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韵然有些意外,时隔这么久她收到程述的消息,内容是结婚请柬。
微信上他的话说得客套,比起邀请,更像是家长给编辑的模板。她没多在意,只是确认自己的行程时间,看看有没有机会去参观下这位高岭之草的婚礼。
她翻看着手机备忘录与日历表,九月十二日,周末,小方格上闪烁着一个小红点,她轻轻点开——视频会议。这算是忙还是不忙?应该算吧。
热气从周围升腾出来,她长吸一口气,猛地将头沉了下去。像一只淡水鱼一样,在浴缸中沉静着,毫不移动。水里的一切都是安静的,只有翻滚的泡泡证实这里尚且有活物。心脏的跳动声愈来愈响亮,在某个她坚持不下去的临界点时,她从那种幽闭感抽离出来。
望着天花板,她做了一个有些冲动的决定。
接下来的半个月,她拼了命地工作,临到9月,却非常用心地去做了个水疗。徐韵然也想不明白,自己这通折腾到底是在干什么。
婚礼那天,她精心打扮了一通,为了显得不太刻意,特意穿了一套休闲商务的小西装,看着比较正式却不会突兀。如果程述问起,她就说是刚刚开了会过来。
应该比较自然吧?她坐在出租车上,对照着镜子检查了好几遍。
婚礼是在一块草地上举行,很漂亮的一个地方,旁边就是一座葡萄园,弯弯绕绕的葡萄藤盘踞在不远处的花架上,颇有些法式田园韵味。
徐韵然从入口绕道进去,门口只看见一对老人,那个男人她有些印象,以前来给程述开过家长会,应该是他爸爸。旁边那个女人看着似乎跟他关系亲密,料想应该就是他妈妈了。
徐韵然包了个不算小的红包,手上还提了一份伴手礼,是她前段时间出差时买到的一套茶具。新绿的小碎花镶嵌在黄瓷上,漂亮得婉转,她在家里挑选了好久,才发现这个当作新婚礼物很合适。
她把礼物交给程述的弟弟,一个看着跟程述有几分相像,但气质上相差甚远的男孩子。清清瘦瘦,一种似曾相识的画面感让她没忍住多探究了几眼。等到人家彻底转身去忙活,她才收回眼神。
婚礼热闹,程述朋友多。她在小园子里盘桓着,四处张望,看见不少熟悉的身影,只是主人公一直没出现。
吴兴超是最先发现她的,径直就朝她打了个不可忽视的招呼。他向来天真一根筋,叫出她名字时声音老大,生怕别人听不见。
“你怎么才来啊?见着程述没?”他上来就是一句熟稔的问候,徐韵然放松许多
“还没呢,刚到没多久。”她看看周围,不经意地问:“他人呢?”
“估计是在陪新娘吧!你是不知道,那小子恨不得把人家拴在身边!真没见过他那么愣头青的时候!”吴兴超笑得开怀。
这年头谁都在恐婚,没想到程述居然迎难而上,逆流前行,对着新娘那股殷勤宠溺劲儿,比去年吴兴超自己娶媳妇时还要过分一些。光是刚来那会儿,程述脸上从没合拢的嘴就证明一切了。
这俩感情好得不行,至少,程述对人家姑娘上心得很。
徐韵然从他的表情上已经能读出一些线索,她想着要不要去打个招呼,吴兴超却说等会有的是机会,不如跟他过去一块跟老同学唠唠。徐韵然点头。
过了这么些年,那些面孔已经生疏很多了。吴兴超一一给她介绍着,仍然是满满的老油条味。他们这届竞赛班,成绩相当不错,最为出色的康念慈还在坚持不懈地搞科研,她从朋友圈的状态就能判断出,她大概还是个一心钻研学术的冷面冰山形象。
其余的,就是各走各路。当时他们都拿到不错的竞赛成绩,高考也成功加分,奔向各自前程。她和程述比较有缘份,不仅是在同一个班级里当了半年的同桌,拿到了同样的竞赛名次,最后竟然还去了同一所大学,只不过,程述根本都不知道他们这层缘分。
她始终记得,大学同乡会上,程述见到她时表现出相当的惊讶,全然不知道她们又成了校友。徐韵然不由得有些难过有些怅惘。
好在学习可以帮她赶走许多烦恼,在全身心投入其中的时候,她发现那些暗生的情愫已经被自己成功掐断。这或许也算得上一种狠心吧!
耳旁的吴兴超不停地吧啦着,时间过去这么多年,他的话唠属性不减反增。徐韵然懒得吐槽他,干脆落得痛快,至少省去硬跟人家攀谈的麻烦。
她这一趟跑来,从来都不是为了叙旧,只是想看看,看看就安心。至于到底想看见什么,她说不清。
她陷入沉思,吴兴超的大嗓门又将她拖回现实:“康念慈,这边!”
徐韵然猛地回神,顺着吴兴超的眼神方向看去,那个高挑的身影从远处走来。
还是很漂亮,与她想象不一致的是,当年那样冷冽的气质被夏末的余温风化,已经不会再给人太过淡漠的感觉,不知道是否也有时间打磨的原因。
康念慈提着裙边,背手就道:“你们怎么在这边呢?不过去看看?”
“哪儿啊,程述出来啦?”吴兴超朝她身后看看,又摆摆手:“没事,不急,等下有的是时间灌酒呢!你告诉那小子,别想着逃!”
康念慈笑得疏朗,让他别做得太过分。
“哟!你什么时候这么袒护他了!”吴兴超嘴欠,不分场合地又开起玩笑。
康念慈知道他是这副德行,没多在意:“袒护他做什么?我是担心新娘会不高兴!”
徐韵然木木地站在一旁,不曾插话。她和康念慈只简单说过两句话,还是因为她偶尔会到自己班上找程述。目的无非就是借试卷,或者帮他带东西。
从他们对话的口吻中,徐韵然很快就知道,康念慈和程述关系相当不错。程述平时待人也很亲和大方,可是面对康念慈时会表现出更加少见的亲昵,甚至连康念慈的冷脸也没叫他冷下心来。
她记得,有回康念慈来找程述借校服,程述二话不说就给了他。后来他还因此被纪检老师单独拎出来说了一顿,徐韵然细细观察着,他脸上一点不悦神色都没有。
那时候,她还以为程述喜欢康念慈呢!
也大概是在那之后,她开始默默观察康念慈。
程述如果是高岭之草,那康念慈就是比他更高岭的那朵花。她总是冷着一张脸,淡淡地笑容十分疏远,完全不像程述那么亲切随和。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几乎没有人讨厌她。美貌常常招致嫉妒,可若是智慧与之并存,那美貌似乎就变得理所当然。那种难以磨灭的微光,叫人望尘莫及。
原来他喜欢这样的人啊!十七岁的徐韵然不止一次因为康念慈而感到自卑。
她努力冲进竞赛班,努力挤进年纪前十,努力学着康念慈的样子去打篮球,最后发现,自己只是东施效颦罢了。
就像高叁时某次体育课的对垒,她们两个班凑到一块儿。康念慈手滑失了分,她却投入一记制胜球,周围都在为她欢呼。程述也会说上一句“你好厉害啊”,转头就对康念慈落井下石。
那一句“你好厉害啊”引发的欢喜,瞬间就被他对康念慈毫不做作的数落给打败。
她有些失落。她知道程述是真的觉得自己厉害,可掩盖不了其中的客套成分,让她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谢谢,她只能装作不关心地莞尔一笑。
然后晚上躺下的某一瞬间回忆:“可是今天他确实夸了我!”卑微得可怜。
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瞬间,她独自享有。
没人知道她的暗恋,她藏得太好,以至于朋友都说她六根清净得像是个活佛,即便有个开朗清爽的帅哥坐在身边,她都能平心静气地接着刷题。
对待这样的评价,徐韵然故作轻松,付之一笑。
是啊,即便最为亲近的朋友也不能发现她的心思。她是优秀的表演者,谁也不会知道坐在他身边的短短几个月里,她看似心情平静如海,可海下曾经如何剧烈翻涌,谁也不知道。
程述在运动会上摔到小腿磨破了皮、在语文课上偷偷解出一道竞赛题时得意的笑、还有课间操中跟同学追逐打骂的声音……
很多的画面她忘得干净,可是暗恋给她带来的甜蜜却始终盘旋在她心头,为那段平平无奇的时间点缀出粼粼波光。
“哈......”
徐韵然仰望长空,叹了一口气。
身旁的人仍旧在议论纷纷,有人时不时也会提起她几句,谈论间,她听见有人讨论起新娘。
“还有人记得咱们高叁传过四班有个人爸爸是杀人犯吗?”
“记得,怎么了?”
“没记错的话,那个人好像就是新娘啊!”
“别乱说话。”有人跳出来反驳,末了却又问:“那件事是真的吗?”
……
是真的吗?是吧。
可是,是不是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徐韵然没有再参与接下来的对话。
去年在吴兴超的婚礼上,她见到孟惠予,很沉默很内敛的一个人,不知道是不适应环境还是天生如此,静静地就窝在角落跟康念慈说话。
她当时没有意识到那是谁,理所当然地认为程述女朋友应该跟康念慈交好。还是后来在卫生间听到一些闲言碎语时,才想起孟惠予——那个曾经因为一些传言,在高叁引起过小小的轰动,最后又消失在众人视线中的人。
她恍然中才想起,这个人,实际也在她记忆里存活过。
暗恋是一种私有爱情,脱离了那个私有的视角再去审视那段记忆时,她忽然发现,原来那个女孩不只是出现在康念慈身边,也常常出现在程述身边。
甚至在无数次晚自习下课的路上,她都在康念慈所在的四班门口,发现程述在与孟惠予说笑。当时她以为,那是他声东击西。看似和孟惠予玩乐,其实是在等康念慈。
现在回头去看,关系应该是颠倒的。她也忽然就明白,或许,程述在高叁后半个学期的失神与寡言都有迹可循。
那些她所以为的,程述投射向康念慈的目光,其实都投射给了她从来不曾在意的、那个矮小的不起眼的女生。孟惠予,她叫孟惠予。
她自诩聪明伶俐,却还是下意识地忽视了孟惠予。一个她从来不曾放在眼里的女生。
想起来真是好笑。她自顾自地学着康念慈的模样去打磨自己,希望能够得到程述的关注,到如今才发现,她只是把自己推得离他愈来远。他所喜欢的,根本就不是那个她费劲去模仿的形象。
原来,时光里埋下了许多蛛丝马迹,只是她一颗心扑在了所谓的假想敌身上,这才对那些踪迹视若无睹。徐韵然不由得自嘲。
婚礼仪式上,前排都是亲朋好友,徐韵然作为普通同学,自然只能坐在靠后的位置。
她看着程述西装革履,那个曾经在少女梦境中无数畅想过的场景,她现在亲临。只是,女主角不是她。
孟惠予穿着一身雪白婚纱,过肩的长发盘成小髻,插上许多不知名的干花。她不算漂亮,瘦削又矮小,程述看着她慢步走向自己,心里欢欣雀跃。他实在喜欢她,那双始终闪着银光的眼睛,像一只灵动可爱的小鹿。她看过无数的风景,最后的目光却只落在他的身上。
在掌声中,孟惠予从人群这头走到那头,再走上小台,手被瞿远舟缓缓交到程述手中,程述恭敬又紧张,可当孟惠予笑开时,他也跟着笑了,笑得激动又安心。
温软如云的声音也有着强大的穿透力,在孟惠予的口中变得格外动情。
“你知道,我走过很多弯路,翻过很多雪山,见过很多浪潮,兜兜转转才走到你身边。我有很多话想要对你说,可是那么多真心到了嘴边,似乎都不能完美地传达我对你的情感。你不知道,我酝酿过好多情话想要说给你听,可是总是等不到这一天就通通告诉你了。
我曾经埋怨上天给我太多次的打击与试炼,差点就因此站不起来了。可是今天,我要感谢它,让我在兜了这么多圈后,还是遇见你。
那些庸俗的情话我要把它留在我们以后的日常里,今天,这个独属于我们俩的日子里,我想告诉你:
程述,我因为你,更加爱这个世界啦!”
她一字一句地吞吐着,那些本应该只是自我感动的话让台下的人也开始落泪。遥遥地,徐韵然也能看见康念慈的肩膀不规律地耸动。
而被倾诉的主人公程述,更是双眼噙着泪。他笑着,声音干涩而颤抖,却也更加深情。
“惠予,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事情感到如此忧虑,也没有因为任何人感到莫大的欢喜和心痛,直到我遇见你。
我们之间绕了好多个圈,我时常因为这长达十年的时间感到失落。你会安慰我,那十年不是落空,只是给了彼此更多的时间去成长,让命运更加笃定地拉起我们之间的红线。这很荒唐,也很浪漫。
惠予,你常常说遇见我很幸运。其实不是,应该是我比较幸运才对。
你是我的朋友,是我的爱人,我想以后,你或许还会有更多的身份,但无论是什么,我都很坚定地相信,我们会成为彼此最坚强也最温暖的依靠。
世界对于我而言,有过很多努努力就能够到的诱惑。我在其中犹豫过很久,可是现在我很坚定,你是我最最想要摘下的那颗苹果。
惠予,谢谢你愿意爱我,以后我们一起爱这个世界吧。”
他不擅长说情话,那么多动人的语句也不知道纠结了多久,孟惠予已经潸然泪下。
绿叶环绕中,他们望着对方的眼睛,许下誓词,其间夹杂着太多旁人不知晓的故事,悉数化在他们的眼睛里。然后在主婚人的见证下,他们交换戒指,望进彼此的心,完成一个最深切的拥吻。
徐韵然从未见过他这样手足无措的模样,有些动容。原来她心中那个流星一般的天之骄子,也在寻找着属于他的流星。
她看着他们在台上亲密地抵着额头,忽然笑得盎然。
那一天的喜酒,她喝了好多。程述他们敬酒到这一桌时,已经有些微醺。他眼神飘飘然,看向孟惠予时的喜悦仍旧不减。徐韵然心下了然,也混在人群里就给他敬酒。
“新婚快乐。”
“谢谢。”
徐韵然笑着将那杯酒饮下,再目送程述去往下一桌。
吃完喜酒,她当天就回了自己的城市,仿佛刚才的盛宴只是目睹一场幻梦。
她泡在浴缸中,将身上的酒意洗干净,也将所有的遗憾都放下。
她恍然就想起曾经对程述产生爱恋的那个瞬间,原来只不过是在某个雨夜里,她与他一同站在教学楼下等雨停。雷声轰鸣,周围都是抱怨声,他却只是塞着耳机望着天,一言不发。
明明当时旁边还有很多同学,她怎么就记住他了呢?徐韵然想不明白。
大学毕业那年,她曾经幻想过,或许自己勇敢一些,答案就能够改写。可是她没有迈出那一步,时间走到现在,她更不会再追忆过去。
想到这里,徐韵然笑得释然,拿起手机,点开工作群:“明天开个小会吧?”
说完,手机放在浴缸边缘,她哼歌玩起泡泡来。
一场沉默的暗恋画下终止符,星星依旧闪耀,她也依旧前行。
对于她,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番外1:暗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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