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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是情侣.”麦可突然低声说出这一句.
我愣了一下,转首过去看坐在我旁边的麦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已经从我的怀里坐起身,腿弓着,臂膀圈着膝头.天色已近黄昏,红色的天空上有形状诡异的黑云,但是被馀辉的万丈光芒照得几近透明.从我的角度看麦可,他的身型被细丝的光圈描出外廓,可是他的面容却像剪影一样,是暗色且分辨不出五官和表情的.
我沉默了;不见得是不知道要怎么接口,而是….跟麦可讲彦-虽然讲起来是在地球另一面的另一段故事,可是,我仍然觉得这对他是一种伤害,而这真的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
是因为雨后吗?这个黄昏好像出奇的短;静默的空气,如果不是地球把太阳转至将尽,真的不知道原来时间仍在走着.好一会儿后,麦可突然转首望着我,困惑的问:
“为什么不讲了呢?”
我”呃~”一声,不知道要怎么接下去,可是麦可注视着我,双眼好像清澈见底的湖水一般,我不觉诚实的开口,说:
“我怕你觉得….”
当我还在沉吟,想找出合适的字来说时,麦可的眼睛睁大了一秒鐘,然后仰首朝天朗声笑出来.他一面笑,一面张开臂膀,把我搂住,在我耳边轻轻的柔声说:
“桐,你对我太好了,你还会顾虑到我的感受!”
他把我放开,但是双手仍持着我的肩膀,善解的双瞳暖暖的注视着我,恳切的说:
“桐,我很高兴你有过刻骨铭心的感情,我愿意见到你有感受过那样的幸福!”
然后他又把我拥抱过去.
我的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心里感动也感激他这样细心和体贴;可是,这是一段”幸福”的感情吗?胸膛里那一块带着苦味的东西升到喉头,一时之间,我有难以呼吸的感觉;我不禁喃喃开口道:
“其实,也不尽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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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来,和彦在一起的日子,小学时代好像是最”无知”的,可是我不能说那不是一种”幸福”.
“知”的分野点,是在我们小学毕业的时候.
我们学校有结交一个日本姊妹校,开音乐会时有请姊妹校的同学来参加,当时彦和我也有演奏,带队来的日本校长当场就嘉许我们演奏得非常好,说他们开音乐会时一定要请我们去参加,我们校长也当场答应了.
于是,我们收到邀请函,音乐会是他们学校毕业活动的一部份,日本校长指定我们弹奏马斯奈的”泰依丝冥想曲”.
校长当面把这份邀请函交给我们,彦和我两个人高兴得手舞足蹈;如果托大的说,演奏会我们已经经验丰富,但是想到要一起去日本,就觉得真是无比的兴奋;知道我们两个人被邀请,我们的爸妈都认为这是”殊荣”,彦妈说,那乾脆趁这个机会在日本玩几天,可是刚好那时我妈妈的工作很忙,没有办法离开,于是彦妈说她可以带我们两个人去日本,演奏结束后我们留下来,她带我们去箱根拜访富士山.
彦去过日本,很喜欢那里,我没有去过,但是我相信彦喜欢的我一定也会喜欢.”泰依丝冥想曲”是我们两个人都喜欢的,我们快乐的练习,欢喜的出国.在演奏会上,彦妈照例帮我们拍照片和录影,我们在掌声中鞠躬谢幕,然后啟程往箱根芦之湖出发.
我们在黄昏时抵达芦之湖;那是初夏,但是淡黄色的微风飘来阵阵凉意.湖面十分平静,只有小小的波纹,富士山的倒影映在里面,绝美的景色充满了我的胸怀.是演奏结束后的畅快,是空气中带着山峰上白雪气息的沁心,彦和我两个人站在湖边,他牵着我的手,用脚尖去踩带着透明小浪的湖水,我们两个人继续哼着美丽的”泰依丝冥想曲”,牵着的手随着乐声摇动,感到心情雀跃的快乐.突然间,彦脚底的小石子滑动,他踉蹌一下,我立刻抓住他,没让他跌到水里.在我们的臂膀互相扶住时,彦的面颊轻扫过我的脸庞,我的心里马上扬起奇妙的荡漾.在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之前,我发现我迅速的在他耳际吻了半秒鐘.
彦望向我,我不觉屏住气.他脸上的表情,在一秒鐘内从诧异到眩惑到温热到喜悦;我凝视着他,心脏竭力的狂跳着,直到他的嘴角渐渐上扬,眼神中流露出温柔的情感,我才感觉空气再度进入胸膛.
彦的嘴唇轻啟,我几近忘我的期待着…..
然后彦的妈妈在后面叫我们;好像被蜜蜂螫到一样,我几乎是弹起来的回应她.彦迅速把我的手放开,然后往回跑去.
我已经忘了接下来是什么情景,只感觉到那种心神混淆的悸动;我知道我们坐船去游湖,太阳正在沉落,晚霞在天空燃烧着,一片如痴如醉的嫣红把我像捲寿司一样牢牢的圈在里面.在船上,彦没有跟我讲话,可是我们併肩坐在一起,我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传到我身上,我全身火热得好像喝了太多烫过的清酒,想跳进湖里游过暮色.
彦妈感觉到我们两个人好像有点”怪怪的”,晚餐时,她狐疑的看着我们,问彦说:
”你们吵架了吗?为什么都不讲话?”
我甚至不敢抬头,可是从视线馀光中我仍可以看到彦的眼睛闪动着一种说不来的奇光.他很快的摇摇头,嘴巴抿得很紧,没有讲话.彦妈转首望我,我把头垂得更低,快要淹进酱油碟,鼻子里的芥末味让我眼泪衝上眉角.彦妈顿了一下,好像自言自语一样的说:
“我看你们都累了,回去泡个温泉早点睡觉吧,不要生病了.”
我们进了旅馆房间,彦妈一面拉开纸门取出备用的枕头和棉被铺第三张床,一面叫我先去洗澡.我取了衣物顺从的进到浴室.
这是一间标准的和式浴室,黑色的大理石地砖,在黑色凹进地面的庞大浴池周围有一圈防滑的木格垫子.银色的方型水龙头注水是不可思议的快,我很快的在旁边用莲蓬头洗完澡,然后滑进润滑温暖的温泉.
我把双臂搭靠在浴池边上,终于放松的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来.我闭上眼睛,在湖边时彦的容顏又回到我的脑海;我不知道心里如雾气一样迷濛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彷彿是徬徨,彷彿是迷网,彷彿是缠绵,彷彿是美梦…..我静静的浸淫在里面,不知道裊裊的温泉气息是不是让我沉醉到失魂……
因为,我听到浴室的门声,然后彦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
是热水让我的脑子缺氧吗?我的心下是一片迷茫;站在雾气后的彦没有出声,我只听到衣服滑落的索索声,和他的脚踩在木格上木头受到重量的细细声音.然后水纹激流,我感到那股热潮涌上来;是彦跳进池里,朝我走过来.我不自觉地取回搁着的手臂,站起身来,视线没有办法离开他丝毫.
彦凝视着我,眼珠深黝乌黑,好像我们身下的大理石.激流波波急涌上来,彦的声音彷彿从深山的幽谷中飘来:
“我想你抱我.”
我好像受到催眠一样,伸开双臂.在触碰到他微凉的身躯时,我感觉彦像受到微量电击一样轻颤了一下,旋即如闪电般他的双臂挥上我的肩头,彷彿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样紧紧箍拥住我.我抱住他,脑中如雾气一样空白的疯狂亲吻他,从他的耳际,面颊,嘴唇,发间,脖子,前胸…..到所有的一切.我听到水的荡漾和泼洒声,我听到屋外风声颯颯竹叶猛击窗门.我全身的血液不知方向的拼命到处窜流,心脏好像被热水烫到那样激烈的狂跳.
然后,我发现我的吻里有咸味.
我怔然停下,望着彦.
他在笑着,仰着头张着嘴无声的笑着,好像压抑一世的心情终于融解在这温泉中一般,肩膀抖动,鼻翼抽触,泪水恣意奔流而下.
是被温泉烫到而过于亢奋吗?那晚我睡不着觉,无可救药的瞪视着微微透着光的纸门,心绪纷乱的奔走在不见天日的迷宫,筋疲力竭但无法控制自己的继续狂乱寻觅.在彦妈的呼吸声均匀沉着之后,纸门上突然长出不明形状的黑影,然后落到我面前,迅速的鑽进我的被子里.
黑暗中,近在眼前的彦双眼透出悠然的光芒.
那一夜,两个十二岁的男孩,快乐的完成了我们的成年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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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们在一张床上渡过很多很多夜.
我妈妈的事业,经过几年努力打下根基后,开始进入蓬勃期;她的名片烫上金字,她的飞航里程数给她积到金卡.我妈妈常念着说她的事业之能够飞璜腾达,最重要的原因是她没有后顾之忧,跟彦家吃饭时,我妈妈也时时表示感谢.她讲的确实是事实,我真的没有牵绊她些什么,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是彦家在照顾我.她出差很多,不光是在亚洲,她也得去美国和欧洲,有一次她整个出差行程是从波士顿到纽约,到法兰克福,然后去伦敦.她回到台湾来时已经是四星期之后了,我见到她时,忽然觉得她的头发都长了,而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觉得你好像长高了.”.
我妈妈出差时,我就都在彦家过夜.我们上初中时,彦家把书房和彦的房间打通,变成很大的一间.在我们还是小学生时,彦妈曾为了我常在她家过夜,觉得不好总让我睡地铺,而买过一张上下铺的双层床.房间变大后,彦妈把双层床处理掉,给我们一人添一张比较宽的单人床,还有两张并排的书桌;如果是不相干的人看到这个房间,会以为彦家有两个小孩.
书桌–我们的确是一人用一张的在写功课,床–其实我们几乎只有睡过其中的一张.
我刚回台湾时,因为经过爸爸那一段,还有换环境的不安感,我觉得我对妈妈非常依赖,就连我妈晚一点点来外婆家接我,我都会心神不寧.几年下来,我渐渐习惯新的生活环境和方式,也因为岁月的成长,我相信我有比较成熟独立,心绪上也比较稳定.我知道我跟妈妈仍有那种”牵系”,可是,我不得不老实承认,我喜欢她去出差,她最好每天都不在家,这样–我就可以跟彦守着那燃烧在深处的小小火燄,渡过一个又一个挚情的夜.
除了在日本,我已经忘记究竟谁先爬上谁的床,总之,只要我在彦家过夜,熄灯后,其中一个人就会悄悄的鑽去另一个床边,另一个就会打开被窝,把过来的这个裹到一起,变成一个比较胖的茧.我想我们也许真的是过着情侣的生活;有的时候我们就只是互枕着手臂呼呼睡去,有时我们窝在一起小声讲很多话,有时我们热情的互相探索,欢喜浸淫在浩瀚的情海,像衝浪者一样,随着每个波潮快乐的起伏.
上初中,好像是很多事情的分界点,其中的一项,是我们”身体”的改变.我们的生长素,好像被声音跟小学不一样的初中上下课鐘声唤起一样,突然就洩了我们一身;彦和我都在很短的时间内窜高非常多,我妈妈在出国前帮我们量了身高,但等她从英国回来时,买的裤子已经短到飘在鞋面上.不光是身高,我们的容顏也有改变,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我觉得我们脱离小学时那种”童稚”的样子,而神情和外貌上,都已经是”青少年”的模样了.
彦长成一个非常俊美的少年,他的白晰和细緻呈现着动人的幽雅,在他静着时,他身旁的空气也好像静止不动般,只有他眼睛散发出的流光在那儿隐约摇曳着.他的笑,仍然只是那样轻抿一下,轻垂下的目光映在他纤白的十指,可是那令人目眩神驰的感觉,跟他在乐器上散发出的强烈能量是非常接近的.他还是不太讲话,可是当他开口时,内容好像别的同学订正过起码十遍的作业,条理分明且不疾不缓.
这样的彦,我不知道男生怎么看他,不过以他都还是高票当选班长来看,我想,在我们这些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来说,彦给人整体的好感还是在那里.不过,以女生来讲,彦在她们间產生的衝击,大到像带着外星活细胞的陨石,瞬间散发出的菌花,把所有的女生的心魂全部催眠,衷心愿意臣服在他身边,只盼彦不经意间慑人心魄的一瞥.
我记得那时很多女生偷偷写卡片给他,很多还是透过我,因为她们都很清楚我是一定会见到彦的.更多的女生向我要他的email或msn.每次我把那些粉红色香喷喷的信封给彦时,他都那样抿嘴,然后轻轻的低下头去,带着隐约的欣喜.在暗到几乎要看不见彼此的被窝里,彦曾怯怯的,迟疑的问我会不会生气啊?我不禁迟疑了一秒鐘;我妒忌吗?我知道我没有,可是那种感觉是说不出来的怪异.我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只有用半开玩笑的口气,故意恶狠的从牙缝里说我痛恨,想把那些信统统撕碎然后吃掉.我听到在黑暗里彦的鼻息一吸一吐的轻轻的笑,然后他的嘴唇就凑过来,不管是碰到我的眼睛还是鼻子还是额头,总之他就那样吻下去.
女生写信或email给他,彦都会回,而且还回得那样诚恳得体.有时彦会唸那些女生写来的信给他妈妈听,彦妈会笑得乐不可支,她最常讲的评语是”哇!我初中时都没有这样!”彦也会唸他的回信给妈妈听,彦妈听了就会一直点头,称讚他回得很好.可是我觉得他写的内容好像文字堆砌得很好,但是没有多少感情的文章,要是我的话,我不会对那样过于”冷”的回覆有什么感觉吧.不过,是初中女生的感觉还不够敏锐吗?还是反正偶像有回信就已经兴奋得昏了头,内容是什么都不重要?这我真的是不知道.
我说彦的回信”冷”,但是有来有回的互动仍然激起那些女生的热情,彦在学校,儼然一届偶像王子,所到之处,万人争睹.我们在初一升初二的暑假,和初二的寒假前各有过一次音乐会,当彦出场演奏时,尖叫和口哨的喝采之大声,突兀的程度让别的演奏者的家人和朋友错愕;规定不可以在演奏时用闪光灯拍照,可是就有那么多情绪激动到不顾一切的女生拿着相机拼命猛拍一通,我觉得眼睛都快要被闪瞎了,虽然她们拍的不是我.更不要说奏毕时一大堆女生哄上来献花,彦被淹没到没有办法对观眾鞠躬,我帮彦抱他拿不了的花,结果我下台时是看不见路的,因为花也淹过我的头顶.
对于彦这样的–受欢迎–我承认我的感觉是很模糊矛盾的,我不妒嫉他这样受欢迎,我也不紧张我有这么多强烈的”敌手”,我知道哪个眼神是”真”的,我知道每一个缠绵的夜不是梦而已,我也知道所有灵魂相扣的合奏源头是起于何处.可是,没有办法安慰自己的,是我心底那种”被嫌弃的心酸”;我可以感受到身体里那些纷乱的荷尔蒙,但是我知道我的脑子还没有被灼坏;我是同性恋,这种也许在我人生开始时就已经在那里的感觉,就好像我的生命一样自然,虽然我不能说我没有经歷过心绪上的衝击.我很难讲说我究竟认不认为这应该是个”秘密”,也许我应该说,重点不是我在不在意别人是不是知道,而是说这根本不关任何别人的事;不论我的”性向”是什么,我仍然是我,没有任何差别.
而我说的”被嫌弃的心酸”,是我感觉到彦对于自己是同性恋的这件事,有很奇怪的挣扎和抗拒.我觉得他一面爱着我,一面又觉得这种爱是污秽的,于是把女生的爱慕当成假面,自己隐身藏在背后,好像遮掩自己见不得人的面目一样;每次我看他在学校从东走到西时,都要故意绕到南或北,因为那边有女生会衝出来叫他,对他笑,我就很受不了他;我觉得他企图过份明显的迷彩偽装,等于是在说他觉得同性恋是可耻的,所以他要做的事不光是保持这个”秘密”,而且还要煞费苦心的做出另一套脚印,把猎人引到错误的路径上,这样他才会觉得安全,安心.
其实,女生的事情比较小,我觉得无论企图塑造什么样的形象,那都是他自己的事;我们见到的每一个人,难道都是他们”真”的一面吗?恐怕也不见得,那彦要这样搞法也没有什么不对,只要他高兴就好了.可是,如果他在架构形象这件事上,得要把我当成一块踏脚石,那我就真的~很难以接受;我们这些同学,都是从小学,有些甚至是从幼稚园,在同个学校一起长大的,没有人不知道彦和我两个人的交情,可是,渐渐我发现,彦在学校里处心积虑的回避我;任何需要选组的活动,如果可以,他不会选在跟我一组,自由排队时,他绝不会跟我排在一起.可是很不幸的是,我们两个人身高没有差太多,成绩也没有差太远,要避开我,实在是太难了,于是,他的另一个动作是,如果我们两人无可避免的得要在一组或是在附近,他就要躲到另一边去,就算中间只隔一个人也好,总之就是不要在我身边.
可是,没人看到我们两个的时候,彦就马上判若两人;比方说我们在厕所碰到,彦见四下无人,就马上凑过来亲我一下,或是体育课我们刚好掩在树背后,他会伸手在背后拢我的腰际,更不要说有次不知道什么样的福至心灵,他在我耳边悄悄说去化学实验室等他,于是我就去了,然后他在放着一堆泡在福马林里的标本桌前捧着我的脸热烈的吻了好一阵子;在这些时候,他的目光里都有那种闪亮的热情和”非我莫属”的专注,可是,那种热力–却烤得我口乾舌燥,头晕目涔~
我觉得他把我当成情妇;在人前把我撇得一乾二净,人后却又对我热情如火.
我有这么见不得人吗?他这样,我觉得很伤心.
问题是,我不知道要怎样让他知道我对这种事情的伤心,因为我若是说穿这一点,那等于明摆的是拆他的台,这样他会既尷尬又伤心吧,所以我也不愿意.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但是时间仍然那样过去,日子仍然这样下去.
然后,渐渐我寻着了自己的安全城堡–虽然这城堡一直在那里,可是我从来都没有那般感觉它的重要性的–就是我们的音乐.
我们仍然一起练琴–也许这是我们之间唯一没有改变的事情;初中后功课渐渐吃重很多,我们做完功课准备完考试常常时间已经不早了,而且,通常我们两个都已经累了,可是,当我们接触到自己的琴,神奇的力量即刻注满全身全心,一切世间的尘埃没有办法近身半分,我们像两个像在另一度空间的仙子一般,毫无界线的悠游漫舞在音乐的世界里,美丽而婉转,热情而恳切,温柔而清脆,悠扬而细緻,缠绵而悽怨……音符的起伏潺潺叙述我们无法言喻的心境和情绪,只有在那些时刻,我才感觉到我们可以毫无迟疑或忧虑的交换炽热的感受和饱满的情爱;我闭起眼睛,全心全意徜徉在流着我们生命精髓的音乐中,彷彿呼吸到全世界最后的一口氧气般,虔诚地珍惜着;到那时,我突然明白,没有和彦一起的音乐,我是没有办法活下去的.
可是,这一把像悬崖边上唯一一株小草一般的”生”的希望,没有多少时候就被毒药浇到,而在瞬间枯萎~
那毒药是-彦决定跟一个女生练习演奏双钢琴.
那个女生也是我们的钢琴老师的学生,因为搬家,她才从别的老师处转来没有多久.初二寒假前那次演奏会她也有参加,据说她和父母对彦感觉惊为天人–我听到这样的评语,不禁嗤之以鼻;有女生不把彦当”天人”的吗?那一定是在说笑吧?!那个女生比我们大两岁,已经高一了,也是从小就学钢琴,我记得她那天的演奏,她的造诣真的非常高,据说她想挑战双钢琴,进入演奏的另一境界已经有一阵子了,所以她一直在找合适的伙伴.彦当然是老师的得意门生之一,可是老师可能把我们两个当成一”组”的,所以就没有推荐彦,但既然那个女生点名,老师就把话带到,而没有想到,彦一口就答应了.
听到彦的回覆,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呼吸也彷彿停住;我听到身体里有玻璃掉到地上碎片四散崩裂的声音.
没有一个人对这件事有任何不同的意见;那个时候,我们两个人对乐器走上不太相同的路子;我比较偏向小提琴,彦则偏向钢琴,但两种乐器我们都还在继续学下去.或许是因为彦偏向钢琴,所以彦妈觉得彦嚐试新的空间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我也可以跟彦弹双钢琴啊!如果他要练双钢琴,为什么不问我呢?以钢琴造诣来说,我知道那个女生的程度在我之上,尤其她表现得很热忱,这种伙伴理论上是可遇不可求.可是我…..老师觉得我跟彦搭档已经够久了,我应该试着跟不同的对象配合;算是安慰我吗?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以你的表现,要找人跟你协奏很容易的!”天知道我不需要”协奏”,我需要的是彦!我眼睁睁的看着彦离开我们的音乐世界,欲哭无泪,万念俱灰.
我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像受伤的小兽一样,躲在角落里舔噬自己的伤口.我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我仍然赖在彦家,所以我们还有仅存的夜吧.可是,我的冀望显然非常不切实际,因为要跟那个女生练琴,彦的时间安排大作改变;放学后彦不再跟我一起回家,而每天都到钢琴老师那里和那个女生一起练琴,原因是只有那里有两台琴.他们练完都满晚的了,回家彦就只是很快的吃晚饭,而同时间彦妈都叫我去洗澡.之后我应该练琴,但彦得要做功课.练完琴,如果我妈妈在家,我就该回去了,那时彦一定是还在唸书.我妈如果不在,我要在彦家过夜的话,彦妈就会催我去睡觉,那时彦就会去洗澡,同时把书搬出去,洗完澡后在饭厅继续唸到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人在彦黑暗空洞的房间里入睡让我非常不习惯,尤其那个房间里有彦的气息,可是没有他在我的茧里,我真的是发狂的受不了.有一天晚上我真的没有办法再忍受,起来偷了一件彦的随便什么衣服,塞进被窝抱着它硬闭上眼睛,可是那种感觉好像抱着一条蛇褪的皮一样,作呕的感觉让我厌恶自己,我一个人在被子里哭到彦捏手捏脚的进房间;他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睡着,没敢过来找我,我不知道在赌哪门子的气,不肯过去他床上,就这样,我渡过恶梦连连的夜,早上眼睛泡肿,眼下紫黑.
我的音乐也是一个灾难;跟彦在一起的时候,一首曲子我们两个人常各自练习三个版本:独奏,我伴奏他,他伴奏我,只是独奏和被伴奏的版本通常没有多少差别.没有彦,我的老师说这样也好,因为我只需要练独奏,多出来的时间我可以多学几个曲子.问题是,心神的混乱,我根本没有办法练习,刚开始乱腔时,我老师还打趣说我的繆思不在了,我失去了詮释音乐的灵感,可是渐渐他开始对我的表现感到不满,他认为我不用心不认真,有兴致时他鼓励我,给我打气,我让他气不过的时候,他就叫我乾脆不要学了.没错,我的确不是很想再学下去了,难听的琴声像我莫名其妙的人生,我仍然在那里茍延残喘,但是我可以不需要学什么琴不是吗?
可是,我连讲说我不要学的胆子都没有;每天晚上,我仍然在彦妈的催促下幽幽奏着呜咽一般的琴声,发洩我心底的哭泣.那种绝望的尖吼,连彦妈都会问我说”你是怎么啦,怎么奏成这样?”.
我知道,就算在另一层楼,彦不是完全听不见我的琴声,只是他从来也都没有说过什么.我偷偷去听过他和那个女生练琴,他们弹得很好,但那是技巧上,音乐上,他们根本没有呈现出什么.也许我应该窃喜?可是我讨厌彦这样糟蹋自己,而且连我一起糟蹋;我不明白他拖垮自己和我的目的是在哪里,他倒底知不知道,无论他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命运註定的事实.
然后,不久之后,我有了第一趟的女生遭遇.
我跟彦不一样,当然不是女生把我当偶像的那种遭遇;事情非常简单,我们班一个女生要开始学小提琴,因为她和家人去听过我们的演奏会,所以她爸爸说买琴的时候找我一起去,这样我可以稍微帮她看一下.这种事为什么不找彦?可是我甚至懒得问;也许她要等彦的话,得要抽个号码牌,然后等到地老天荒吧.我觉得我对琴已经灰心到没有办法见人了,但是这样的事情我好像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一天放学后,她爸爸来载我们去乐器行.本来我想说只是去买个琴就回家,结果她爸爸很客气,买完还请我去吃饭,等到他送我回去时,已经超过九点鐘了.
那天我妈妈不在家,我应该是回彦家,不过因为顺路的关係,我在我家的那一面下车.我下车后,那个女生还从车窗伸手出来对我摇,大声说”明天见!”,于是我也跟她摇手大声回她”明天见!”.车子离开,我放下手,往面前斑马线的红绿灯看去,打算过马路,但是,我竟然看到彦踏在斑马线上往我走来,眼睛只盯着我,完全不管擦身而过的汽车机车.
他走到我面前,在路旁7-11红红绿绿的招牌灯下,他的脸色看起来是青红不定的阴鬱,胸口起伏着,鼻翼随之掀动,在那充满怒气的目光中,有一种心乱的悲痛,他咬着牙,低声但是很清楚的说:
“你喜欢女生是不是?!你现在决定跟女生在一起是不是?!你开始讨厌我了对不对?!”
我完全不可置信的瞪着他;他跟我讲这种话?!我想也没想,衝口而出:
“我跟你讲这话才对你跟我讲这种话?!”
彦盯着我,继续愤怒的喘着气,然后我看到他的泪水渐渐溢满眼眶;他抬起手来,我以为他会伸手抹泪,结果他是一拳朝我脸上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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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身体震了一下,然后麦可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什么?!他打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身体斜倚在麦可身旁,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天已全黑,被午后雷雨清洗过的天空像一片超大的黑色水晶玻璃,晶亮得透明,满天的繁星彷彿就近在眼前,闪耀着寧静祥和的光芒.空气中带着水气的青草气息让万物感到神清气爽,四面都是快乐的虫声蛙鸣.
麦可坐直着身子看着我,眼神里透露着为我不平的气愤.
我抬眼看他,不知道要说什么.我低下头去,手指无意识的在身旁雨水积成的小潭中转着圈圈,不知不觉的喃喃道:
“他打我,他自己比较痛吧?”
麦可望着我,眼睛里千言万语,可是,几秒鐘后,他放弃的从胸中叹出一口气来,一把搂过我,厚实的大手温柔的抚着我的头发,疼惜的在我耳边轻声说:
“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打你的.”
这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有泫然欲泣的衝动,胸中鼓胀着一些东西,一直往头顶衝去.我抬眼望着麦可,他的大眼睛里盛满关怀和疼惜,专注的神情停留在他的脸上,一语不发的瞅着我.
我咽下一口口水,虽然有点困难,但仍然说:
“那真的都是过去的事了,已经不需要在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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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钢琴的人有这种手劲吗?我到那天才算是真正领教到.我或许跟彦差不多高,但我起码比他多五公斤以上,可是他一拳把我打到往后倒退几步,踢到7-11门口的大垃圾桶而连人带桶滚倒,然后彦仍旧扑上来.我的背后就是店面的落地玻璃,一时间,我明白如果我闪开,他的拳头就会落进玻璃,那他的音乐生命很可能就此毁了,于是我只好再硬接住他一拳,然后趁势拦腰抱住他,在眾目睽睽下,把他拖到旁边的巷子里.
彦一面像发狂了一样的嘶吼,一面拼命的挣扎.我把他顶在墙上,死命扣住他的双臂;我不想挨打,也不想他毁了自己的手.我不知道我这样把他抓着有多久,只记得最后他挣扎得僵硬的身体终于软下来,于是我放开他.彦跪倒在地上,发出受伤的兽一样惨烈的哭声.
过份的使力让我週身疼痛,我无力的跌坐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的喘着气.直到感觉到口腔里的刺痛,我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眼泪和鼻涕流进关不上的嘴巴,混着血一起从嘴角流下来.
看到我那个样子,彦跪着用膝盖挪身过来,一把抱住我,崩溃的大哭,混乱的喊着,声音嘶哑且模糊,一直心痛的重覆: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
我瘫在那里,抱着彦,嘴巴像麻痺了一样,没有办法讲出半句话来.我把他的手拿过来检视,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我把他的手放下,从胸中放下一大口气来.
我不知道我们在那小巷的地上抱着哭了有多久,终于彦用双手捧着我的脸,双眼红肿的凝视着我,歉疚担忧万分的说:
“你嘴巴里的洞破得满大的….”
我用舌头舔了一下,只觉得咸咸的麻麻的,却不会痛,不过我的确有舔到一个洞,应该是拳头上来时嘴巴里面被牙齿敲到,所以破了个洞吧.我看一下錶,已经快九点半了,我们两个人从来没有在外面待到这么晚过,再不回去彦妈说不定就要报警了.我撑起自己,扶起彦,勉强说:
“回去吧.”
彦顺从的跟我一起往马路上走,好像扶病人一样的搀着我;我们两个人不知道是谁在一柺一柺,总之我们那样互相牵扯着也过了马路.我一路拼命想我们搞成这样,待会儿要怎么跟彦妈交待,可是死都想不出个头绪来.在走到彦家电梯口时,我不禁转首问一直沉默着的彦:
“我们要怎么跟你爸妈讲啊?”
彦望着我,一脸茫然的样子.天哪我没有想到他都没在想究竟我们要怎么脱身.
电梯门开,我们走进去,看到迎面而来的镜子,我大吃一惊;我们两个人的样子–真的是够糟糕的了!六楼的距离真的是很短,电梯一下就到了.我正在打算说看有没有办法溜进浴室,洗乾净后溜进房间,希望明天就看不出来了…..,结果电梯门一开,彦妈竟然就站在门口!
她看到我们两个,愣住了两秒鐘,然后发出一大声尖叫,回音在楼梯间弹上顶楼和地下室又弹回来.她一面跑回家门一面大叫彦爸.彦爸光着上身跑出来,迅速的检查了我们两个,冷静匆促的说:
“我要带你上急诊室!”他的眼光是朝我来的.
一听到这话,彦马上又哭起来.
彦爸很快的穿了衣服拿了车子的钥匙,然后我们四个人都上了医院.第一遍被问说我的嘴巴里是怎么破成这样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旁边的彦全身都在发抖,而彦爸和彦妈都用审慎的眼光盯着我.我知道我的脸肿到不堪,因为我若将视线朝下看的话,可以看到自己的左脸.我半张着嘴,“哦~”一声–我是真的没有办法讲话.然后彦爸和彦妈把视线转向彦.我看到彦的下唇发着抖,眼眶又红起来.于是我只有勉强唔着说我走路撞到电线桿.彦爸和彦妈的眼睛都瞪起来,但我看到彦爸把彦妈搁在椅子上的手背轻拍了一下,大概是表示他们暂时放弃拷问了.
我的嘴巴里被缝了八针,缝的时候,彦妈把脸埋在彦爸怀里,时不时探出来看一下,然后怜惜的摇头叹气,再躲回去.彦勇气十足的留在我身边,可是我可以看得出他脸色惨白,快要晕倒的样子.
在回程的车上,彦妈忧心忡忡的说不知道要怎么跟我妈交待;儿子待在她家,结果伤成这样….我已经累得快要睡着,但是心下已经冷静多了,我简单的跟彦妈说,我妈要七天后才回来,到那时我的伤口应该已经长好了,或至少脸没在肿,也看不出来了,所以这事我们就不用跟她提了.
我听到彦妈松了一口气的呼气声.在暗夜的车里,她伸过手臂来把我的肩拥了一下,然后她又叹了一声.
回到家,彦妈就叫我去洗澡,还问我说需不需要帮忙.我摇摇头,进浴室去把自己清理乾净.经过这一场,我已经疲倦到极点,而且可以感觉到止痛药正在全力把我拖进一个黑洞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神志却是无比的清晰,心情也是近来从没有过的冷静;我躺在床上,关了灯,在黑暗中,我的脑中像放快了的走马灯一样,所有的事情都一幕一幕出现到我眼前.像看电影一样检视过这些日子,我逐渐明白,在我同情自己当彦的”情妇”的同时,他很可能也为了建造和维持那些傀儡碉堡来躲避自己而筋疲力尽,所以心力交瘁的一触即发.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活成这样呢?我们只是相爱而已不是吗?像天上比翼的鸟,像水里互相追随的鱼,像一起躺在冰山下晒太阳的北极熊~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天下别的动物那样自然的相爱,而要挖个坑把自己埋在里面,爱到不见天日,爱到窒息而亡?
就在这个时候,我闻到洗完澡的彦的味道;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到房间,行动是体贴的轻缓,想是怕吵醒我,但是,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看到他就站在我面前,身影的周围织着迟疑和企盼的微亮光边.
我邀请的掀开被子.
带着几许怯然和歉然的迟疑,鑽进来的彦身体凉凉的,我马上拥住他,他顺势把腿靠过来,我就用我已经在被子里温暖了的手轻柔的来回抚摸着他,希望能给他温暖.洗过澡后的彦皮肤非常细緻,清新的感觉,好像装在水晶器皿中的新鲜水果,或许还带着几许水气.我的心神霎时颤动如琴弦,在脑中奏起萧邦nocturneop.9no.2,悠扬娓婉的旋律宛若初夏的凉风,音符的跃动彷彿迎风点头的太阳花,我全心全意的徜徉在这伤痛带来的甜蜜中,感到无比的幸福,就好像薄荷一样,是那种带着沁心甘凉的幸福.
我忽然想起来,我已经很久没这种感受了.
于是,在彦的唇靠上来的时候,我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第二部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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