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我的头在休息,我又徘徊在狸尾豆山谷。
其实这里已经没有剩下什么了,但我总是想转转,也许是受到了白龙的影响。山谷的残碑上记录道,在教廷收编所有魔法使用者之前,这里曾是魔女、咒术师和法师最后的避难所,后来将他们驱逐,纳入教廷管辖,不少普通人迁入,那头死掉的白龙是这里的守护者,或者说是山神之类的生物,并未随着魔法师们离开,并最终以尸体的形态留在这里。
我慢慢走到山谷入口,也就是龙首所在地,它保持了仰天的姿态,因为没有头颅而显得怪诞,我总觉得是我剥夺了它的生命。
龙脖子上的伤口非常陈旧,流出的血液因为富含魔力而凝成晶体,不用看到创口切面真是太好了。
我抚摸着石头般的躯干,轻轻说道:“【血肉魔女】。”
黑灰的烟尘四起,第叁声钟声缥缈地响起,他从阴影中走来,举目四望。
“我在这里。”
他朝声音的方向转头,眼神空洞而无法聚焦于一点:“生者不该召唤我。”
我故意不去深究他话语中的含义:“不死的魔女,永恒吞噬血肉的魔女,请告诉我,您能否让已故之人能否重回世间?”
“不能。”
“逝者能否成为生者?”
“不能。”
我深吸一口气:“您从哪来,又要去往何方?”
“我自终末而来。”在听到我的这个问题后,他带了浅浅的笑意,并跳过了我的第二个问题。
我打算换种问法,却被他打断:“我以为您会询问自己的状态。”
“这是我的下一个问题:我现在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去的?”
“活着的。”他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我长舒一口气。
被断头这种事情太少见了,我担心我的头出了什么问题导致我死掉,毕竟,龙的头颅只能用来应急。
魔女并不急着离开,我和他并肩走了一段路。
“‘召唤’是一个不准确的描述,我为暗,我亦为光,我如影随形。我需要能在此世行走的躯壳,但最后的魔女和咒术师都已经离开,我寄生于人类却将其腐化为血肉,普莉希拉短暂地维持了我的形态,我们曾拥有共同的目标。”
当我想再问些别的事情时,魔女告诉我那超过了他的权职,同时,拒绝进入我的住处。
“普莉希拉不太愿意见我。”他解释道。
我很快也意识到了这点,魔女化为烟尘消散,而我的头在怒斥我背叛了卡狄尔。
“你这个色批,是不是因为魔女长得好看?”
我点头:“他确实挺好看的。”
我的头很生气:“我就知道!你这个见一个爱一个用下半身思考的家伙!”
我纠正她的说法:“因为我只剩下了身体,严格来说,我是由下半身组成的。”
“——况且,我们是一个人。”
她撞击水晶盆表达自己的愤怒,这让我觉得奇怪:“我明明是对的,你为什么生气?”
“我气我自己,”她愤愤不平,“我无能狂怒。”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没忍住:“魔女到底长什么样?”
“不然我召唤他来看看?”
“就为了看他的脸?这不变态吗?”她大吃一惊,“况且我跟你看到的世界都不一样。”
“为什么?”我敏锐地发现了重点。
“因为你用龙的眼睛啊!”她恨铁不成钢,“好蠢。”
我大失所望:“哦。”
我改口道:“那你看到的魔女是什么样?”
她闭上眼睛:“一团烂肉,动来动去。”
然后又补充道:“实际上,我看周围的一切都是这样——除了你。”
“是啊,”我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因为我们本是一体。”
我坐在她身边:“那我就是你的眼睛。魔女是一位灰发的男性,琥珀色的眼睛,穿法术袍,至于五官……”
我竭力回忆,但他的具体相貌如水雾般模糊不清,在惊鸿一瞥之后只剩下了虚妄,我试图组织语言,却说不出口。
在我和她闲聊的时候,魔女悄无声息地站在阴影处,我回头的时候被吓了一跳:“您什么时候……?”
“我如影随形。”
他没有理会我,只是看着我的头。
火焰般的头发和森林般翠绿的眼睛,但只是一颗头颅,在脖颈处,长出了大量触手状的不明肢体,我曾想清理它们,但她拒绝我的触摸,声称那是正常现象。
我相信自己,普莉希拉。
她说是正常的,那便是。
我的头一直让我看着她,我向来照做,即便闭眼,我也能回忆起我的每一根发丝,我的眼睛怀有万千柔情。
卡狄尔何其幸运。
但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点:“嘿,我的身体。”
她竭力从溶液中露头:“能不能请你,就是,我想和魔女先生谈谈。”生怕我不同意,她补充道:“关于一些召唤的细则。”
我压下心中的情绪:“好。”
但我没有走太远,夜幕下龙的尸体蜿蜒,洗去灰尘,鳞片有玉石般的光泽,月色如水,我却无法冷静。我在想我的头,我默念了六遍我的名字,我数了六百六十六次心跳,想她的嘴唇,想她的鼻梁,想那些伤痕和血迹。
我告诉自己冷静,却发现自己在颤抖。
当房屋里传来尖叫的时候,我几乎想也没想,喷吐出银白的龙息,在我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之前,我已经在攻击魔女了。
他正双手捧着我的头,似乎也被我吓到,迅速把头放回水晶盆,我的咒术劈头盖脸地砸下去,在那一刻,我完全不在意我是否是魔女的对手,我只是本能地拦在他和我的头中间。
我的头尖叫着让我停手:“是我让魔女去掉那些触须的!别担心,没关系!”
溶液被血染红,我无法克制自己。
即便我知道她没事,我仍然在大口喘息,我不是真正的龙,使用龙息完全是意料之外的状况,龙息烫伤了我,创口出长出小小的结晶,很痛,我不想让我的头和魔女看到,只把手藏在身后。
但魔法的波动瞒不过魔女,他对此深表歉意,向我解释道,正常浸没在溶液中的头颅不会产生那些根须。
“也许是我的缘故。”
我的头在疯狂使眼色,我假装没看到。
“真的没事吗?”
她点点头。
“好吧。”冷静下来后回想之前的失态,我羞愧万分。
然而这次魔女并没有急着离开,他伫立在阴影处,高高地俯视我,很难说那双琥珀色眼睛里的真实情绪,但我想是同情,是全知者对无知者的怜悯。
在那一刻,我意识到,我生前和魔女达成了某种隐秘的约定,而现在的我被排除在外,实际上这根本没有必要,我甚至不觉得我是一个完整的人,驱动我活动的是一颗死掉的龙头,和斩首前身体里的魔法残留。
即便他们的约定是牺牲我,我也无所谓,因为我的头会活着,我们本就一体。
那就尽管同情吧,我不在乎。
我静静等着魔女离开,但他沉默地阖眼。
“您不离开了吗?”我想了想,“应该说,献祭使您的力量变强了。”
强到足以保持形态。
他默认了。
不过魔女的存在并没有对我和我的头造成什么干扰,多数时候他只是不悲不喜地看着一点,偶尔帮我收拾房间,给我的头加溶液,最重要的是,长相俊美,看着赏心悦目。
有魔女在,我外出的时候也更放心。
说来奇怪,我对狸尾豆山谷的记忆仅限于废墟中的记载,但我对这片土地莫名感到熟悉,在我的头沉睡时,我总喜欢外出走走,死寂的空气凌冽而清新,我漫步在尸横遍野的主街道,身旁便是折翼的巨龙,当我仰视它的双翼,发现龙腹被猎龙枪打穿,灼热的龙血在融化岩石后冷凝为结晶,反而遮盖了血腥的本质。
就算这样,依旧有人打扰龙的安眠。
龙血的生命力再度唤醒了一些食尸鬼,它们环绕着结晶,漫无目的地徘徊,我丢出咒术把他们统统烧光,很快,肉眼范围内便没有活物存在,但有道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流连,我仰头望去,他踩在无头的龙尸上闲庭信步。
他绝非等闲之辈,长发在阳光下黄金般璀璨,如神祇一般,手里拎着一只食尸鬼的头颅,在我看到他之前都没有察觉在魔力的流动,如果不是他主动出现,我都无法发现。
我应该云淡风气地来一句“别来无恙”。
但我做不到,这是来自身体的本能反应,我颤抖着咬紧牙关,尽力不露出恐惧和愤怒的表情,在那一刻我仍然想保持可笑的尊严。
是的,他杀了我。
在这里捕获了最后的咒术师并将她斩首。
仅仅是看着,我便觉得浑身血液凝固。我记得我倒下的时候,一如今日的灿烂的阳光,但我的身体却逐渐失去温度,他冷眼旁观,我在血泊中徒然地挣扎,最后溺死在自己的血中。
我并非愤怒于死亡,而是死亡的理由如此轻盈,我自认为我不应当被如此对待。
那么,是要再死一回吗?
电光火石间我想了很多,魔女和我的头在一起,即便我被这家伙再杀一回,以魔女的实力也能再找具身体——
我闭上眼睛。
他举起了猎龙枪。
3.我的头长出了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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