的欢心,我是来利用你的。
像我这种人,永远都无法跟你一样璀璨光明。如果没有你给我这个机会,我根本就无法报效国家,因为我不配。
「我已经吩咐徐渭去写文书,陛下一定会大大地封赏你,到时候不只是你,你爸爸也可以光荣地上岸了。我要为你爸爸接风洗尘,你一定很想他。」胡宗宪的脸上带着微微的酒红,或许是因为喝多了,他比平常更健谈。他望着毛海峰的目光灼灼,他所表露的情意令毛海峰纠结、糟心。
毛海峰不敢告诉胡宗宪,他爸爸打的是什么主意。汪直其实压根儿就没有想要鸟他,只想藉他胡宗宪的力量,杀了其他的海盗,他自己当个海盗头子,大发利市。
哪怕毛海峰的心里真的有这样的梦想,迎接爸爸上岸,然后他金盆洗手,与胡宗宪畅谈诗词歌赋,可他的父亲不会允许。
胡宗宪没再说话,好像是睡着了。他的身体就像火炭一样烫。毛海峰怕他发烧,把手偷偷地、依恋地靠在他的额头上,感觉不那么烫了。那么烫的,难道是自己?
他未曾知道,在这之后,胡宗宪亲自押解汪直上了刑场,这件事对他的伤害有多深。
就在他用那把胡宗宪亲赠的刀,肢解明朝俘虏的时候,依旧不解气。他在哭,可他为了什么而哭,他自己的心里都不清楚。
他一把扯下那枚胡宗宪赠他的玉佩,扔进了海里,他大骂:「胡宗宪!你这背盟的小人!」
他不能回到从前,如果他能选择,他希望自己别去相信胡汝贞的一字一句,哪怕他看起来如此地实诚,令人动心。
明日,毛海峰就会被押赴刑场。
待在监狱的这段日子里,毛海峰知道了这一切变故由何而来;胡宗宪真心想劝降他们,但是朝廷里的主战派擅自捉拿了汪直。他气胡宗宪背叛他,与他背水一战,而后换来鋃鐺入狱,以及批过红的「斩立决」。
胡宗宪来看他了。
他说:「你部下送了替身来,明天杀头的时候,我让人把你带出去……你就这么回日本,以后不要再来了。」
毛海峰望着他,他很痛苦。他想恨胡宗宪背叛他,可杀了他父亲的人也不是胡宗宪,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自己少年无知,影响了爸爸的决策。爸爸本不会死,这一切错在他,不在胡宗宪。
隔着牢门的栅格,胡宗宪望着毛海峰空荡荡的腰间。犯人自是身无长物。他想把刀还给毛海峰,可是大明律法在上,人犯怎可佩刀,他无能为力。
他摸出那只玉佩,还是昔日的,亲自为他系上,「我听说你那时候气得人都病了,你一边呕着血,一边对着戚继光他们开火。」
他了解毛海峰的个性,他知道,那时毛海峰铁定气得人都快没了,可又太过生气,不知该怎么发洩,才大肆进犯边防;在那之前,他一次这么出击的纪录都没有。他是被逼的,被他胡宗宪逼疯的。
「你恨我吗?」胡宗宪淡淡地问道。他想,毛海峰铁定觉得自己欺骗他,背叛他,他是恨的。如果毛海峰不恨他,他的心里反而会难受至极。
官至总督,他害过的人,背弃过的人,难道还少吗?
多少人曾对他真心相待,自己不都是如此绝情以对?可为何只有毛海峰,当他从间谍的口中,听说毛海峰当着眾人的面,将那只玉珮扔进海里以后,他呕气、吐血、倒地,可又勉强支稜着起身,继续调兵遣将,就只为杀光所有明军,这些事会令他心里如此难受。
起初,胡宗宪不是没打量过背约的可能性,他打一开始就拿毛海峰在玩,他确实是要设计毛海峰,好动摇汪直──可是如今看着毛海峰在牢里委顿的模样,不再容光焕发,不再意气风发,亦不再笑脸迎他,经过这些变卦,想必他对着人只有心寒,不復信任,这让他很是唏嘘。
毛海峰望着他,惨澹一笑,只说:「我累了,不想再跟你那些兵打下去了。你杀了我的人,我也杀了你的人,我们扯平了。」
「明天,你亲自押我去刑场吧。我不要替身。我想下去陪我父亲。只要你能送我最后一程……我就满足了。」
「为什么?」胡宗宪问他。他定睛看他,他是想救他出去的,可此刻,毛海峰已经不信他,也不要他了。
「你不是要我陪你吗?」毛海峰说道:「那你陪着我,直到我死,也算是遂了我的心愿。」
胡宗宪哑然。他忽然不能理解,为何两人之中,总得死一个。
如果毛海峰不是倭寇之子,那段同游福建的日子,或许就不会是虚假的。
此前,当他提出说要进监狱里看毛海峰时,徐渭问他:「你该不是真的动了心?」胡宗宪回答:「是,如今台州大捷,他已无关大局,也无力东山再起。他早就从计划中摘出去了。」于是他起心动念,徐渭知道他在想什么,可不点破。
直到后来他关在这一样的监狱,一样的牢房里,看着一样的一窗明月。
那持着武士刀的人,徐徐地走了进来,十年过去了,他的身手矫健,功力毫不褪色,甚至大有长进。他安静地击退数名狱卒,拿着抢来的钥匙,开了牢门。
胡宗宪受人栽赃,而后下狱,在他原本决意要自尽的夜晚,那人出现,拉了他一把。
「胡汝贞,跟我走。」
胡宗宪仰头,看见来人是谁。
一句迟来多年的「我不恨你」,他弯腰,拉起了胡宗宪,就像他曾把酒醉的胡部堂架在自己的肩上那样。
「现在,你不是总督,我也不是海寇了。」他说道。
只有现在,我才有资格继续留在你身边。
人生最后的关头,来的人不是戚继光,不是俞大猷,而是──
这些年,依稀梦里,他见到的那人。
曾经少不更事的浅笑,还有那双望着他,亮堂堂而又炙热的如星双眼,如今都已变得沧桑。不变的唯有赤诚。
十年前的夜里,他自背后抱着他,假藉着酒意,朦胧地呢喃着问他:「你愿意留下来,不回去么?」少年虽曾心动,虽未答覆,如今方知,他没有背约。
两人乘船,远行而去,今生今世,再也未曾履过大明片土。
天色微微,港边细雨。歌女目送孤帆,唱着:
「留环盟切。貽珠情彻。解携时、玉声愁绝。」
〈解珮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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