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群众迟疑地举起了手臂,指了指远处,说:“那边,邮局的后面有个小院,就是他家的。”
“谢谢啦!”冯凯蹦跳着回到车上,一脚油门就开到了镇邮局的后街小巷。
目标院落静悄悄的,可是大门却是虚掩着的。顾红星推开院门,向里面看去。院子里是三间小房子,除了中央的卧室以外,左右两侧是厨房和茅厕。院子不大,一眼就能尽收眼底,肯定是没人。院子里堆放着不少玻璃酒瓶,有啤酒和白酒的,看来郭金刚还真是个酒虫子。
顾红星戴上手套,迈进了院子里。冯凯下意识地想拦住他,在现代,没有搜查证就随便进入别人家里可不行,就算搜到了东西,也不能当证据用。可是他转念一想,在这个时候,可没那么多规矩,要是也像现代一样要开车回去办证再回来,就得天黑了。
郭金刚的家里陈设很简单,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画像的日历,破桌子、破床,除了卧室的电灯以外,就找不到其他家用电器了。家里的桌上有一层浮灰,看来主人是有好几天没有回家了。家里的角落里都散落着酒瓶,显得很凌乱,而大衣柜里的换洗衣服却折叠得很整齐,说明家里是有女人张罗的。
老马还在卧室中徘徊着,良久,他在五斗橱上找到了一个小相框,里面是一张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和二十来岁的女子的半身合照。冯凯知道,这就是那个年代的结婚照了。那时候的结婚照都只是拍个半身合影,然后放大到六七寸,还是黑白的,不像现在的结婚照那么麻烦。他想起自己和顾雯雯拍结婚照的时候,用了照相馆三套衣服加上他们俩自己的警服,拍摄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点半,给他累得够呛。不过现在想起来,真是幸福而甜蜜。
“嗯,死者就是郭金刚。”老马摸着自己的下巴,说道。
“这都看得出来?”顾红星走过来看了看,说,“有点玄乎了吧?”
“你懂啥?”老马慢吞吞地说,“这就是法医的慧眼。”
“人死了,就不好认了,这是你之前说过的话。”
“普通人是不好认,但法医还是能认出来的。”老马说,“从五官的位置,还有颅骨的形状就能认出来,不过这需要几十年的经验积累。”
顾红星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在地面和桌椅上寻找着什么,每次看到鞋子,还要拿起来看看鞋底花纹。
冯凯知道顾红星不信老马,但是他是信的。再过二十年,颅相重合技术就要问世了,说白了也就是用计算机来比对颅骨和照片,看五官位置和颅骨形状吻合不吻合。老法医的经验有的时候并不比计算机差。
冯凯和老马搜了一圈,除了那张结婚照之外,就没有再找到什么其他的东西值得带走了。而顾红星则是收获不小,他从现场的酒瓶、茶杯、碗碟上黏附了不少指纹。冯凯这才从自己的固定思维里跳了出来:在二十一世纪,只需要一个dna就能明确死者的身份,而在现在的年代,指纹确定身份的作用是唯一性的。
“哎,你看这床腿上,是不是有几滴红色的东西?”老马戴着老花镜,指着床腿说道。
冯凯也凑前看了看,床腿上有几滴尾端带有毛刺的红色印记,很像是血迹。可是现场的茶几金属件都是红色的油漆,也不能排除那是油漆。冯凯说道:“你有没有那种一滴试剂就能判断是不是人血的东西?”
老马看了看冯凯,说:“你小子懂得还挺多啊。联苯胺是吧?这个我还真没有。”
“那怎么办?用棉签蹭一下,看能不能蹭下来?”
老马点了点头,从勘查包里掏出一包棉签,拿出一根用水浸湿,然后擦蹭了几下。床腿上红色的印记果真被蹭到了棉签上。
“看来是血迹,回去我看看血型,和死者的能不能对得上。”老马说。
“应该能。”顾红星说,“现场的这个水泥地面,有明显的被打扫的痕迹。犯罪分子杀完人之后,打扫了现场。所以,我找不到足迹,你们也找不到其他血迹。还有,你们看,床单枕套是洗干净的,我感觉是杀完人后,刻意换上的。”
“在床上杀人的可能性大。”老马说,“死者是额部受伤,枕部却没有衬垫伤
(2)
,用锤子打了那么多下,没有衬垫伤,只有可能是在枕头上。而且,十几次打击位置密集,说明死者没有躲避和抵抗,很有可能就是睡觉的姿态。”
“你说,究竟是什么人会杀他?”顾红星自言自语道。
“这人凶神恶煞一样,一般人不敢得罪。”冯凯说,“但是他天天欺负人,总有人会仇恨他吧?”
“我刚才看了,大门没有撬压痕迹,院墙上也没有攀爬的痕迹。”顾红星说,“凶手只有可能是从大门进入的。既然死者是在睡眠状态下被打击,那就不是敲门入室了。看来,凶手要么就是家里人,要么就是大门没关好,让凶手溜门入室了。”
“你说,一个溜门入室的人,杀了人,直接跑就是。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打扫现场?换床单枕套?把尸体移出去十几公里?”老马说道。
三个人一起陷入了沉思。
“不管怎么说,先得确认一下死者的身份。”顾红星扬了扬手上的十几张指纹卡,说道。
“还有,得把他老婆尽快找到。”冯凯又看了看结婚照,说,“姑娘长得挺漂亮,怎么会嫁给一个人渣呢?”
“人渣?嗯,这个词好,这个词很有概括性啊。”老马哑然失笑。
“咱们龙番市有多少医院?”冯凯问道,“既然是护士,应该很好找吧?”
“除了几家医院以外,还有乡镇卫生院呢。”老马说,“我看,不是很好找。”
“我去问。”冯凯风一般地冲出了院落。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又风一般地跑了回来,他说:“问到了,龙番市人民医院,急诊科。”
“急诊科?”顾红星涨红了脸,说,“那,那是林医生她们科的。”
“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大家都喊他丫丫。”冯凯说,“和唢呐一样,连续上班的时候,她住在宿舍,连续休班,就回家来。但是邻居已经有一个多礼拜都没看到过她了。”
“怪不得家里浮灰这么多,看来她也是好几天没回家了。”顾红星说完,看了看冯凯的眼神,说,“你不会怀疑就是她干的吧?”
4
从郭头镇开回龙番市,有二三十公里路,他们开了半个多小时。一路上,顾红星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一回到公安局,他就迫不及待地钻到办公室里,用马蹄镜开始看指纹。
老马也没有闲着,拿出了棉签,在生理盐水中浸泡,开始做血型。
半个小时后,最先得出结论的是老马。老马说:“现场床腿上的,是血。b型血,和死者的一样。”
“耶!”冯凯挥舞了一下拳头。
“我都说了,看头型,就是郭金刚。”老马说道,“当然,还是得红星那边最后确定。”
冯凯转头看向顾红星,没想到这家伙并没有像平常那样趴在马蹄镜上,头也不抬,反而是面色惨白地靠在椅背上发呆。
“干什么呢你?”连冯凯走过去都没有打断顾红星的思绪,只能用手在他的眼前挥了挥。
顾红星像是从睡梦中惊醒了,说道:“现场找到的几枚右手拇指,都是属于两个人的。其中一个是死者郭金刚。”
冯凯又“耶”了一声,从住处找到的大量指纹,都能印证是死者的,那就说明这个死者属于这个住处。看来身份认定是没有错的,这个全镇子人视作瘟神的郭金刚是真的被杀死了。
“你把案件往前推进了一大步啊。”冯凯说,“应该高兴才对。”
“可是,另一枚指纹我也见过。”顾红星茫然的眼神转了过来,盯着冯凯,说,“就是那一枚在死者涤纶裤子上留下来的血指纹。”
这样说起来有点绕,冯凯皱眉想了一会儿,这才反应了过来,说:“好啊!一个家里最常见的两个人的指纹,当然是夫妻两个人的指纹。说明,那枚血指纹就是死者妻子的啊。你说过,血指纹是最有证明效力的指纹类型,那就说明他妻子丫丫就是作案凶手啊!你看,我怀疑的,没错吧?”
“可是,可是林医生现在就和杀人凶手在一起啊!”顾红星说完,腾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向办公室门口跑去,却被冯凯一把拉住了。
“如果丫丫真的是杀人凶手,那她现在已经和林医生在一起工作至少四五天了。”冯凯说,“如果会对林医生不利,早就动手了。”
“不,案件没发案的时候,她不会。现在有可能她知道案件发案了,说不定就会!”顾红星挣脱了冯凯,向宿舍跑去。
冯凯摇了摇头,心想,也可以理解,即便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在涉及他最关心的人的时候,也会变成一个悲观主义者。就像他一样,如果顾雯雯下班回家晚了,他就会各种胡思乱想,是不是遇见歹徒了?是不是交通事故?
冯凯跟随着顾红星的脚步,追了出去。两个人一刻不停地奔跑到了他们的宿舍楼,向二楼奔去。虽然他们和林淑真住在隔壁,但是因为医生和警察这两种职业加班夜班都多,他们见面的次数还真是不多。
顾红星跑到林淑真宿舍的门口,喘了几口气,像鼓足了勇气一样,敲了几下门。
屋内有拖鞋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林淑真拉开了门,从门后面露出了半张脸。一见门外的是顾红星,林淑真的表情变得非常复杂。她先是有些惊讶,紧接着双眼的神色就黯淡下去,低垂着眼帘说了一句“我在睡觉”,然后大门就关上了。
莫名其妙地吃了一个闭门羹,让顾红星很是纳闷,他愣在门口半天,不知所措。
冯凯苦笑了一下,对顾红星说:“都说了,让你别张嘴,肉会掉的。”
说完,他拉开顾红星,重新敲响了大门,说道:“林医生,我们是有公务找你。”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是真的有公务,涉及了你的安全。”冯凯喊道。
“我安全得很。”林淑真的声音从房间里传了出来。
“你把门打开,我就说一句话,如果你还不想听,我们就走。”冯凯不确定宿舍里有没有其他人,因此没有在楼道里说出案情。他侧脸看了看身边还在发呆的顾红星,又对门里喊道,“现在就我一个人了。”
过了一会儿,大门再次被打开,林淑真站在门口,用手梳了梳头发,说:“你说吧。”
“丫丫是个杀人犯。”冯凯看了看宿舍里,没有其他人,于是低声说道。
林淑真瞬间被惊着了,她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向屋内的另一张床看了看,说:“你们胡扯什么?”
“你想知道原委吗?让我们进去说。”冯凯左右看了看,说道。
林淑真也知道这种事情在公共宿舍的走道里说,肯定不合适,所以犹豫了一下,把大门拉开,侧身让两人进屋,还小声嘀咕了一声:“你不是说就你一个人吗?”
顾红星此时也回过神来,他似乎通过察言观色知道了一些信息,于是指了指那一张空床,说:“丫丫就住在这里?”
林淑真似乎不太想搭理顾红星,但是冯凯刚才的那句话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所以她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说:“她连班的时候,住在这里。”
顾红星走到床前,看床铺下面整齐地摆放着两双白球鞋,拿起来看了看鞋底,摇了摇头。
“丫丫大名是什么?”冯凯问道。
“袁婉心。”林淑真说。
“她结婚了你知道吗?”冯凯接着问。
“大概知道,好像听她说过,她的父亲给她相的一个婆家,住在哪个镇子上。”林淑真说,“但是她几乎不提她的丈夫,大家有的时候会说,她一个市里的姑娘,怎么嫁到乡里去了。”
“这几天,她一直住在这里吗?”
“四五天前吧,啊,应该是上礼拜三,晚上大概九点多钟,她明明应该连休回家的,但还是跑来宿舍了。”林淑真想了想,说,“当时她好像不舒服,回来就躺在床上睡了,我也就没多问。后来她的两个休息日,正好是我的上班日,所以我也不知道她在宿舍干什么,但肯定没回家。这几天轮到她上班了,今天也是在班上呢。”
“不舒服,嗯。”冯凯点了点头,说,“她的丈夫在那天晚上被人锤杀了,尸体抛进了井里,尸体上有她的血指纹。”
林淑真再次瞪大了眼睛,瞪了冯凯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这怎么可能,不,不可能!她怎么会杀人!”
“即便不是她干的,她也一定是帮凶,不然血指纹哪里来的呢?”冯凯斩钉截铁地说道,“她不可能把‘杀人犯’三个字写在脸上,一旦她知道公安开始调查此案了,很有可能对你不利。你不知道,因为担心你,小顾刚才差点把鞋子都跑掉了。”
后面这句话有些唐突,让顾红星和林淑真两人不约而同地脸红了。
“不,我还是不相信,我不相信丫丫会杀人。”林淑真摇了摇头,说,“她现在就在科里,我带你们去问她。”
“也行。”冯凯点点头,等待林淑真把拖鞋换成了白球鞋,和她一起向人民医院走去。
路上,顾红星问道:“你的那双解放鞋,换了?”
林淑真头也不回,爱搭不理地说:“医院发的,一人三双。”
很快,三个人来到了市人民医院的急诊大厅。大厅里很忙碌,不时地会有人被两个人架着、一个人背着跑进大厅,几名医护人员推着移动担架迎过来,把伤者或患者放在担架上,然后推进两扇活动木门里。
“你们医院这么忙啊?”顾红星咋舌道。
“反正不像你,有那么多闲工夫。”林淑真回道。
顾红星莫名其妙地想,他也很忙啊,什么时候有闲工夫了?冯凯倒是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破案要紧,他只是哑然一笑。
还没有走进急诊科的医生办公室,又有两名医生和三个护士推着移动担架跑了出来。林淑真走上前去,一把拽住了一个穿着护士服、白球鞋的姑娘,说:“丫丫,他们说你用锤子杀了你丈夫,还抛尸到井里。”
和林淑真刚听到那句话的反应一样,这个姑娘先是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眼神黯淡了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冯凯猝不及防。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马大哈的林淑真,居然就用直接质问的方式来和犯罪嫌疑人交流。之前他已经在脑海里想好的好几种审讯策略,在这一瞬间就全部失效了。
“莽撞啊!莽撞!”冯凯一边低声自语着,一边做好了准备,防止袁婉心乘其不备逃离或者自残,甚至是拿林淑真当人质。一方面,他又不敢贸然上前制服袁婉心,毕竟她和林淑真离太近了,他怕他刺激到了这个隐藏的凶犯。毕竟他曾和很多杀人犯打过交道的,知道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这些杀人犯会觉得杀一个人和杀两个人的结果都是死,所以绝大多数都会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负隅顽抗。
双方僵持了好一会儿,袁婉心抬起头来看着冯凯,说:“是的,是我杀的,你抓我吧。”
这个回答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顾红星和冯凯完全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就能让杀人犯就范;而林淑真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无法抑制。
冯凯没有被林淑真的情感所感染,他走上前去,给袁婉心铐上手铐,说:“走吧,去公安局里说。林医生,你也一起,我们需要记录你的口供。”
袁婉心没有抵抗,也不扭捏,她举着被铐在腹前的双手,昂首向医院大门走去,一脸的落寞。细心的顾红星此时发现,急诊大厅里各式各样的人都向这边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于是摘下了自己的大盖帽,放在袁婉心的手上,算是遮挡一下那副闪着寒光的扎眼的手铐。
燃烧的蜂鸟(出书版) 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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