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织田作之助的正对面,一切灾难的始作俑者歪斜在地,虚虚倚着一座水晶棺。
他面容疲惫,不见了独数潘多拉亚克特的肆意张狂,微卷发丝随着面颊垂落,眼底满是荒芜,不管对方有没有在听,喃喃自语着。
那个时候,织田作跟我说过。一切都结束了。
你说的没错。如果还有任何一丝挽回的可能,我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所以我能理解你那时的心情,没有谁能抓住你,我也不行。
但是不行啊。
他就是我活下去的意义。
从未有人见过潘多拉如此脆弱的模样,疯狂、无谓,这才该是贴在他身上的代名词。如今,他的狂乱外壳被尽数剥离,露出一副伤痕累累、比任何人都要脆弱不堪的内里,感到难以置信的不仅仅是屏幕另一头的众人,更有最直观见证这一幕的男人。
织田作之助一言不发,就像以往在lupin时,静静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有很多事情,超出他的预料。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剧本,哪怕剧中内容再离谱,太宰治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过得开心。费奥多尔也活得好好的,甚至为了衔接下一幕戏,正在自己身后缓步靠近。
但太宰治演绎出来的感情,全然不似作假。
织田作之助不禁回想起过往。
被卷入剧本,顺利金盆洗手后找到更适合的主业,通常状况不用再摸枪,彻底踏入阳光下,同样给孩子们带来更稳定的生活环境。
所有事都朝向好的一面发展,这一切,太宰治功不可没。
但织田作之助至今还记得,两人最初相见时,太宰治隐藏在轻浮表象下的紧张与慌乱,甚至隐藏更深的畏惧,那强行装出游刃有余的表现。
他自导自演,两重身份先后出现在自己面前,上演一场蹩脚无比的戏码,绕好大一圈弯子,为的仅仅是能让两人顺理成章成为朋友。
也是在后来,他从费奥多尔那里得知一切时,才明白太宰治那复杂无比的情绪究竟因何而起。
织田作之助忍不住叹息。
太宰
太宰治的每句话都是认真的。
他以演戏为借口,述说平日里根本不会剖析的真心。倘若剧本一切为真,潘多拉亚克特的今天,便是太宰治推算出的未来。
是他与费奥多尔悬之又悬,差一点点便会步入的未来。
身后的青年接近了,曾经杀手的身份,让织田作之助敏锐嗅到浓郁的血腥味,随之而来的,是某些令人倍感不适、看似温和的冰冷言语。
这种时候就不要打扰我们了,织田先生。
织田作之助没有应声,他扭过头去,深深看了一眼外表狼狈不已、临近腐朽的费奥多尔,从宛如死水般的紫红色眼眸深处,寻见了常人无法理解的癫狂,以及与之相似固执到极致的占有欲。
他在警告。
那个男人过于危险,织田作之助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只是他的异样尽数被隐藏在看似无谓的外表下,又有太宰治日常插科打诨,鲜少展露,让人差点忘记了费奥多尔原本的性格。
青年枯朽的手落在红发男人肩上,哪怕是如此简单的动作,他的身体也如粉尘般散落。
下一瞬间,织田作之助的身影消失不见,如同之前被送回去的所有人。
最后的场景,不容许任何人干涉。
费奥多尔的身体早已溃散得不成样子,面部自眼角开始皲裂,留下蜘蛛网般向外扩散的黑色细纹,表皮簌簌脱落,像是风干作古的干枯之物,触之即碎。能力彻底失控后,那些在血管中流淌的液体也进一步离他而去,步伐沉重脱力,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强撑着送走织田作之助的他,已是强弩之末,即便如此,在房间内清醒的生物只剩下自己和潘多拉亚克特的时候,还是强行扯起嘴角,将嘲讽话语念得字句清晰,磁性的声音冰冷无比。
真意外,居然能见到你如此丑陋的模样。他讽刺说,顶着那样一副容貌,令人火大。
潘多拉面色未改,只是轻轻歪过头,不曾遮掩面部泪痕。
若论狼狈,此刻说不上谁更甚。他算计了一切,也算记到自己的死期,毫不意外最终对峙的人选。
潘多拉嘴角轻抿,想勾勒出与往日无二的僵硬微笑,却屈于身心疲累,动作只有个简单雏形,最终化为一道深深的叹息。
他垂眸,隔着透明棺盖,描摹棺内青年称不上恬静的睡颜,你适应的很快,最后想来亲吻他吗。
费奥多尔神色晦暗,挣扎着,磕磕绊绊走向棺椁,手心紧握一柄短刀,在杀死你以后。
他的感官在飞速流失,对身体的掌控也愈发艰难,关节嘎吱作响,像腐朽生锈许久的铁块,不知何时会散落。视野模糊不清,隐约能看到纯白中央一抹暗黄,那个依靠在棺椁旁的男人不知何时站起身来,军靴踏过地板,逐步逼近,回响绵长。
有鼻息落在他唇侧。
令费奥多尔憎恨不已的罪魁祸首,突然拥抱住了他。
你做不到的,不过我不介意做一次靶子。潘多拉咯咯笑着,将眼泪蹭到对他嫌恶无比的青年脸上,轻轻咬住对方耳朵,恶意满满学着费奥多尔不久前对西格玛留下的遗言,当作我微不足道的补偿。
被拥住的青年动作微滞,说不上是恶心,还是其他什么。
那个怀抱很冰冷,或许是费奥多尔已经无法感知温度的缘故,他只感到紧贴自己的是一具尸体,或者说风中残烛一样的东西。
本源转移已然完成,如今的潘多拉,脆弱到还不如新生幼儿。立场倒转,棺椁内沉睡的太宰治成为【逆行】新的主人,只需最后一丝催化,便能让站在世界对立面的男人,坠入无尽深渊。
潘多拉在为自己庆贺,庆贺他终于能放下一切,迎接梦寐以求的死亡。
明明连刀都握不住了,还在逞强。
心脏在这里。
费奥多尔一言不发,也未做抵抗。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紧刀刃,指腹被轻而易举割开,他微笑着,引领着刀尖对准自己肋骨空隙,一寸一寸,不受阻挡地破开血肉,送入不遗余力鼓动的心脏。
温热血液喷洒到他的面颊,可费奥多尔只感到刺骨的冷。
他早就无暇顾及潘多拉如何,那个男人十恶不赦,掌心满溢鲜血,罪行之多到根本无法一桩桩清算。可真等到对方死去的一天,他的内心却泛不起丝毫波澜,没有喜悦,没有如释重负,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
只剩空洞至极的荒芜。
他从来没能逃离过潘多拉的剧本。
男人的身体脱了力,本源尽数转移后,意识被剥离也只是时间问题。
他会被送回本该存在的地方,回到那个不顾一切从东京铁塔一跃而下的太宰治身上。被强行延长的时间将走到尽头,太宰治会失去一切,失去强行挽留下的爱人,失去被回忆美化过的幻象,失去不曾拥有的未来,也会失去纠缠他灵魂数千年不得安息的执念。
你跟他真的很像
瞳孔涣散之际,潘多拉拼劲全力,紧紧拽住费奥多尔不肯放手。他嘴角沁出鲜血,声音沙哑哽咽,鼻音重到像是在哭泣,笑着抚摸上青年的面庞,血迹在那里晕染开,很快又干涸。
他又自嘲着摇摇头,指尖松散,任由自己狼狈不堪倚着身躯枯朽的青年跌落。不,不一样那个人怎么会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就算两人再像,面前的存在,也不是他的费奥多尔。
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
费奥多尔在原地驻足许久,与棺椁仅一步之遥。身着暗黄色军装的男人倒下了,浑身血液都要流干似的,将地板浸湿大片。
太宰治的所处之处,无异于这座城堡最中心,那同样也是人间失格特异点的核心,甚至与常暗岛的一切息息相关。
城堡主的死亡加速这座岛屿的崩解,极光不再萦绕上空,被人一把切断电闸,于夜空中消散了。还活着的岛民经过先一轮自杀式阻拦,人数锐减大半,他们在城镇残骸废墟中矗立,僵硬高昂着头,仰望建立在地势最高山坡上的城堡,眼神麻木。
电磁干扰消失了。
以备不时之需准备的入耳式耳机划过阵阵刺耳电流声,嘈杂散去,费奥多尔凭借仅剩下的听觉,在崩塌与浪潮的噪音中,捕捉到男人低沉喑哑的声音。
【费奥多尔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是远在军舰上的森鸥外。
青年的大脑已经无暇思考,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当前状况,也没有能力去解释,只恍惚觉得,对面的人似乎了解岛上发生的事。
壳、人间失格、群魔、毁灭、毁灭、毁灭──
必须有人阻止这一切。
我很清楚。
他徒劳张了张嘴。
群魔已经无法控制了,要不了多久我也会彻底消失。潘多拉心存死志最后的计划我也猜到了
最后还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他俯下身去,亲吻上冰冷棺椁,所爱之人的容颜近在咫尺,又如隔天堑。
晚安,太宰君。
青年破败不堪的身躯彻底溃散,像被风吹散的尘砾,消融于天地。
与此同时,潘多拉亚克特的尸身,悄无声息消失不见。
第332章 炸地球
费奥多尔的眼睛早已无法看见。
群魔失控,论后果的承担,他这个操作者首当其冲。
窸窸簌簌的蝙蝠不同往日,不再满足于由披风化为实体,它们像贪婪不知饱腹为何物的饕餮,尽情撕咬青年的血肉。无数脱离身体、分崩离析的细胞,如同数以万计的花朵,凋谢过后,从死亡深处孕育出新的蝙蝠。
它们呼啸着、飞舞着、欢呼着奔赴向外界广阔空间,不再拘泥于太平洋深处一座小小孤岛。像舔舐上纸张的火舌,嗅到最甜美的芬芳,尽情烧灼,余下的灰烬,连用掌心攥住都做不到。
他的心脏亦停止了跳动。
之所以将所谓的管理员号与人身分开,原因在于书包含的力量压根无法受人掌控。哪怕砍半,也远远不是人类身躯所能承受的,只有依托本源能力自身构筑的躯壳,才得以容纳。
剧本中,潘多拉为了转移本源,硬生生打造出属剧本宰的轮回地狱,无尽年月的循序渐进,才勉强让太宰治达到合格的容器标准。
强行将这份力量移植进本体,后果可想而知。
现实与剧本有别,唯独费奥多尔的死亡,是无法逆转的事实。
类似米哈伊尔经历过的无数次暴走,失去控制的群魔本该对所及之处进行无差别攻击,周遭国家将无一幸免。然而在两人的刻意操纵下,裹挟有消除数据的蝙蝠得到目标,无序化有序,有组织性的率先将地球笼罩。
它们所贪图的,恰恰是隐匿在世界各处、蓄势待发的壳。
这是两个疯子用仅剩的良心,留下最后的善后举措。
──
感官彻底消失的瞬间,费奥多尔以另一种方式睁开了眼。
周身是广袤无垠的宇宙,泛着斑斓光芒、绶带般的星河点缀于上,在深不见底的洪流中涌动着,数以万计的星辰或明或暗,漾起莹莹微光,钻石般闪耀。
那是平常人终其一生也无法亲眼看见的场景。
费奥多尔没有心情欣赏宇宙的浩瀚,他在真空中悬浮,渺小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若用不甚科学的方法来解释,如今的他,不过是身体被摧毁后仅剩的灵魂。
要不了太久,便会溃散。
他的目光转向远处。
在那里,津岛修治正缩成一只球,抱着膝盖,飘飘乎乎。
他衣服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头部,其余部位到处泛着白,活像动画中为了过审特意打的圣光,甚至连维持小樱桃发型的发卡也消失不见,麻花辫刘海要散不散,软趴趴搭在额头上。
显然,经历过死亡状态的人,不止费奥多尔一个,甚至更早一步。
剧本到最后,潘多拉亚克特怀抱遗憾,微笑死在费奥多尔的刀下。他同样将自己的力量转移给身为容器的剧本宰,成功摆脱不死的诅咒。
区别在于,剧本宰有数百次轮回让他的躯壳质量达标,扮演他的津岛修治没有。
潘多拉亚克特的强弩之末并非表演,是他虚弱到极致的真实体现。逆行也跟极具破坏性的群魔不同,没让津岛修治的躯体溃散,反被彻底停滞在死去瞬间,怕是再过数千年,身体也不会腐朽。
感知到来者,津岛修治眨眨眼,视线不曾从脚下地球上挪开,只轻轻哼了一句:你来啦。
嗯。费奥多尔应声回答。
真空本不能传声,奈何灵魂本就是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以至于两人交流无需介质,声音自然而然在脑海中响起。
相较整个宇宙,地球过于渺小了,只一粒尘埃。但对悬浮在真空的两人来说,照样是庞然大物,远远望着,很难在陆地上看到人类留下的痕迹,吸引他们目光的,是连绵不绝、难用言语形容的诡谲色彩。
是脱离大气层的蝙蝠群,很像小圆剧场版最后,恶魔焰灵魂宝石碎裂的模样。
说五彩斑斓的黑也未尝不可。
向来嬉皮笑脸的津岛修治没有催促。
撇开剧本,群魔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失控,但能力彻底解放后,想要回收,不比用身体堵高压水枪容易,还会像拉到极致的松紧带似的,松开后,也无法回归最初强度,留下不少后遗症。
但至少不用赌命。
现在放弃还能回头。津岛修治抬起手,将有些松散的麻花辫彻底解开,声音低沉,像闷着一口气,在那嘀嘀咕咕,这是最后的机会。
嗯。
说点什么吧,不要总让我一个人活跃气氛。
费奥多尔认真想了想,开口:那个时候,我向你保证过,或许要食言了。
身旁的人微微一愣,终于舍得屈尊降贵、扭动脖子似的,将脸朝向青年的方向。
分卷(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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