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之案,继续查下去。新君即位的事,先着手准备吧。”前一句是对樊长玉说的,后一句,则是对公孙鄞说的。
公孙鄞应允,起身时,却又朝着樊长玉郑重一揖:“鄞为先前之言惭愧。”
他这般,倒让樊长玉一下子又有些无地是从,道:“公孙先生也是为时局考虑。”
她将齐姝拿与他的那锦盒递给公孙:“对了险些忘了长公主托付之事,这个盒子,长公主让我转交与先生。”
公孙鄞拿到这个盒子时,眸色微敛了一下,问:“公主可还有什么话托樊将军一并转述的?”
樊长玉如实道:“没有了。”
“这样啊,如此,便谢过樊将军了。”公孙鄞笑了笑,但笑意似不如从前洒脱了。
公孙鄞先行离去后,樊长玉还同谢征议论:“你有没有觉着,公孙先生拿到那个锦盒后,怪怪的?”
谢征从身后拥她入怀:“他躲了长公主这么多年,长公主的年纪,却容不得她再等了。”
樊长玉尚没弄明白他这句似是而非的话,便感觉肩头一沉,是谢征将下颚抵在了她肩窝处。
“谢谢。”他嗓音沉哑。
魏严死了,他大抵就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爹究竟是因何而死。
父母之仇,孟氏之冤,她又如何不恨魏严呢?魏严一死,她就是真正的大仇得报。
但是她拒绝了公孙鄞的提议。
樊长玉偏过头冲他笑笑:“谢大将军和承德太子的枉死需要一个真相,死在锦州的万千将士也是。”
她掌心覆上了他揽在自己腰间的手,眼神纯粹诚挚如初:“我们一起找,总能找到的。”
-
事情的转机在俞浅浅进京之后。
樊长玉本没在俞浅浅跟前提过关于齐旻的事,但她和谢征大费周章地查魏严查随家,俞浅浅终究是听到了风声。
国不可一日无君,谢征同唐培义他们商议推举俞宝儿上位的事时,不可避免的还要面对一个问题:齐旻迄今还吊着半条命。
究竟给这位皇长孙一个什么死法。
虽说俞宝儿还小,同齐旻也没半点父子情分,但唐培义他们还是不赞同谢征直接杀齐旻,言父子天性,担心俞宝儿将来受人挑唆,留下隐患。
樊长玉不怕这个,直言:“我去杀,那孩子是个明事理的,知道自己生父并非善类。退一万步讲,便是他将来记恨,当初齐旻要杀他,也是我从刀口下把他救回来的。我不怕那孩子恨我。”
谢征不动声色捏住了她的手腕,示意她不要再争。
“我去。”他语气很淡低重复了一遍,不是征询意见,只是交代。
唐培义还想再劝,门口却忽地传来一句:“侯爷,诸位将军,妾身可去。”
众人举目望去,便见一娉婷女子推门进来。
樊长玉一惊:“浅浅,你怎过来了?”
其余将领和幕僚同俞浅浅不相熟,对这位准太后,面上多是恭敬。
俞浅浅看着樊长玉,说:“我知你是为我好,我和宝儿已欠你和侯爷诸多,杀齐旻,便让我去吧。既除了他,又能问出随家和魏严的勾结,只利无害。”
樊长玉再多劝阻的话,便也都被俞浅浅这番话给堵了回去。
她最终只看着俞浅浅道:“那我陪你去。”
第163章
难得不是个雪天,日头熏暖。
樊长玉抱剑站在行宫殿门外,看院墙外头恣意伸展的枯树枝丫,暖阳斜照着这边,远处的墙头和枯枝上积着一层白雪,阳光洒下来,便也晕开一层淡淡的金色,空气却仍湿冷得厉害。
俞浅浅端着汤盅走进了内殿。
齐旻似知道她今日要来,因伤势下不得地,便只靠坐在榻上,肩头披着件绛紫带银灰的外袍,在窗前的明光下,那衣裳上的银灰隐约显出祥云如意的花样来。
他的头发似也打理过,重伤卧床多日,却不显脏污,依旧同从前一样,乌黑发亮,缎子似的。
只人清瘦了许多,恍惚间都撑不起那一身衣裳了。
俞浅浅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端着汤盅继续上前。
齐旻听见了脚步声,却没没回过头来,瞧着窗外在化了雪的院子里觅食的两只鸟儿,搭在被褥间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指上的扳指,指骨修长,竹节一般,却森白干瘦得厉害,直让人担心那双手若是稍微用力握什么东西,骨节便会不堪重荷断开。
没人说话,只有俞浅浅将汤盅放到桌上后用细白瓷碗盛汤的细微动静。
“孤以为,你不会来了。”
俞浅浅端着装了汤的瓷碗自桌前转身,便发现他不知何时看过来了,目光依旧阒暗沉郁,像是悬崖上的秃鹫,又似冬眠后出洞觅食的毒蛇。
俞浅浅嘴角扬起一个温婉的弧度,目光却清凌凌的,毫无惧色地直视着他:“总得亲自来送你这最后一程。”
齐旻便看向她手中那碗羹汤,黑眸中翻滚着未辨的情绪:“难为你还专程熬了盅雪蛤汤,费心了。”
俞浅浅笑笑:“大牢里的死囚要上刑场了,也得吃顿断头饭不是?”
她伶牙俐齿,笑不达眼底。
齐旻静静看着她:“孤倒是不知,你还有这样伶俐的口舌。”
她怕疼,怕事,怕死,最听话不过,似乎是个没主见老实的,但就是在这副表象下,又藏了一颗极野的心,不然也不会几次三番谋划逃跑。
每一次被抓回来了,她也不会歇斯底里,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从来不会做半点让自己遭罪的事。他给的一切惩罚,她都受着,让人觉着她乖了,可若有下一次机会,她还是会头也不回地跑。
这样光彩熠熠的样子,却是他没见过的。
俞浅浅用汤匙搅着碗中的汤说:“你不知道的事,可多了去了。”
她不愿再同他多费口舌,直接问:“你这么恨随家,太子妃娘娘当年也用一场东宫大火将你变成了随家大公子,为何?”
齐旻看着她不说话,似觉着她冷漠得有些陌生。
俞浅浅淡淡同他对视:“这江山是你们齐家的,当年死在锦州的也是你父王,如今要给随、魏两家定罪,你总不至于还想替自己的仇人隐瞒?”
听出她语调中淡淡的讥讽,齐旻又看了她一会儿,才移开目光缓缓道:“父王留给我的影卫中有一人唤傅青,是从当年的锦州城逃回来的,援军和粮草久久未至,父王派他前去崇州求援,隋拓不肯发兵,还欲乱箭射杀他,言锦州一破,这天下就该改姓魏了。”
俞浅浅神色间有了细微的波动,却没做声,齐旻嗓音毫无波澜地继续将当年的隐情道出。
“傅青原是绿林中人,以轻功见长,他侥幸从长信王府的绞杀下逃脱后,却受了重伤,拖着伤赶回别处求援报信的中途,锦州便已破了,父王和谢临山皆战死,他自知大势已去,遂赶回京中报信。彼时京城也已在魏严掌控之中,他私通淑妃血洗皇宫的事,母妃在东宫也有耳闻,再得傅青的证词,愈发惶惶。”
“后锦州之失全成了常山将军孟叔远之责,有孟家旧部来东宫申冤,前脚进了东宫的大门,后脚便成了血泊中一具死尸。孟家从女儿、女婿、到家中旧部,也都死绝了。”
齐旻说到此处,勾起的嘴角全是讥讽和凉薄:“东宫知道魏严的秘密,他不会放过东宫的,母妃赶在魏严下手之前,用一场大火将孤藏去了长信王府。”
这便是十几载都压得他难以呼吸的那段往事了。
他淡笑看着俞浅浅:“你看,人只有足够心狠,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的。母妃说,魏严从来都狼子野心,从前先帝偏袒十六皇子,处处打压父王时,东宫所有的臣子都在谋划如何帮父王重获盛宠,稳住储君之位,只有魏严放言,何不让先帝‘禅位’。”
他顿了顿,神色间带了一瞬间的怔惘:“若是那时便除掉魏严,或许便不会有后来这些事了。孤的父王就是太优柔寡断,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一身贤名有何用?孤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
俞浅浅冷冷道:“狗屁道理,你做尽禽兽之事,还想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了理由!”
齐旻也不怒,只盯着她说:“你骂人的样子,比你从前乖顺的时候好看多了。”
俞浅浅狠狠皱眉,只觉那股被冰冷的毒蛇贴着皮肉缠上的恶寒感又来了,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疯子!”
她这副似被吓到的样子似乎取悦了齐旻,让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俞浅浅心中烦闷,起身就要离去,他收了笑,淡声叫住她:“汤都炖好了,喂我喝完吧,别浪费了你这番心意。”
他伤重,已下不得榻,起居都要人服侍,未免意外,谢征还命人给他下了软骨散,俞浅浅单独见他,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俞浅浅回眸看他,他靠在软枕上,神色很平静,像是不知道那汤里有要他毙命的毒.药一般,细长的眼,碎进了日光,衬着那一身仿佛能被太阳晒化的苍白肌肤,恍惚间也透出了点温和易碎的味道。
见俞浅浅不答话,他又冲她笑了笑,故意一般:“不忍心么?”
俞浅浅便又坐了回去,用汤匙从碗里舀起一勺已经凉了的雪蛤汤送到他唇边。
她神色平静到冷漠,他面上也瞧不出情绪,入口时还点评了句:“熬的火候不错,可惜放冷了些。”
俞浅浅不说话,只又舀了一勺喂给他。
他看着她,继续张嘴喝下。
这一刻的宁静,不似谁要杀谁,倒像是一对眷侣。
一碗汤见底了,齐旻笑着问:“还有么?”
俞浅浅说:“盅里还有半碗。”
齐旻便道:“都喂我吧。”
他唇角仍挂着一丝笑意,不复阴冷,有点浑不在意了的味道:“以后就喝不到了。”
自然喝不到了,他还有什么以后呢?
俞浅浅搅动汤匙的手微顿,只说:“等着。”
汤盅里剩下的那半碗汤,也喂完时,齐旻靠在迎枕上微侧着头看俞浅浅,忽说:“孤查过你。”
俞浅浅抬起眸子同他对视。
他道:“你不叫浅浅,家中贫寒,上边有个兄长,下边还有三个弟妹,父母没给你取名,一直管你叫二丫。你也没去酒楼做过事,家中为了给你兄长娶妻,将你卖给了人牙子,你被赵家买走,送到了我这里来。”
俞浅浅不做声。
约莫是药性上来了,齐旻唇上已浮起一层淡淡的乌紫,眼神却还是执拗地盯着俞浅浅,有些吃力地:“孤想知道,你是谁。”
俞浅浅还是不答。
他兀自道:“孤魂野鬼?还是……得了道行的精怪?”
鸦黑的睫垂下来时,他死水般的眼底终于有了几分波澜:“让孤……去得明白些。”
俞浅浅平静如出:“你毒性上来,记忆出错了,我就是俞二丫,被家里卖给人牙子前在酒楼做事,浅浅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
她从杌凳上起身,甚至还帮他掖了掖被角:“你累了,睡吧,这毒温和,不会太痛苦,一觉睡过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欲离去时,那只森白瘦削的手忽拽住了她手腕,扯得毫无防备的俞浅浅一个趔趄,扑倒在他身上。
俞浅浅刚要张嘴叫人,就被他用力扣住了脖颈,行将就木的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顿时掐得俞浅浅发不出半点声音,用力去掰他手臂也扳不动,指尖深嵌入他手背,他似乎都毫不知痛,一双眼里陡然泛起猩气,神色狰狞,眼底全是恨意和不甘:“孤自负心狠,却比不上你半分!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孤!是不是?”
俞浅浅还在挣扎,但因为缺氧整张脸已涨得通红,挣不开他的手,她便去抠挖他胸前的箭孔。
温热的血迹包裹了俞浅浅的手指,齐旻也闷哼一声,松了钳制住俞浅浅的力道。
侯夫人与杀猪刀 第18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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