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程晓得他姑妈是说反话呢,就是笑眯眯地坐在一边听着。叶秋兰说谭晓松找女朋友了,那姑娘不错,是农村的,上次来他们家,还帮忙干活了呢,谭晓松也去过对方家了,那边的父母对他也满意,双方都中意,这门亲就认下来了,今年十一办酒,让叶程一定得回来。
叶程回去和叶萍说了,谭晓松的婚礼叶萍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的,她前后在姑妈家住了不少年,对她来说,姑妈就像是亲妈一样,堂哥也像是亲哥一样。
就在这一年夏天,叶程接到吴老头的电话,让他去一趟C市,具体是为了什么事,吴老头没说,叶程也不知道,但是心里隐约有一些不好的想法。等叶程赶到C市的时候,吴老头已经住进医院了。今年还不到八十的老人,看起来也并不显得十分苍老,但是他的生命确确实实是走到了尽头。
这是一个奇怪的老人,他从来不说自己的平生,巷子里的住户,谁也不知道他的过往,只知道在三十几年前,这个男人背着个布包,独自一人来到他们这条巷子,花钱买下了一间房子,从此就开起了修鞋铺子,一开就是几十年,到死都没再离开过。
这几年吴老头年纪大了,叶程也提出过让他去B市跟他一起住,虽然他心里也很清楚,吴老头从来也没打算过要离开他的修鞋铺子。他说他漂泊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才终于在巷子里住下,过了几十年的安生日子,再也不想换地方了。人老了,就经不住挪,没力气再在别的地方扎根了。
遗嘱已经写好了,也请人鉴证过了,在法律上,叶程和吴老头并没有亲属关系,遗产也不算是继承,而是赠予。吴老头把那栋老房子给了叶程,跟他说这房子本来想留给他和陆明远两个的,但是陆明远这都好几年没联系了,身份信息也都不清楚,就先给了叶程,改天等陆明远回来了,如果他过得不好,让叶程要记得把这房子分给他一半。
叶程在医院陪了吴老头几天,这一天他的目光难得的清亮,他问叶程:“有陆明远的消息吗?”
“听说他现在还在国外,挺好的,他父亲很有钱。”现在的叶程已经不再像读高中的时候那样闭塞,这几年陆震南的生意越做越大,也上过一些杂志报纸,叶程无意间见到了,上网搜了一些相关的信息,知道陆明远当年被送出国了,然后一直都没再回来。
“呵呵,那小子……”吴老头叹了口气,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然后渐渐的,就没了气息。
叶程拉着老人枯槁的手掌,眼泪一颗颗落在上面。他知道无论哪方面,陆明远一直都比自己更合老人的脾性,加上陆明远小时候无依无靠,老人一度想要收养他,但是陆明远不同意,反而跟着自己回家了,自己很快就开始读一年级,陆明远却在镇上摆摊修鞋。
老人到死都没有说自己的生平往事,没人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是那条老巷子里的修鞋匠吴老头,甚至这个吴是不是他的真姓,也无从知道,因为他是在一次人口普查的时候补办的户口,户口簿上的名字叫吴成安,看着有些像是个化名。
吴老头的积蓄不算太多,住院那阵子,也花了一些钱,等办完丧事,基本上也就没有了,按照吴老头的意思,人死如灯灭,骨灰撒进泥土里便是了。可叶程终究还是看不开,这些年他多少也存了些钱,叶萍也长大了,会挣钱了,不再需要他这个哥哥花钱,钱存着做什么呢,还不如掏些出来给吴老头买块墓地。
这世间如果真有鬼魂这一说,叶程不知道吴老头是不是会为了自己的自作主张生气,他在坟墓的侧后方种下了两颗常青树,这里依山伴水,土质也比较松软,吴老头在这里住上几十年,再怎么不喜欢,也会渐渐扎下根来的吧。
秋天回家参加谭晓松的婚礼,新娘是个俊俏的黑瘦姑娘,眼睛很大,看着十分精神,和谭晓松两个人站一块儿,大伙儿都说般配。叶萍也回去了,她自然是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儿子带回家,担心把谭晓松的婚事给搅和了,就把叶然留在B市,平日里保姆照看着,让钟万里去叶程家住,多帮忙看着点。
三天后叶程和叶萍在B市下了飞机,刚过出口,就见到钟万里等在外面了,肚子上围着个枣红色的婴儿背带,叶然就在他怀里东张西望。见到自己儿子,叶萍三步两步就走过去了,抱着宝宝圆滚滚的脑壳,一顿猛亲,钟万里则笑眯眯地低着头看。叶程知道,自己妹妹的好事也不远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叶程高中的时候读这两句话,只觉得朗朗上口,这许多年过去,竟也慢慢体会出这其中的些许滋味。蓝木说等叶程毕业了他们就出国结婚,叶程答应了,这个男人很不错,他们也相处的很好。
毕业前夕,叶程和班上一个颇有实力的同学合办了一次画展,也得到校内几个老师的支持,弄得还算是有模有样。这几年叶程在一位老教授的引导下,开始接触水墨画,但是技艺还不算成熟,这一次画展中,大部分还是他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自己较为满意的油画作品。
“叶程,你的那副《老巷》,有人出价五十万,卖不?”叶程正跟前来捧场的几个G美教授说话的时候,他的一位同窗过来问。
这一次画展虽然是叶程和一个叫做铁强的同学举办的,但是策划等工作,还有另外一个叫陈子厚的同学的功劳。当然,也不会让他白忙活,这次画展中卖出的作品,他也有提成。加上叶程和铁强是受到系里的许多教授认可的,这一次他们也介绍了一些自己的友人过来,陈子厚很有心眼,肯定不会让这难得的机会白白错过,人脉这东西,只要好好加以利用,关键时候就能发挥大作用。
“那一副是不卖的。”《老巷》是叶程唯一的一副自留作品,他之前已经跟陈子厚说过了,但是他现在又来问,当着教授的面,叶程也不好多说,只好重申自己的立场。
陈子厚笑着跟教授打了招呼,然后把叶程带到一边轻声说道:“对方说价钱可以再加,搞不好还能翻倍,你再考虑考虑,好的作品以后还可以再画么,我看那人是个有钱的,你再给他抬抬价,办完这次画展,就够在B市买房了。”
“《老巷》的话,我再也画不出第二幅了。”在B市买房是几乎每一个北漂一族的梦想,但是如果要以这幅画为代价的话,叶程觉得还是算了,吴老头已经去世了,这幅画他一点都不想卖。
“那要不然,你自己跟他说吧。”也许在面对客户的诚意的时候,叶程就不好推辞了呢,这一幅画卖出去,林子厚的提成也不会少。
“好吧。”
林子厚说客人就在挂着《老巷》的那堵墙边等消息,叶程知道那幅画挂在哪里,就让他去招呼其他人了,自己独自过去。
那一副叫做《老巷》的作品,就是叶程当初带着叶然去看望吴老头的时候画下来的,在他所有的作品中,评价不算是最高的,但是也受到过几个教授的好评,就是在这幅作品之后,叶程他们油画系的一个教授把他介绍给了国画系的韩教授,这个韩教授年纪大了,打算在退休前收个关门弟子,但是寻觅多年,一直都没有物色到合适的人选。
在国画方面,叶程真的是一点基础都没有,他甚至连毛笔都没用过,但是韩教授在看过他几副作品之后,还是决定先带带他。叶程从零开始,花了一年的时间,渐渐得到对方的认可,去年七月份,韩教授就正式退休了。
叶程课业不忙的时候,时常会去他家里拜访,通常他们不怎么说话,拿出纸笔水墨,要么画画,要么写字。教授画的时候,叶程就在一边认真地观看,体会他的每一次运笔,是怎样把自己打好的腹稿恰到好处地表现在薄薄的宣纸上面的。叶程画画的时候,教授一般都不会出声指点,等他画完了,再给予一些点评和建议,有时候嘴上说不清,就自己亲手示范。
就叶程本人来说,目前学习国画不比学习油画来得经济,并不是说当前国画市场多么不景气,而是因为这个市场实在是太乱了。在这个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的社会,包装和炒作,也逐渐进入了艺术节,很多实力平平的画家,借助这个信息社会的助力,俨然把自己捧成一个一流高手。
国画目前还处在新旧交替的一个时代,有些人坚持守旧,有些人主张创新,从前的鉴赏标准正逐渐被打破,而新的标准又难以确立,在这种时候,自然也会有人钻空子,甚至有人弄出名片那么大的微型画,然后喊出噱头,声称自己的作品平方尺单价已经超越了许多近现代的名画家,甚至开启了平方寸的年代。
还有一些人自拍自买,借着拍卖行给自己抬价,自己捧自己,或者让画廊当托,以提高自己的身价,这样的事在这个社会上早已经是稀松平常不足为奇,就算被戳破了,也不见得就会身败名裂,现代人在这方面通常都比较宽容。
叶程并不喜欢花太多时间和精力在这些事情上,所以这一次画展,他也是请别人帮忙操持的,他现在的油画作品价格稳定,已经足够把自己养活了,那么剩下的,他就没有过多的去计较。
油画市场相对稳定一些,毕竟除了国内,还有一个国际大市场,虽然也存在着一些炒作行为,但总体来说,还不至于太离谱。所以叶程的收入也还算是比较稳定,他的作品还不至于被这个浮夸的年代彻底淹没,当然也有一些对他的作品情有独钟的人,虽然现在还不算多。
这一副《老巷》,已经有不少人问起过了,有些人是想买回去收藏的,也有人是看准了它会涨价的。叶程毕竟是韩教授的关门弟子,虽然韩教授是画国画的,但是这也不影响一些行内人士对叶程的看好,其中一方面就表现在他们认为叶程现在所出售的作品,过几年以后可能都会涨价。
这年头许多人都用投资的眼光看艺术,这并不奇怪,楼市趋于饱和,煤矿老板要转型,大量的钞票没地方去,收藏界艺术节就迎来了让人看也看不懂的所谓春天。
叶程走到《老巷》前面的时候,见到一个男人正面对着墙壁站在那幅画跟前,贴得很近,好像是在观察画布上的纹路一般。这个男人长得高大结实身姿挺拔,头发短短的很有型,穿着黑色T恤和工装裤,从后面露出的那一截脖子可以看出来,他皮肤比较黑,倒有点像是当兵的,老实说,来看画展的很少能见到这种类型的人。
“你好。”
叶程出声向他打了声招呼,然后在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要用什么样的理由拒绝把这幅画卖出去。那个男人顿了顿,然后站直了身体,好一会儿,才终于慢慢把头转了过来,他冲叶程笑了笑,然后说:“好久不见,叶程。”
“陆明远。”就算眼前这个男人已经完全张开了,五官上也并没留下多少当初那个少年的痕迹,叶程还是认出来了,这个男人就是陆明远。
“嗯,我昨天刚刚回来,听说你在这边有个画展。”陆明远站在那一副《老巷》前面,向叶程笑得大方从容,再也没有了小时候的青涩,两方对比,叫叶程也彻彻底底地明白了,什么叫做物是人非。
“哦。”叶程也勉强笑了笑,然后就再没话了。
“出去外面说?”
陆明远指了指阳台的方向,叶程点点头,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开办画展的场所是租来的,有一个很大的阳台,阳台上三三两两地站了几堆人。陆明远靠在栏杆边上,顺手就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包烟,自己叼了一根,然后把烟盒递给叶程,叶程摇摇头,说自己已经戒了。
“你这两年过得怎么样?”陆明远点燃了香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把视线放在叶程身上。
“挺好的。”想想叶程这几年确实过得不错,虽然没参加高考,却也顺利走上了画画这条路。
“有朋友了吗?”陆明远又问。
“都快结婚了。”叶程笑着说,却没有去看陆明远的脸色。
“为什么这么着急?你才二十六岁。”陆明远的声音低低的,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一样。
“他已经三十了。”对于他和蓝木的事,叶程无意隐瞒。
“哦,原来比你大。”陆明远大概是又抽了几口烟,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我后来听说陆震南在学校做了手脚,你都没参加高考,就以为你这些年肯定过得很不容易,没想到,原来你过得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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