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终于放晴,洪氏和三丁得以上山。
还有五日便是重阳节,阿厘便带着他们将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院子周围之前撒下的花种已经冒出了嫩芽,在湿润的泥土里奋力生长,好像也着急在重阳开花一样。
重阳赏菊最是应景,可惜此处荒山野岭,没有京中那般条件。
周琮已经安排好了车马,待重阳之后,便送阿厘回去。
经年之前,乔邈壬下狱择日处斩,时周琮居于梧桐宫,长跪院中求情不得,面见肖兆棠争取不得,连日绝食,终换得最后一次与老师相见。
乔邈壬出自京畿斐水乔氏,博古通今,着述无数,乃当世大家。
本是帝师之才,宰辅之命,却因仇视李裕,在晋惠帝一朝备受打压。
乔邈壬是个耿直性子,学问深厚,却不会做人,参李裕的折子一个接一个地上,不光是李裕恼怒,肖兆棠也烦。
李裕便想出个法子,非强迫他给自己做事,来折辱他。
吹了枕边风,乔邈壬就变成了安昌侯世子周琮的老师。
此举不光折辱这位大家,培养起周琮,还有着陷阱的意味。
若乔邈壬对弟子周琮有了感情,细水长流间,连带着对李裕的恶感也会在潜移默化间消融些。
可谓是一石三鸟。
只可惜乔邈壬这老头顽固至极,当真全心教授周琮,却也当真鄙视李裕。
他在大狱中最后的日子十分难过,李裕根本无需暗示什么,便有宵小之辈争先恐后为难折磨他,来做站队的投名状。
周琮绝食晕倒之后,终于被允许去大狱见自己老师的最后一面。
一老一少,丛棘内外。
同样的形销骨立。
乔邈壬的脚趾被老鼠咬去四个,浑身脏污恶臭,囚服穿在身上像是挂在架子上,蓬头垢面着看着自己的学生。
乔邈壬有许多学生,桃李满天下。
但是他被迫收下的这个,才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毫无疑问,周琮会继承他的衣钵,他的学问能留在此世,肉身消亡又算什么呢。
比之周琮的痛苦,他显得气定神闲。
“此身之选,既知今日。”
“斯文有传,子继吾道,身虽死,无憾悔。”
这次见面,乔邈壬将最后的秘密托付给了周琮。
在昌州鹿泉县旧山村,地窖内藏有两千甲胄,三千弓弩,刀剑无数,珍宝财帛、传世之书,应有尽有。
那大昭遗民原是要给李裕递消息,只是机缘巧合之下被乔邈壬得知,他告知了秦昇,将这消息中途截下。
日前那场昌州地动之祸不过是秦昇为了掩饰寻找地窖扯得由头,四万军士,挖空了整座旧山,仍没找到那地窖的影子。
乔邈壬未告知秦昇全貌,那大昭遗民也是个个有节,死前承受惨无人道的刑讯,亦不曾透露半点。
前朝宝藏不在鹿泉县,而在距鹿泉县八十里之远的邻县兆台。
鹿泉县的旧山与兆台县的七峰山同属周山余脉,那密宝,便在七峰山脚下。
这里本是承炀帝李殷为自己与温瑶秘密修筑的皇陵,只是他们二人,无一人住了进去。
宫倾之际,李殷的近侍带着忠心的将士逃亡此间避难,后来便在隔壁鹿泉县韬光养晦,伺机复国。
李裕掌握权柄之后,时机已到,只等他们重新取得联系,里应外合,光复李氏大昭。
乔邈壬不肯让李裕有机会再动摇当前方的喘息的太平天下,也不愿让秦昇等权臣得到这等助力,晋惠帝肖兆棠则是痴恋亲妹,不可信任,乔邈壬本打算将此事埋在心底。
只是眼前的少年,金相玉质,囿于政治旋涡,身不由己,他怜爱甚,思来想去,将此作为他的依仗,未尝不可。
周琮虽受李裕恩惠,却是由他教导,乔邈壬深知他的脾性,毫不怀疑他会将秘密呈献给李裕。
最后的时刻,乔邈壬交代他:“与之为伍,不可以为犬良我友。”
书案之前,周琮想到此处,悬笔停顿,垂眸静默了良久。
拜官之后,借着去虔阳途中,他拐道兆台县,按老师所说,果真寻到了地宫。
兵甲器物,金银财宝,周琮分文未取。
他牢记老师嘱托,不可让觊觎权势之人得到这宝藏,正巧处理彦道游一事惠及不少百姓,其中有感恩淳善之人,周琮便安排他们移居七峰山周边,监视异动,若有人打探相关消息,立即告知他。
那时他从未想过,自己取用这方宝藏。
只是世事无常,如今的做法与当时的心念南辕北辙,这方宝藏,这十几户百姓,倒成了他仅能安置阿厘的桃花源。
周琮晾干墨迹,将手书装进信封之内,夹在《文选》之中。
下一刻,脚步声传来,木门作响,阿厘一边进屋一边解开襻膊,湖蓝色的衣裙衬的她更为苍白消瘦了。
“夫君哪里不高兴吗?”一双滴溜溜的圆眼茫然地眨了眨。
“无妨,读书易感罢了。”他向她伸手。
阿厘便也不管自己身上是不是沾了灰尘,轻巧几步,钻入他怀中,湖蓝色纱衣与他蟹壳青的袍子交迭在一处。
“阿厘。”他松松地环着她,忽然唤道。
“嗯?”阿厘最喜欢他抱着自己,伏在他的肩头,她便觉得很安心。
“望日启程罢。”
未免她生疑,只道有十九护送她,胡明便在暗中保护。
轻装简行,不出半月,便可抵达兆台县。
阿厘已掌握算账功夫,当地的庄子、奴仆、良田,加之取之不尽的财宝,足够她挥霍一生。
阿厘忽地绷紧了身子,慢慢撑起身子,同他正面相视。
“夫君……非要我走吗?”
“时局不稳,此地荒僻,无所依靠,我们非走不可。”周琮不闪不避,一双清目坦然看向她。
“究竟是我们,还是单单是我?”阿厘红了眼眶。
周琮捧着她温凉的脸蛋,指尖拭去眼角的那滴湿润,似是不解:“自然是我们,阿厘缘何不信?”
阿厘眼睫不受控制浸地湿漉漉打绺,几乎要克制不住跟他摊牌:“乌黎场究竟有什么要事,必须在这处理?为何你不肯同我一块走?”
他便开始不慌不忙地再次解释:“该处理之事有二,一是公主发我于此,如若擅离,须得打点遮掩;二则是陈芳舟殒命之事还需收尾。”
“那我等你一同。”阿厘果断抢白。
周琮到底无奈:“你在身边,我便有软肋,行事有所掣肘。”
阿厘抿着唇,看他装的这样云淡风清,终于控制不住,嚎啕大哭。
周琮一惊,只当她舍不得自己,不厌其烦地哄着。
只是阿厘却越哭越崩溃,无力地捂着脸,直打哭嗝。
“……呜呃…周琮……”努力克制住倒山倾海的难过 ,她睁大婆娑的双眼,直直地看着他:
“你还要……”
“骗我到……什么时候呢?”
周琮面色一滞,长睫颤了颤:“什么?”
阿厘哽咽,一字一顿:“我都知道了。”
她深吸了口气,轻轻地笑了起来:“不光知道了你的病,你的安排,我还给你下了蛊。”
周琮神色一肃,握住阿厘的肩膀,眉头紧拧:“下蛊?!滋身蛊?!
不管他的震惊与着急,她反手勾住丈夫的脖颈,亲了亲他拱起的眉心:“夫君……你不会死的,这阵子身体不是好多了吗……”
对上周琮血红的双眼,阿厘唇边的笑再也支撑不住,豆大的眼泪再次坠下,只好匆忙垂下眼帘,与他额头相抵。
她低低喃喃:“如此,夫君还非要我离开吗。”
戳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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