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正要按捺心神的朝他继续问话,却是后话未出,便见百里堇年已恰到好处的将目光从她面上挪开了,薄唇一启,低沉复杂的道:“父皇为何如此,瑶儿姑娘不知?”
思涵猝不及防一怔。
百里堇年叹息一声,“有些事,便是瑶儿姑娘不说,在下也是知晓的。就如,这偌大的大英宫闱,东临苍不在秋月殿呆着,不来寻在下,也不曾出现在其余之地,却偏偏出现在拜月殿的院墙外。此事绝非寻常,毕竟,东临苍那小子,并非是喜欢在宫中闲逛之人。他今日突然出现在拜月殿,且一直在拜月殿外守那么久,自然,是有缘由。且在下斗胆猜测,东临苍在拜月殿外的所谓缘由,该是,与瑶儿姑娘……有关。”
这话入耳,思涵眼角一挑,倒也不得不佩服这百里堇年的揣度之能。
是了,东临苍那么大的一个活人独独站在拜月殿外,自是惹人怀疑,只是怀疑终归是怀疑罢了,但这百里堇年却如此直白的将此事说了出来,且那语气中的笃定之意浑然不掩,就凭这点,也知这百里堇年啊,的确是心思细腻,不可小觑。
再者,她今日邀这百里堇年过来,也并非是有意要与他拐弯抹角,而今他先行将这话摊开了,那她自然也不打算与他委婉。
心思至此,思涵稍稍敛神一番,便再度将目光落定在了百里堇年面上,却不料这一落,竟恰到好处的径直迎上了百里堇年那双漆黑深沉的眼。
“本宫的身份,皇上该是全然清楚了吧?”仅是片刻,她稍稍忽略他的话,转移话题而问。
百里堇年略是干脆的点头,满目凝重,“前些日子,便有些猜测了,花灯节上,便全然笃定了。”
是吗?
果不其然,这厮早就猜测她的身份了,且极早便已将她身份识破。
“既是皇上知晓本宫身份,为何当时在猎场之上,皇上还要救本宫?你我本是对立之人,本宫若丧命在猎场上,岂不正得你意?”仅是片刻,思涵敛神一番,低沉而问。
百里堇年略是无奈的摇摇头,面色稍稍显得有些,低声道:“瑶儿姑娘乃东陵长公主,又乃大周帝后,如瑶儿姑娘这般显赫身份,我岂敢让瑶儿姑娘在大英的地盘出事。再者,我与东临苍交好,瑶儿姑娘也已算东临苍亲眷,便是因此缘由,我也不能让瑶儿姑娘有事。”
“国之当头,岂还讲什么连带之情?也正因本宫身份极是显赫,皇上也大可用本宫这条命来威胁蓝烨煜。”
百里堇年再度叹息一声,“大周与大英交锋,本非我愿意见到的。我更愿,两国平和,不兴战事。当日猎场之上,卫王有意取瑶儿姑娘性命,从而嫁祸于我,毕竟,猎场中蛊的群狮,本为我的麾下,无论谁人来看,都知猎场杀伐之事与我有关,是以,瑶儿姑娘若在猎场出事,天下之人都会以为是我所为,此番之事,虽可让我入狱,让卫王春风得意,但卫王目光短浅,不知如此之事能威胁到大英安危。”
说着,嗓音稍稍一沉,继续道:“卫王糊涂,但我不能糊涂,是以瑶儿姑娘性命,务必保全。我与瑶儿姑娘说这些,终是出自肺腑,甚至待我知晓父皇有意赐婚,我第一想到的,也是想让穆风不计一切的将瑶儿姑娘送出宫去,保你安危。我所做的这些,不是因惧大周,更不是惧瑶儿姑娘身份,而是,如今两国交锋,我只愿平和解决。这,也是我此番愿意赴瑶儿姑娘之约的理由,更也是想专程过来,与瑶儿姑娘交交心。”
是吗?
从不曾料到,百里堇年竟会说出这番话来,甚至竟还想着两国能和平解决这场狰狞战役,只不过……
“皇上莫不是忘了,当初大周行军大英的路途之中,皇上曾三番五次差人前来围剿,甚至还曾挥动群狮来袭,就为阻拦大周之军,甚至还想让大周之军全军覆没?”仅是片刻,思涵低沉着嗓子出声。她语气中不曾掩饰的夹杂讥诮之意。
却是这话一出,便惹得百里堇年眉头越发紧皱。
“中道伏击大周之军,是父皇下的令。在下也曾劝过父皇,只可惜,父皇一意孤行,在下也无可奈何。” “大英这么多年来,一直都闭关锁国,国之上下,虽是不够繁荣昌盛,但也并非生灵涂炭。如今,两国交战在即,战事一触即发,国之上下的百姓,早已人心惶惶,夜不能安寐。是以,在下自始至终,都无要与大周决一死战之意,而是一直想寻求一种平和解决的法子。只可惜,在下虽为大英帝王,但却不过是傀儡罢了,有些大事,在下虽能参与,但却,不能做主。便是中道差人伏击大周大军之事,在下也是身不由己,听从父皇之令罢了。”
他嗓音极是低沉幽远,那语气中的叹息之意分毫不言。
且无论是他的语气还是表情,都极是逼真,让人分辨不出真假来。思涵也未立即言话,目光就这么静静的落在他面上,淡然无波的流转着。
这话落下,他也不再多言,仅是兀自沉默,静静的等着思涵回话。
两人之间的气氛就这么突然的沉了下来,加之周遭也极为清净,便也衬得殿中气氛越发压抑。半晌之后,百里堇年叹了口气,“瑶儿姑娘对当初朕差人伏击大周大军之事仍是耿耿于怀?亦或是,瑶儿姑娘自始至终,都不曾想过要真正原谅在下?”
原谅?
这话入耳,思涵心口当即荡出了几许冷笑。
何谓原谅?本就从未与这百里堇年好过,也不曾亲近,更也不曾与这人彻底的撕破脸过,如此而来,又岂有什么原谅?
心思至此,思涵稍稍将目光从他面上挪开了,倒也不曾让他瞧见她面上的冷讽,随即抬手漫不经心的理了理袖袍上的褶皱,待得百里堇年终于等得有些着急时,她才淡然幽远的出声道:“本宫与皇上之间,倒也谈不上原谅与不原谅,皇上这话无疑是有些过头了。再者,既是太上皇有意让皇上为傀儡,这么多年来,皇上就甘愿当个傀儡?就不愿奋起而上,彻底越过太上皇而成为这大英的真正主宰?”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百里堇年面色陡然一白,连带那双漆黑的眼也骤然显得复杂摇晃。
他如此突来的反应,表情幅度无疑是大了些,倒也惹得思涵稍稍诧异。想来身在帝王家的人,何来不曾想过真正无人可撼的王权,这百里堇年身为大英皇帝,想必更是对那王权志在必得。如此一来,既是有心王权,那自然不会甘于平庸,甘于傀儡,是以这本是精明的百里堇年,又岂会一直屈居太上皇之下,毫无争斗之意?
又或许,她这话无疑是说中了他的内心,从而令他猝不及防惊了一下。毕竟,心有野心,且还被人如此胆大直接的言中,这厮一时之间猝不及防的惊愕也是正常。
奈何,她心底本是如此思量,也仅是以为这百里堇年脸色大变仅是因她那番直白之语而肆无忌惮的触及了他的野心,却不料片刻之际,百里堇年薄唇一启,道出来的话,却是全然颠覆了她心底的预料。
“这大英江山,本就是父皇的。父皇看得起我,让我当了这大英的帝王,即便我对父皇所行之事有异议,但也不可逾越父皇,生得野心。”说着,眉头一皱,话锋一转,脱口的嗓音越发的低沉无奈,“再者,有些事,并非瑶儿姑娘看到的那般简单,而是复杂重重,牵涉极广。就如,在下甘于傀儡,其一是因敬重父皇,其二……”
话刚到这儿,他后话突然顿住,面色也越是一紧,心事重重,满目的挣扎,似是道不出后话来了。
思涵听了一半便突然中断,心底的疑虑与好奇越发被他勾了起来。
“皇上有何话不防与本宫直说。但若当真不便的话,皇上不说也可。”
待得沉默片刻,眼见百里堇年仍未言话,思涵敛神一番,淡然无波的出了声。
这话一出,百里堇年这才回神过来,低低垂眸,任由浓密的睫毛掩盖住满眼的起伏,随即才道:“我父皇,控制了我娘亲。我若对父皇生有二心,亦或是不遵父皇之令,我娘亲,便会有性命之危。”
思量想去,终是未料百里堇年会如此回话,心境也陡然翻腾了几许,却又是片刻后,思涵便平息了心头的起伏,思绪幽远沉寂,略是通透。
大英太上皇当初纳妃娶亲,不过是为传宗接代,是以,后宫那些被纳入宫中的女子,又岂会真正得帝宠。不过是传宗接代的工具罢了,自是不得重视,是以,蓝烨煜的娘亲能被太上皇控制着来要挟百里堇年,也是正常。
毕竟啊,大英太上皇对皇后,对这百里堇年,都无感情呢。
“太上皇控制了你娘亲,这么多年,皇上就不曾想过救你娘亲?”
思涵沉默片刻,才低着嗓子问。待得这话落下,她落在百里堇年面上的目光越发深沉。
百里堇年并无耽搁,叹息一声,“以蛊所控,除非找到解药,若不然,自是无解救之法。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在寻找解药,甚至也曾想过让东临苍配制,只是奇怪的事,东临苍通晓天下之毒,但父皇种在我娘亲身上的蛊毒,他却是配不出解药来。”话刚到这儿,他稍稍顿住了嗓音,目光也微微而抬,凝在了不远处略微幽暗的墙角,继续道:“娘亲的毒,许是只有父皇才有解药,若是父皇有意为难,我娘亲性命,自是不保。”
“太上皇如此绝情,皇上可否恨他?”思涵深眼将他凝望,继续问。
百里堇年略是无奈的道:“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我终归是他的儿子,这点改变不得。”
“皇上将自己当成他的儿子,但太上皇许是不拿皇上将儿子看待呢。若是太上皇有半点良心,又岂会以你娘亲的命来要挟你?皇上你,乃大英帝王,又何必要接受太上皇布控?当了这么多年的傀儡,皇上也该翻身做主了。再者,你不是希望大周与大英的这场战役平和解决吗?只要皇上愿意,你心底所想,自然可达成。”
不待他尾音全数落下,思涵已朝他出了声。
他眉头一皱,落在墙角的目光也陡然收回,略是紧烈的落定在了思涵面上,“但我娘亲……”
“皇上若当真想救你娘亲,压倒太上皇并从太上皇身上要得解药是你唯一之法。若不然,你一味的软弱隐忍,你保不住你自己,更保不住你娘亲。软弱使人无用,且卫王党羽还在虎视眈眈,如今的你,除了彻底改变太上皇布控下的这盘棋局,别无翻身之法。”
这话一出,百里堇年并未言话,落在思涵面上的目光突然变得深沉起伏。
思涵也不着急,淡漠清冷的回望着他,视线分毫不挪,平寂从容。
待得二人无声对峙半晌,百里堇年脱口的嗓音突然变得低哑,“瑶儿姑娘这是想怂恿我反叛我父皇?”他这话说得缓慢,若是细听,也不难发觉他语气中交织着几许极为难得的冷冽。
与他认识这些日子以来,思涵倒是从来不曾见他对她露出过这般冷冽之态,纵是这番冷冽之意仅是一星半点,但也足以验证这百里堇年心思精明,底线分明,且对她看似温和有礼,实则,也仍是防备十足的。
“本宫无心怂恿你,不过是在为你找后路罢了。”思涵静静观他,将他所有反应全数收于眼底,随即稍稍敛神一番,回了话。
百里堇年这才将面上的冷冽之色全数敛尽,故作自然的垂眸,“瑶儿姑娘欲让我反叛父皇,仍是想让我里应外合的帮大周皇上吧?瑶儿姑娘乃大周皇后,且一直以身犯下的留在这国都内,自然也是想帮衬大周皇上。只是,我虽理解瑶儿姑娘的立场,且也有心与瑶儿姑娘相交为友,并无恶意,但我拿瑶儿姑娘当友人,瑶儿姑娘又怎能劝说我反叛父皇,从而让我成为我大英的罪人?”
说着,不待思涵回话,叹息一声,继续道:“认识这么些日子了,瑶儿姑娘对在下,就无半点的好感,更无半点的放过之心?”
“皇上除了反叛太上皇,难道还有其余退路?你若当真与蓝烨煜里应外合,许还能脱离太上皇控制,更还能保住大英上下,不战而平。但若你执意愚忠,最后的下场,你也该是猜得到。大英虽强,但大英兵力毕竟缺少操练,更鲜少在沙场恶战历练,但大周雄兵个个都身经百战,气势壮然,如此,两国交锋,便是还未真正开打,胜负也已明显才是。皇上是聪明人,自然该是想得到这点。既是胜负毫无悬念,皇上又心系大英百姓,如此,不战而平,两国言好,才该是皇上的……后路。”
冗长的一席话,被思涵以一种极是幽远厚重的嗓音道出。
只是这话一出,百里堇年面色却并无变化。
他再度抬眸朝思涵望着,静静的凝着,“瑶儿姑娘今日邀我过来,便是为了劝我反叛?”
他突然这般问。
思涵瞳孔微缩,慢腾腾的将目光从他面上挪开,“不过是相识一场,有意相劝罢了。许是皇上不知,蓝烨煜领军而来,从来不是要真正踏平你大英国土,他之目的,向来是大英太上皇一人。他是要让太上皇一败涂地,狰狞而亡罢了,并非意在其它。倘若皇上能里应外合的配合,他又如何能动你大英百姓?再者,本宫冒险留在这里,心思与你,甚至与东临苍一样,都是不希望看到血流成河。你心疼大英百姓尸首横斜,生灵涂炭,本宫心疼的,是大周男儿沙场杀伐,死伤成片,更心疼蓝烨煜为战事操劳,身心受损。”
说着,眼见百里堇年瞳孔颤了两颤,思涵心头略微有数,知晓这百里堇年该是将她这话听进去不少。
她这才稍稍敛神一番,话锋一转,继续道:“该说的,本宫都已说了,至于日后要怎么做,便看皇上你自己了。”
这话还未落音,便闻百里堇年复杂沉沉的道:“瑶儿姑娘终归不是大周皇上本人,又岂能真正知晓大周皇上的心思?前面有大楚东陵双双被他灭国的前车之鉴,我又如何能相信,大周皇上领军而来,仅是想对付我父皇,而不是仍想要我大英江山?或许,我父皇的性命,以及这大英天下,他都想双双收入囊中。”
“本宫乃东陵长公主,大周的国后,蓝烨煜的妻,本宫如何不了解蓝烨煜的心思。”
“瑶儿姑娘也说了,你是他的妻。也仅仅是妻罢了。他之心思,你许是能懂,但一定,不会全懂。历代帝王,岂会放着到嘴的肥沃疆土不要之理?大周帝王不是愚者,自然也不会真正将大英这块到嘴的肥肉放下。”
第4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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