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师此言差矣。”叶贵妃身居高位,虽然眼下失了宠,却还是有这份脸面,在低位嫔妃们都散去之后还占个位置不走,此刻笑盈盈地开口,“陛下也是为皇嗣计,仙师既有手段,何不为陛下祈子呢?”
敬安帝只有四个儿子,除了齐峻齐嶂之外,贤妃所生的第三子身子单弱,叶贵妃生的第四子还小,也是时常生病,至于公主,生了两个均夭折了,说起来真不算子嗣旺盛的,故而叶贵妃这么一说,敬安帝也觉有理,不由得看向知白:“仙师,朕可还能得子?”
知白皱了皱眉:“陛下,众角虽多,一麟足矣,陛下如今有两位皇子,一文一武各有所长,又何必再计较子嗣之多少呢?”
敬安帝默然不语。子嗣旺盛乃是兴盛之兆,而他后宫里这些年只添了叶贵妃的一个孩子,还是个多病的,虽然御医们只说好好调养,私下里却颇有些宫人觉得四皇子是长不大的。敬安帝自己也有这疑心,是以更想多有几个儿女。知白话虽说得在理,他却不大爱听。
殿内一时有些冷了场面,事涉子嗣,齐峻也不好开口。正在僵持,一个小中人匆匆进来,附在王瑾耳边小声说了几句,王瑾不由得面露喜色,转身忙道:“陛下,周采女今日平安脉请出了喜脉!”
“当真?”敬安帝自己也有些喜动颜色。一则是盼着子嗣,二则周采女有孕,也就驳了知白方才暗指他纵情女色的话,当即便道,“着御医好生看护,升周采女为宝林,若平安诞下皇嗣,朕另有封赏!”
叶贵妃笑盈盈地瞥了知白一眼,起身先福下去:“臣妾恭喜陛下了。四十得子,乃是天佑我盛朝,令陛下子嗣兴盛。”
敬安帝此时看叶贵妃也顺眼多了,点头笑道:“正是如此,今年骊龙现世,自是天佑我朝。”
一说到骊龙,叶贵妃就不由得想起万寿节上那颗大出风头的骊珠,脸上的笑容都有些维持不住,用眼角阴沉地扫了齐峻一眼,正想着再说几句好听的话,外头又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小中人几乎是跑的进了内殿。敬安帝眉头不由得一皱:“何事张皇!”
宫里是不许下人们奔跑的,便是有再大的事也只能疾行。那些大太监们个个都练就了这本事,哪怕两脚动得风车一般,也不能让人看出急促奔跑之态来,小中人们入宫不久,却都没有这份本事,被敬安帝一喝,顿时吓得跪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回陛下,昭明殿,昭明殿有彩鸟出现!”
敬安帝听得稀里糊涂:“彩鸟出现?什么彩鸟?”一只彩鸟,就值得跑成这个样子?
小中人连脸上的汗都不敢抹:“陛下,国师说,只怕是鸾鸟!”
敬安帝蓦然动容。鸾鸟乃是祥瑞之兆,《广雅》中说,“鸾鸟,凤凰属也”,便是说鸾鸟与凤凰一般,都是瑞鸟。西北祥瑞天降,虽则由齐峻带回了一颗骊珠来,但毕竟敬安帝没有亲眼看见骊龙降世,总是个遗憾。此刻听说昭明殿出现的可能是鸾鸟,哪里还坐得住?也不顾自己头重身沉,连忙便要起身:“摆驾,朕去瞧瞧!”
昭明殿素日安静,除了逢年过节要来敬香祭祀之外,平日里只有管洒扫和花草的宫人们悄没声儿地来去。今日却热闹非常,敬安帝带着皇后贵妃与太子齐至,下头的妃嫔们少不得又忙忙地也赶过来,虽则不敢擅进园子,却也在园门外站着指指点点。
敬安帝下了御辇,便见真明子快步迎过来,满脸喜色道:“恭喜陛下了,贫道方才细细看过,此鸟身披五采,定是鸾鸟无疑!《山海经》有言,‘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今日鸾鸟不但现世,且落于昭明殿中,真是我大盛之福呢。”
敬安帝连忙抬头去看,此时时已深秋,昭明殿中本是少植花木,只有松柏最多,此时触目皆苍翠,整个园子都是浓绿的,越发显得那松柏间的鸟儿五色斑斓。敬安帝细细看去,只见那鸟儿果然像只野鸡,只是身上毛羽五色成文,在松柏间飞飞停停,几次像是想靠近过来,却又退了回去。
“陛下请看,鸾鸟极是亲近陛下呢!”真明子滔滔不绝,“帝尧继位七十载,十瑞并出,其中一瑞便是鸾鸟飞来。如今陛下继位十七载,先有星铁降世,后有骊龙显圣,如今又有鸾鸟止于庭,可见陛下之圣德,可比尧舜了。”
“哪里哪里。”敬安帝满心欢喜,嘴上却道,“朕虽薄有德行,如何能与尧舜比肩?全仗历代先帝有能,留下偌大江山,由朕守成罢了。”
叶贵妃在旁站着,含笑道:“正因陛下如此谦逊,才有今日之盛世呢。依臣妾看,今日真是双喜临门,周宝林才诊出喜脉,这鸾鸟就下降,臣妾愚见,只怕是上天给陛下送了个好孩儿来呢。”
敬安帝顿时想起周宝林的肚子,不由喜上眉梢:“正是!来人,传朕口谕,升周宝林为才人。”
这才不过是一支香的工夫,周宝林刚刚晋封已是连升两级,又再次升了一级封为才人,只看得周围那些低位妃嫔们个个眼红,暗恨自己肚子不争气。
皇后嘴抿得紧紧的。她倒不在乎周才人连升三级,但叶贵妃所说鸾鸟之瑞是为了周才人肚子里的胎儿,却是她极不爱听的——饶它再怎么贵重,难道还能贵重得过太子齐峻?若换了从前,她早要出言驳斥,但经过朝冠一事,齐峻已然反复叮嘱她要谨言慎行,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否则一句话说错,便会将他拼死拼活立下的功劳一笔抹煞。皇后虽然心里不大以为然,但被齐峻的疾言厉色吓住,也只得听了。故而此时虽然肚里一股不平之气,却被大宫女芍药扯了一下衣袖,只得勉强咽了下去。
齐峻见皇后没有开言的意思,心里才松了口气,转头去看知白,却见他看着那五彩之鸟若有所思,眼里闪着复杂的神色,心里便是一动,低声问道:“如何?”
真明子嘴上奉承着敬安帝,眼睛也时刻盯着知白,见齐峻询问知白,便故意笑道:“仙师见多识广,从前可见过鸾鸟么?”
知白的眼睛从五彩鸟身上转到真明子身上,又往在场的妃嫔们身上一一看过去,最后笑了笑,没有说话。
真明子心中暗暗冷笑。鸾鸟是不世出之祥瑞,知白口称自己活了数百岁,其实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小骗子罢了,哪里会见过鸾鸟?见知白不说话,颇觉得计,转头便对敬安帝道:“陛下,当初凤凰下降,帝尧乃再拜相迎,今日鸾鸟现世,陛下似乎也该拜迎才是。”
敬安帝连声道是,也不及等内侍取来跪垫,便向树上那五彩鸟跪拜下去。他一拜,自然众人无不拜倒,惊得那鸟在树梢上飞来跳去,发出清脆的鸣叫之声。真明子叹道:“果然瑞鸟,其鸣也清。”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道,“一年之内两现祥瑞,陛下今年腊月祭天该更为隆重才是。”
他说一句,敬安帝就应一句。齐峻默然听着,耳朵里却听见知白在身边轻轻地嗤笑了一声,他悄悄转头去看,却见知白也侧过头来看他。两人目光相对,知白就对他挤了挤眼睛,唇角往上一弯,露出一个坏兮兮的笑容,活像打定主意要去掏鸡窝的小狐狸一般……
43、谏珂
昭明殿鸾鸟现世,在宫中乃至京城都是轩然大波,据说有不少百姓还特意到宫墙外头来张望过,盼着鸾鸟能飞到墙头上让大家伙儿看一眼。至于宫内的宫人们,更是时常借着办差,绕几步到昭明殿园子外头去望一眼。最后还是敬安帝怕他们惊扰到鸾鸟,下旨不许人再去,这股热闹劲儿才算过去。不过如此一来,新封的才人周氏宫里就多了许多客人,恭维话仿佛不要钱似的。
赵月也派人去送了一份贺礼,宫女香药回来脸色却不好看。赵月看了一眼便道:“可是又有人说闲话了?”怎么可能没有闲话呢?敬安帝四十还能得子,东宫这大婚一年多了,却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香药不敢说话,赵月想发脾气,可是想想这些日子听过的女史授课,又把火气强压了下去,继续翻着手中的册子。这是东宫的账册,齐峻已经对她说过,要她将整个东宫都管起来,每天不要只想着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用什么脂粉。这些东西她在家的时候并未学过,赵夫人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就过世了,平日里都是赵镝的一个妾在管家理事,她身为独女自然衣食无缺,每日里学的都是琴棋书画女红针指,得闲还跟着父亲去骑马,偏是管家之事从未过问,如今翻翻东宫的册子,才知道这里头竟然十分繁琐,她连账册都看不太懂,何谈管事?
“殿下呢?”赵月最终还是把账册摔到一边去了,“可是去了哪个良娣处?”明明宫中有宫人,为何这些琐事还要她来做?别的也就罢了,居然还要管着那两个良娣的衣食住行,难不成她倒成了下人,倒让两个良娣只管享福不成?
“殿下还未回宫……”香药犹豫片刻,喃喃道,“殿下去了观星台。”
“又去观星台了?”赵月皱皱眉,“殿下倒是对秀明仙师当真亲近。”
香药欲言又止,赵月看得又皱起眉:“有什么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香药手指扭着自己的帕子,几乎要把帕子都拧碎了:“奴婢,奴婢这话只怕大不敬,可若不说,又怕太子妃蒙在鼓里,将来,将来吃亏……”
“赵月环视四周,内殿只有她们主仆两人,在屋里伺候的小宫女刚才看了香药的神色,已然十分知趣地退下去了。这宫里,个个都是人精子,最是会察颜观色。
香药到殿门口去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才回来,压低了声音道:“太子妃可听说过——龙阳之好?”
赵月怔了一怔,陡然抬手一记耳光掴在香药脸上:“你大胆!”
香药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奴婢知道这话大不敬,可是,可是殿下跟仙师——仙师生得实在俊俏,之前老爷在东南那边,福建一带男子就有结契弟的风气,军中无女子,奴婢听小厮们私下议论过,军中多有此事啊……”她说得颠三倒四,赵月却都听明白了,脸色唰地变得苍白:“胡说,胡说……殿下跟我,殿下跟我明明是,明明是行过房的,还有那两名良娣……”
“可是殿下如今十日里倒有八日是独宿的,两位良娣也有些日子不曾侍寝了。奴婢听说有些男子亦能御女,可,可他们心里欢喜的其实还是男子。殿下至今未有子嗣,焉知不是……”
“胡说,胡说!”赵月只会反复说着这句话,好像多说几句就能驳斥香药的荒谬言论一般,只是越说,她自己底气越是不足,声音便越是低弱,“去,去叫人请殿下回来!”
香药看她连嘴唇都在泛白,不敢再说什么,起身到殿外叫了小宫女来:“去观星台看看,若是殿下无事,就请殿下回来,说太子妃身子不适。”
齐峻正在观星台跟知白说话:“太医说寒气侵体有些重了,国师又献了金丹,父皇吃了一颗觉得好些,只怕这金丹又要服起来了。”这是近日宫里唯一与欢乐气氛不和谐的事情。敬安帝服食金丹许久,也正是因这些金丹,他才格外信任真明子,好不容易玉屑饭让他停了金丹,如今若再拾起来,说不定真明子又要因此而重新得势。
“你有没有办法再弄一份玉屑饭?”
知白笑着摇摇头:“此事可遇而不可求,若是常人都能轻易登月,月宫也不叫广寒清虚之府了。”
“可是服食金丹,终究不是好事……”齐峻眉头紧皱,“从前宫里的老御医,曾经说过父皇的寿数只怕只有两三年,如今再服食起来……”
知白抿了抿嘴唇,低下头没有说话。齐峻自己正陷在沉思之中,也没有注意他的神色,半晌才回过神来,忽然又想起一事:“听说你要一件狐皮披风?”知白从来不穿什么皮毛,常年都是棉布衣袍,到了夏日里或许穿件茧绸袍子便算奢侈,这次突然提出要一件狐皮披风,着实有些奇怪。
“哦,那不是我要穿,是给殿下做的。”
“我?”齐峻诧异,“我并不穿狐皮。”本朝尚水德,以玄色为尊,因此高位之人多穿貂,或有黑色羔皮亦可,狐皮则只有玄狐可穿,还多嫌颜色浅淡。在宫中,只有嫔妃们才穿狐皮,敬安帝、皇后、太子,乃至叶贵妃与齐嶂都是不穿狐皮的。
知白笑了,眼睛弯弯的,又有点像小狐狸样了。齐峻忽然有些手痒,很想在他脸上捏一把,他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你这是——有何用意?”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也亮了起来,知白这样的笑,必然是有点什么的。
“那日在昭明殿的园子里,殿下有没有注意到,那彩鸟想要落下地来,只是因地面上人太多,吓得它不敢落地?”
齐峻仔细回想,慢慢点了点头:“确实。”
“那么殿下可注意到,彩鸟是想落往何处?”
齐峻又仔细想了一回,脸色渐渐阴沉起来:“是——周才人处?”敬安帝才到昭明殿,周才人也急急跟着来了,现在回想起来,那鸾鸟似乎就是想向周才人处落下去,只是周才人身边跟着的宫人咋咋呼呼,把周才人围得紧紧的,鸾鸟最终也不曾过去。
“莫非你也要说,周才人腹中胎儿有祥瑞之兆?”齐峻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既然鸾鸟现,天下安,为何父皇身子反而不适起来?天子不适,天下何安?”
知白笑嘻嘻地摇了摇手指:“殿下,你心乱了。乱则不通,乱则不明啊。”
“乱则不通,乱则不明?”齐峻喃喃重复着这句话,看着知白捉狭的神色,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肩膀,压低声音威胁,“不许再卖关子,快说!不然——不然本殿下不许你吃饭!”
“我好怕呀,要饿死啦——”知白顽皮地歪头吐舌装死,“贫道饿死了,不能说话。”
饶是齐峻满腹心事,也忍不住嗤地笑了出来,就是这一笑的工夫,他忽然发现了一件事——知白从方才开始,一直都是彩鸟彩鸟地叫,从来没有说过鸾鸟二字。
“那鸾鸟——不,那鸟,那鸟莫非——”并不是鸾鸟?
知白嗤嗤地笑了起来:“虽说圣主出则祥瑞见,也有个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鸾鸟出在女床山,其鸣声合于五音之节,其形如鸡,其色如翟,备具五彩,而以赤色为多,是南方火离之鸟。帝尧在位七十载,无日不在忧勤之中,兼是火星之精,所以感召鸾鸟下降。陛下——因福缘厚重兼有天运,故为天子,在世时四海安平,此乃运数,并非自己的功德。”敬安帝除了笃信佛道,对国事都不怎么重视,再是底下人怎么拍马屁,他跟尧舜也根本毫无可相比之处,“且陛下尚水德,水德之人,如何感召火离之鸟?”
“所以那根本就不是鸾鸟?”齐峻眼睛发亮,“也对,那鸟虽有五彩,却并不以赤色为多,鸣声虽清脆,却也难说是合五音之节——那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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