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翎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谁的记忆,沈既明在鬼门关前视死如归的神情与眼前景象交织在一起,他头痛欲裂,近乎崩溃。
而察觉到羲翎的异常,黄袍加身的沈既明默然伸出手,用烧伤的指尖抚上羲翎的发顶。
羲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戾气,宛如一只长满长刺的刺猬,稍有不慎便会鲜血淋漓。沈既明本已遍体鳞伤,此举于他而言无异于飞蛾扑火。他尚不能自救,又何以施予他人安抚。
沈既明为何如此?!
难以言述的情感自胸腔腾起,令人痴狂,战栗不已。羲翎几乎以为他在憎恨着面前的男人,恨他的逃离,恨他的决然,恨他一双盲眼看不破他人心意。
这份恨意令羲翎愈发偏执。
他不会让沈既明逃掉的,他会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哪怕追到刀山火海,地狱天牢,他都不会松手。
沈既明,沈既明!
羲翎好看的额上冷汗淋漓,他近万年不曾有过如此浓烈的情感,眼下悉数爆发,贯来冷淡的寂夜神君竟成了至危至险的人物。
而真正的沈既明还不知羲翎究竟梦见了什么,他掏出手帕为羲翎拭去额上水光,心道,这未免也睡得过于久了。
沈既明自羲翎昏厥后,独身一人撑起羲翎,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人送进了杏林堂。仁术经验老道,离八百里远就诊出羲翎修为溃散。羲翎作为天地间地位最高的武神,修为一事非同小可,毕竟寂夜神君为众神所敬仰可不只是靠着一张出尘绝艳的俊脸,若非他修为高深,怎配得上与日月同尊的名号。多少魑魅魍魉死死盯着羲翎,恨不得扎小人去诅咒这个压得他们不敢作乱的神仙。寂夜神君实力大削的事如若泄露出去,天地间必有大乱。
仁术无法进入九重天,只好请两位神君暂住杏林堂,以便他随时诊脉开方子。然羲翎这非伤非病,事关神劫,纵使医者仁心亦是有心无力。无外乎烧些宁神的草药,以免梦魇趁虚而入。仁术见寒彻神君的眼神清明许多,心知沈既明的病症许是快好了,于是放心地将羲翎交与沈既明照顾。
沈既明意外地发觉自己并不记仇,气得快忘得也快,他见羲翎口呕鲜血失去意识,什么气愤恼怒都跑了个没影,只剩下羲翎苍白的脸。比起什么修为,他更关心羲翎的身体是否抱恙。羲翎昏迷的这几日,始终是沈既明在床头守着,生怕羲翎再生什么意外。
也不知道和寂夜神君藕断丝连的那个凡人究竟何许人也,神劫结束以后,那凡人是否也会飞升为仙,他是不是还得提前准备个新婚贺礼才行。
他从身上摸出一块原石来回打量。
这是他和羲翎在青丘山睡过的那一块,羲翎说这里头的翡翠价值连城,沈既明心生好奇,就偷偷敲了一块下来。事实证明寂夜神君果然火眼金睛,巨石外除了薄薄的一层石衣外,里头果然裹着上等无暇的玉料。沈既明稀奇不已,便一直留着。
他送不起什么好的,寂夜神君成亲这么大的事总不能再送两个梅花饼过去。
他一面等羲翎醒来,一面摆弄手里的石头。
功夫不负有心人,羲翎可算是醒了,沈既明还来不及面露喜色,羲翎见了他倒向是看见仇人似的,一双眉头拧得死紧,他一把拉过沈既明的腕子,粗暴地将人压制在床榻上。沈既明对羲翎毫无备心,轻易地被得了手。他惊愕而愣怔,两只手被禁锢在头顶,整个人都被羲翎宽厚的胸膛笼罩着。
这样的姿势着实暧昧了,偷偷借阅桃色话本子的十九殿下干咳两声,小声道:神君?神君?回神?
羲翎面色不改,仍像是沈既明欠他钱似的盯着他。
神君,我,我是沈既明,神君是不是睡迷糊了。
神君莫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羲翎的视线终于清晰起来,定格与面前生动活泼的面容前。同样的一张脸,又与梦中判若两人,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掩藏在欢笑的皮肉下,身下这副身体究竟遭受怎样的过去?
羲翎清醒过来,依旧不愿放开沈既明。生怕自己松开手,这个人就飞似的永远消失在他眼前,他是真的怕了。事到如今,纵使是寂夜神君也不得不承认,他对沈既明的渴望与占有非同寻常,这样的情感绝不是简单的同伴或战友。羲翎从未尝过情爱,可他并非全然不懂。
这是爱欲。
神君,咱们不若开诚布公地聊一聊,有些事还是说开了比较好。沈既明试图把话说得理直气壮一些:我是真的不知道哪里惹得您不快,您好歹告诉我,自己生闷气不理人算是怎么回事,好歹也是活了上万年的大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
神君是不是对李龙城颇具微词,可我看神君前段时日的所作所为和李龙城那小子如出一辙。他十二岁的时候我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就只是随口问上这么一句而已。那个兔崽子扭头就走,整三天没搭理我一句话。我那时候好歹还是个皇子,可给他厉害坏了。
羲翎听见李龙城三个字就要沉下脸,又听沈既明提起喜欢的姑娘,微怔片刻,突然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沈既明一时语塞,寂夜神君的脑子和修为一起溃散了不成?
羲翎锲而不舍:什么样的。
羲翎意识到自己对那个名为李龙城的男人满腔的怒意,这来源于沈既明与他曾经的纠缠,而他终于想起至关重要的一点,李龙城心悦于沈既明不假,沈既明也确实放不下他,而这并不等同沈既明也是个断袖。沈既明对李龙城只有兄长情谊,他大概与其他男人一样,是喜欢女人的。
沈既明思索片刻,笑了笑:我喜欢长得像立冬的。
立冬。羲翎重复道。
就是看起来很冷的类型。
羲翎心中不知作何滋味,他放开沈既明,下床整理好衣冠,道:嗯,若有这样的女子,我会帮你留意。
沈既明无言以对,只好生硬地换个话题:神君这一觉睡得可安好。
这可谓是实打实的没话找话说了,沈既明扶额,一觉醒来辛苦万年练来的修为都没了,换谁谁能睡得安稳。羲翎面上闪过一丝阴鸷,他握了握拳,梦中片段掠过脑海,该死,火气又压不住了。
那段本该属于沈既明的记忆凭空地闯进他的梦里,甚至撩拨起他沉寂万年的爱欲,羲翎以为,情爱一词本是世间至纯至美的。他冷清惯了,每每见本无缘分的一对对男女彼此心生爱慕,携手共度一生,这样的感情令他钦佩。哪怕是魂灯里关着的狼男,他手上沾染太多杀孽,却依旧执念于心爱的姑娘。冬灵恐怕是那狼男心中最后的一丝善念了。
而为什么他的对沈既明的爱欲如此强硬,甚至是极端?
若非亲身经历,他恐怕永远不会相信他会因沈既明的逃避而扼住他的喉咙。堂堂三天神君,不能坦然面对情爱,居然使出这样下三滥的招数逼迫沈既明就范。他算什么神?连凡人也不如。
羲翎要往外走,被沈既明急急叫住:神君你这事上哪儿去。
这里是杏林堂,我已无碍,自然是去人间化解狼男遗愿,这是冥王的委托。
沈既明有点吃不准羲翎的态度:神君就,这么下去?
不然如何下去。
斟酌一番用词,沈既明重新开口:神君对神劫可有感知?
什么意思?
神君还能用盘古剑吗?
羲翎挥袖召唤武器,巨剑应声而出,而羲翎却握不住它的剑柄,剑身跌在地上,险些给仁术的地面砸出一个窟窿来。
羲翎的脸色更难看了:如你所见。
这回他是真的和凡人无异了。
神君位高权重,难免有不是真心拜服的,贸然入世恐有不测。沈既明认真道:我与仁术将此事瞒了下来,我估计云想容与天上不少神仙有交情,神君失去修为,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停了停,又道:我亏欠神君良多,神君不计前嫌,又几次出手帮我,我自是不会背叛神君。
沈既明说得这样真诚坦荡,只显得羲翎方才的心思更加见不得人。
羲翎道:良禽择木而栖,我修为尽损,往日里看不惯我的恐怕不在少数,你我相离一段时日也好。你灵力运转依旧生涩,不要被我拖累了你。
沈既明登时气成一只煮熟的海虾。
这人果然被带走了脑子!
神君你若对我有不满为何不直说,非得费尽心思找理由与我吵架?
并非与你吵架,你们人间有言,大难临头各自飞,我认为有一定的道理。
大难临头各自飞前头还有一句,沈既明气笑了:叫夫妻本是同林鸟。你我又不是夫妻,为什么要各自飞?
羲翎正欲还口。
仁术急匆匆叩响房门:二位神君,别吵了,天上有大事。
沈既明:好啊仁术,看着你挺老实的人,怎么知道我和神君在吵架?是不是偷听了。
仁术擦了擦额上的汗:神君们的声音太大,想听不见都难!寂夜神君修为受损一事不知怎么漏了出去,现在天上可谓是炸开了锅了,方才有仙童来报,有人向陛下上谏,说寒彻神君觊觎九天真神的仙位,刻意接近骗取信任,才毁了寂夜神君的修为。那人把条条件件列举得一清二楚。陛下大怒,下令追捕寒彻神君,洛清真人力保寒彻神君无辜,两伙人在大殿内起了争执,不可开交,神君们快去看看吧!
说什么来什么,羲翎从地府回来才几天,怎么这事就传得如此之广。何况羲翎出事是在鬼门关以外,冥王和云想容都不该知道才是。这消息从地府传到天上,若说背后没有刻意的推波助澜,鬼都不信。
沈既明心急如焚,他强迫自己冷静,蓄意加害寂夜神君这个罪名可不小,他白得了三天神君的仙位,定然会有看不惯的人要拉他下马。沈既明自认多活的这些年都是赚的,他的死不足惜,而这挑拨离间的话术与他在地府时鬼兵所言如出一辙,若这人并非不忿他的仙位,而意在对羲翎不利,他不得不多想。
沈既明转身,坚定道:神君,你信不信我。
梦中无神的双眸此时坚若磐石,羲翎恍惚片刻。
猛然间,羲翎周身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寒气,整座杏林堂几乎都快被他冻住了。沈既明心下一惊,难道羲翎听信了这份说辞,以为是自己谋求仙位而加害于他?
羲翎未有反应,静默地伫立。
神神君
半晌,羲翎哑声问道:你飞升以前,登基以后,是否曾在高台上燎伤过手?
沈既明不知好端端地怎提起这个,心中惊异:神君如何知晓?我上回并未与神君言及
你被燎伤以后,可有人上前帮你?
沈既明尴尬道:还能有谁,就你最不喜欢的那个,李龙城。我虽登基,但我眼盲口哑,又无实权,只是个傀儡皇帝而已。大事小情都是李龙城在管。底下人摸不准他的心思,不敢轻易动我,当日我被烧伤,他人不敢动,是李龙城第一个过来查看我伤情。
果然如此。
沈既明飞升以前是彻底的瞎子,他的记忆中怎么会有如此清晰的景象。
他所梦的并非沈既明的记忆,而是那李龙城的。
羲翎宛如被泼了一盆寒冬里的冰水。
他怎么会有李龙城的记忆?
第52章
事关重大,甚至洛清也牵涉其中,沈既明急得火急火燎,未能注意羲翎愈发苍白的脸色。他抬手召了传送门,拉住羲翎的袖口一齐迈了过去,仁术紧随其后。三人在门的另一端站定脚步,当即愕然。2
上重天丝毫不见往日里的安宁寂静,大殿里乌泱泱地人挤着人,沈既明于法术一道并不精通,连传送门也未能精确地掌握,他竟将传送门召在大殿的正中央。于是,三人于众目睽睽之下自门内走出,耳畔不断传来焦躁的争执声。
陛下!寂夜神君身份何等尊贵!竟为沈既明这个捡漏的凡人损伤修为,若留此人,必有后患!
沈既明心下一惊,还不等张嘴,又一道斯文而强硬的声音响起:陛下,小仙愿以人头作保,寒彻神君绝非眼高手低贪图仙位之人。自寒彻神君飞升以来,天界与寒彻神君结交者寥寥无几,在座各位真正与神君说过话的唯数人而已,既从未深交,何以一口咬定寒彻神君品性不佳?这未免过于武断。
沈既明也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得以洛清如此信任,只是洛清真人颇受敬重,唯有此事不足信服众神。沈既明冒然闯入,嘈杂的大殿鸦雀无声,眨眼的功夫,又重新掀起一股更大的风浪。
沈既明!你竟还敢出现!
来人!压下这个逆贼!
沈既明!神君愿与你同位,陛下又赐你尊号,谁知你如此不知好歹,竟痴心妄想九天真神的仙位。若你肯勤加修炼,我们自然也不会说什么,谁知你满心旁门左道,寂夜神君乃与天地同生日月同尊的第一武神,你可知你犯下得是什么罪?
仁术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心中默默无言,他亦不知其中内情,不敢断定寂夜神君修为散一事是否果真与沈既明有关。之事这些大殿里的神仙们一个赛一个地能说会道,平日里对羲翎总是畏大于敬,背后里偷偷不忿的又不知有多少。这会儿又正义凛然地打着寂夜神君的幌子,可见此举也未必出于真心。
至于他们究竟打得什么主意,尚未可知。
羲翎隐约猜测到他历劫时的身份,胸腔里震摇得厉害,周身的视线与人声一并淡漠起来,眼眸里只瞧得见沈既明这个人。此时的沈既明欲述无言,手足无措,不可谓不狼狈。这副模样与混乱的记忆碎片中某些画面重合在一起,脑海中刺痛不已。
大殿内爆发出一道脆响,似乎是有什么物件被摔碎了,众神定睛一瞧,寂夜神君脚下不知何时结出一层极厚的冰霜,刚刚凝好又被神君亲自踏出裂痕。羲翎反握住沈既明细瘦的腕子,步步紧逼,低沉道:解释。
沈既明不解其意,不由得一怔:什么?
他们所言是真是假,为何不解释。
羲翎面若霜寒,满身冷气,直叫人汗毛耸立。沈既明茫然地与之注视,寂夜神君何出此言,难道羲翎当真以为他的修为是沈既明有心所为。他们好歹同睡同吃有相当一段时日,难道他在心里当真如此不堪?
分卷(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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