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一群咒灵围绕着,正在朝他伸出手。
你想上楼吗?他眨了眨金色的双眼,说,我可以带你上去。
***
家入硝子在眨眼间就来到了这个地方,他绕了两三圈也不太清楚这到底是哪里。
古朴的大庭院;井然有序的仆从;不苟言笑的身着狩衣的男人;交谈掩住口鼻,青葱指尖离鼻尖等距的女眷
四周的人目不斜视地越过他,将他当作比空气更单薄的存在。
所以这是哪里?甚尔和卫宫呢?
家入硝子不明所以的在各个庭院之间胡乱穿行。
卫宫士郎给出的情报说这次的「观测」是巫条大厦事件的衍生,一开始硝子觉得听起来很耳熟,当时没能反应过来。
后来他想起来了,这件事橙子有提起过。
巫条大厦的多人坠楼自杀事件。因为这件事,后来大厦被拆除,周围的商圈也全部重造。当时橙子提过是和魔术相关的意外,已经彻底解决了。
但无论如何,巫条大厦也和现在的场所扯不上什么联系吧?
比起大厦,商圈这样充满现代感的词汇,这里更像是源氏物语里描绘的六条院。要展开联想的话,硝子也许只会想到五条悟曾经提过的,让他觉得无聊又死板的御三家。
这样想着,他突然在林荫下看见一群小孩,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推搡着似乎是在打架。
头发有些长的那个男孩将比他个头大一点的孩子按在地上,不分轻重地向他脸上挥着拳头。旁边的人想要拉架又不敢向前。
最后是从屋内跑出来的看上去要更年长一点的男孩把他们拉开。
甚尔。他拎着一脸凶相的小孩,指责道,不是说好了不打架的吗?
头发稍长的小孩满不在乎地回答:放我下来,是他提出的切磋,主动送上来找打和我有什么关系。
家入硝子沉默了。
再仔细一看,除了嘴边没有那道疤以外这小孩的五官和伏黑甚尔还真的没什么大的区别,除了小上不少的骨架,还处于生长期所以身上的肉也松松垮垮。
是个比成年后的男人要漂亮上许多的孩子。
被揍的孩子很快爬起来,说了句什么狠话就跑掉了。
禅院甚尔拍了拍袖子,将稍微扎进衣领里的头发拨出来,问:你不是去测术式了吗,找我干什么,轮到我了?
禅院甚一合拢袖口,看了眼自己大大咧咧的弟弟:明天才排到你。他的视线从禅院甚尔沾上灰的袖口挪到他有些红肿起来的手背,去拿点药吧,下次不要和他们打架。
不是打架。甚尔炫耀似的说,是他在挨打。
炫耀完之后他有问:所以你测出来是什么呀?
禅院甚一只是说不是相传术式。
大哥禅院甚尔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像个普通小孩一样拖长声音称呼他的孪生兄长,不过既然你不是的话,我也应该不是吧?
说不准。禅院甚一说。
他们一边对话一边走远了。
虽然很莫名其妙,但家入硝子还是选择跟上了这个似乎是稚童版的甚尔。
没看出来他小时候性格还挺嚣张?
禅院家的小孩都住得不远,但禅院甚一没有和他们住一起。在又简单提醒了一下自己弟弟后,他就离开了庭院。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家入硝子坐到了他的对面。
他一边看着这个小孩给自己手上马马虎虎的糊上一层药,一边开始思考这是个什么状况。
这里是「虚数空间」吗?如果是,为什么会和伏黑甚尔有关系?
如果不是,那这里是哪里?
天色很快暗下来,院子里一直有小孩进出,热络地讨论着似乎是术式相关的东西。
禅院甚尔趴在窗边,有些无聊地看着太阳落下山。
从他的表情看不出对术式有多憧憬。
硝子又想起之前五条悟说的,他在小时候虽然还没觉醒无下限术式,但天生的六眼就已经差不多定下来这一辈的尊卑。
他有些厌恶的用上了尊卑这个词汇。
生活在御三家的,没有术式的人是怎样的?硝子不太能想象得出来。
这个问题在第二天得到了解答。
家入硝子注意到这里的时间流速似乎有些过快,在没有特殊「事件」发生的情况下墙上时钟的指针就开始加速转动,直到第二天的下午,有仆从来为禅院甚尔领路。
术式的检查很快捷,有些类似于硝子在入学高专的时候做的测试,那个时候硝子确认了自己只有反转术式一种丝毫不带攻击效果的术式。
检查术式的人说得很含糊,也许是出于为大家族服务的职业素养,他们没有把话说死。
是属于成年人特有的,带着怜悯的含蓄。
也许是年龄没到,也或许是一些特殊原因,这位小少爷没有检查出有术式有咒力的情况。
可是他能看见咒灵。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家入硝子站在禅院甚尔边上,这里是谁也看不见他,同样,他们就像也看不见禅院甚尔了一样。
两个站在一起的人成为了类似的透明人。
这是禅院甚尔最后一次被叫做小少爷。
他搬离了那个院子,但没有和甚一住一起,而是去了一个禅院更深处的地方。
就和大海一样,越深的地方往往也更黑,潜伏着的都是不常见光的丑陋又扭曲的东西。
当天,那个之前被禅院甚尔按着揍的小孩特意绕了一大圈找到他,用有些夸张的语调说。
可惜甚尔君不是女性,不然还能排上杂役的缺空呢,不过甚尔君长得还算不错,应该不会太默默无闻吧?
说完这话他就被禅院甚尔按进了旁边的污水池。
他像是真的从之前有些恍惚的状态下清醒过来,那种恍惚就变成了愤怒。
不是愤怒自己为什么没有术式,而是愤怒这些人为什么会因为这样一件事而认为自己高人一等。
咒术师也是人类,只要是人类,就很容易死亡。
家入硝子安静地在一边看着禅院甚尔快要把这个人溺死在池塘,又被赶来的仆役惊慌地拉开,最后大家长赶来,将袖口浸满水的禅院甚尔带去了禁闭室。
硝子依旧跟了上去。
狭小的空间没有窗户,正对着探视门的墙上贴着一面等身的镜子,镜子旁边贴着用玻璃嵌进墙中的「自省」书法字。
除了这些外,就只剩下一个马桶外和一盏忽闪忽灭的油灯。
禅院甚尔被困着双手扔了进去。
当天夜晚,有人趁着夜色往禁闭室里放入了一只二级咒灵。
特殊材料的墙面将禁闭室与这个世界分割开来,里面的声音有些失真,笔直地传出很远。
家入硝子站在探视门外,平淡地注视着那双幽绿色的眼睛慢慢变得暗淡。
禅院甚尔死在了这个夜晚。
他的死相不怎么雅观,双手被束缚着至死都没能挣脱,咒灵将他的身体啃食得残缺不全,血淌了一地,和硝子之前解剖过的那些不幸的咒术师相差无几。
窄小空间里的味道变得很糟糕,上一位使用者留下的作呕痕迹和现在的浓郁的血腥味混在了一起。
家入硝子缄默着稍微抬起头,他的脸恰好出现在正对着的镜子里,而镜子里的人正挂着浅笑,金色的瞳孔在仅有油灯点亮的夜晚格外显著。
镜子里的人轻声问:你还要接着看吗?
家入硝子知道总算开始进入了正题,镜子里的身影依旧浅笑着,等着他的问题。
硝子问:你是谁?
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他说,还拜托了冥学姐。
拜托冥冥的话
是那两年。硝子顿了一下,转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现在我看到的是什么?这不可能是甚尔的过去。
是啊,因为伏黑甚尔还活着。
家入硝子不喜欢这种半蒙半猜的对话,他的余光掠过那具尸体,语气也沉下来:要说明请说明得清楚一些,现在这个场面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回事?
镜子里的人稍微垂下视线,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禅院甚尔的尸体在镜中金瞳青年的脚边虔诚如圣徒。
时钟塔动了手脚,为了防止你预知到需要「观测」记录的内容,他们将过去与未来逆转,所以这是伏黑甚尔的过去没错,却不是你的那个甚尔。
家入硝子的眼睛沉了下来,他看见镜中人的笑容逐渐淡去。
你忘了这双眼睛真正的用法吗?镜中人轻轻叹息,你能看见的不止是现在的「未来」。
是所有平行世界的「未来」。
第一卷 第29章
天亮的时候, 有人打开了禁闭室的大门,濒死的男孩在仆从的尖叫声中被带了出去。
禅院甚一发了很大的火,并为他找来了医生,在急救后, 禅院甚尔活了下来。
家入硝子跪坐在床褥边, 这个程度的伤其实反转术式很容易就能治好, 可惜现在的他做不到这一点。
禅院甚尔的脸上没什么血色,屋外的光被障子挡住大半,剩下一点有些吝啬地洒在他脸上。
硝子垂下眸,这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禅院甚尔了, 这是一条重新被引入的全新的世界线中,活过了昨晚的一个幸运儿。
【等等吧硝子,如果他能替你找回那两年。】镜中人有些惋惜地说,【你就会变成时钟塔预计的那样,一个毫无未来感可言的怪物了吧。】
【是苍崎橙子不希望你变成的那种, 需要被「封印指定」的魔术师哦。】
家入硝子觉得这个理论其实有些荒谬,就像在说你现在的状态其实是残缺的,但当找回全部自我的时候,你仍然是残缺的。
有一块东西空出来了,无法填补。
禅院甚尔的体格让他痊愈的速度是寻常人的几倍, 等到他完全恢复后, 就从禅院甚一的住所回到了自己被分到的那个院子。
家入硝子不知道之前他是怎样的性格, 但现在他开始有些沉默了,每天都在思考些什么。
这种情况持续到了甚尔被确定是反向「天与咒缚」最强体现的那一天。
他难得跑去问很久没见面的兄长:我不是很明白。
甚尔皱着眉:如果按照实力来排,相传术式也没有那么了不起, 十影法我不清楚, 但如果是投射咒法的话我不会输。
禅院甚一看着他半晌, 没将解答说出口。
日本的天才咒术师每年都能出几个,即使半只手摸到了天花板也不怎么受古老家族的青睐。
原因也很简单,数百年之后能剩下的,于咒术师的荒原之上只会剩下传承下来的那些东西比如御三家的根基。
但这段话一旦说出口,就约等于在告诉禅院甚尔,你是没有价值的。
可惜这句禅院甚一没说出口的话,禅院甚尔在各个禅院的口中听到了无数种版本。
有带着惋惜和怜悯的那孩子啊
有带着嘲笑和怨毒的也就是个废物罢了。
还有高高在上,意味不明的甚尔君啊。
硝子看着他不再去参加这一辈孩子的日常练习,最初他也去过,无非有两类结果。他不还手,被嘲笑,他还手,被报复。
报复成为了一种必然,大家族里那些初尝权利却没领悟「权责对等」本质的小孩,是异常刻薄的。
被打压与打压别人会逐渐成为本能。
时间在拉扯中变形,家入硝子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节。只看见往来的仆从穿上带内衬的羽织,而禅院甚一在外出任务一直没有回来。
在禅院甚尔从冷水里爬出来,胡乱擦拭几下就缩进被窝的那个夜晚,家入硝子坐在纸门边上看了他一整晚。
小孩的头发有些长了,用边缘崩断丝的皮绳扎在脑后,湿漉漉的在枕头上留下水渍的印子,他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呼吸声由浅变粗,再越来越微弱。
禅院甚尔睁着眼睛安静地看着纸门外的月亮,而坐在月亮底下的硝子安静地看着他。
成年后的天与暴君似乎拥有世界上最恐怖的肉/体,身体每一块肌肉都充斥着快要爆炸开来的掠夺与侵略的气息,家入硝子对此深有体会。
天与咒缚的身体也会有这么脆弱的时候吗?
小孩看着月亮,眼神专注平和,他很久没有这样的眼神了。家入硝子没忍住,轻声问他:好看吗?
他听不见,所以也没有回答。
是好看的吧。硝子抬起头,四方的院落将残缺的月亮装帧成了艺术品,在夜空发着冷光。有种令人心慌的感觉从骨头里钻了出来。
等你离开这里,会长高不少,人变得圆滑,名声不太好,算个人渣,但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也可能有些瞧不起廉价的月亮。硝子停了下来。
夜空本来干干净净,一股风吹来了乌云,偏白的厚实云层将残缺的月盖住,但好在没有下雨。
硝子低下头侧身看禅院甚尔,他还是盯着那片天空的某个位置,眼神专注平和。当没有月光照进眼底后,里面空洞的地方就暴露了出来。
这次看上去没那么凄惨,四肢完好,面色平稳,没有血腥和腐臭的味道,家入硝子按着自己的膝盖站了起来,走近他,在他身侧又坐下。
禅院甚尔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冷,可能是凉水浇的,也可能是月光晒的。
他像是禅院家里最独特的蝉,在某个夜晚恰好累了,被制作成了漂亮的标本。
看着他好一会儿,硝子才继续说:离开这里吧,甚尔,赶快离开这里。
在第二天,太阳将庭院照亮的时候,禅院甚尔睁开了眼,不幸的他在昨晚死去,幸运的另一个出现在了家入硝子面前。
早上好。有人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说。
因为半夜发烧,小孩仍然处于昏沉的状态,他磕磕绊绊的爬起来,打算去找点自救的办法。
硝子坐在纸门边,看着他的背影被日光拉薄,又一点一点将虚弱吐出身体。
分卷(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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