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初秋点点头。
淡锦按了床头铃。几分钟后,就有人把热腾腾的饭菜送了过来,因为是江嫣然吩咐要特殊照顾的,一个病号饭都做得堪比国际大酒楼般精美。
初秋的双手都被吊着,肯定无法自己进食。淡锦体贴地端起碗筷,把肉和蔬菜均匀地放在勺子上喂进初秋的口中。
淡锦低着头一边准备第二勺,一边随意地说:江队和我求婚了。
咀嚼顿时停下。
初秋含着一口饭,睁大了眼睛,不嚼也不咽。半晌,她才含含糊糊地说:你应该答应她了吧。
淡锦带着几分玩味地看向初秋,嗯对,我答应了。
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
初秋强忍着揪痛的胸口,极近艰难地吞咽下口中的食物。
如果我和一个女人结婚,你会不会困扰?淡锦轻轻眨了眨眼,毕竟我是你的姐姐,如果你的同学知道了,恐怕会说你的闲话。
初秋红着眼,盯着淡锦,声音突然就变得陌生了:
没错,我会困扰。
勺子在碗里顿住。
淡锦勾了勾唇:我以为你会说不会。
初秋咬着牙,许久,嗓音里有了几分哽咽:你们为什么还要把我救上来?让我死在那里,也比现在活着听你告诉我这件事好。
淡锦看初秋认真了,也不敢再继续逗她玩,怎么这么严重,哭什么呢?我骗你的,我没有答应她。
初秋一愣,真、真的?
真的,淡锦拿起纸巾,帮初秋擦去眼泪,叹了口气,你这么不愿意我结婚啊。
你结了婚,就不要我了。初秋说着像小孩子一样赌气的话。
怎么会不要你呢,淡锦摸了摸她的头发,语气柔软似水,你和小浅永远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初秋不说话了。
嗯,怎么说呢淡锦无力地笑了笑,我一直以为,未来我会嫁给她。但是今天拒绝她以后,一下子就觉得未来不确定了。
不确定了吗初秋看着淡锦的眼睛,低声重复。
但是,一个人无法预见未来,这也许是一件好事。对不对?
淡锦回视着初秋,眼底是温柔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人无法预见未来,这也许是一件好事。from阿加莎克里斯蒂《无人生还》】
第64章 《暴风雨》
傍晚的时候,这座海边的城市下了雨。
伺候初秋吃完饭后, 淡锦自己草草地吃了几口, 初秋让她多吃一点, 她只说没什么胃口。
淡锦把着轮椅去到窗边, 打开了窗户,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的雨。趁着她看雨,初秋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她身上。
暮色中苍白的皮肤, 扶手上细瘦的手指, 病服里愈显单薄的肩。明明这个女人就在眼前活生生地坐着, 真实到她可以听见她每一声携着三分病弱的细微呼吸, 但就是感觉什么都抓不住,抓不住她的手,抓不住她的心,连卷如海藻的发尾也捉摸不到。
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发生过什么,她总是散发着这种缥缈而不真实的美。
越不真实,就越让人为之疯狂。
你在看什么?初秋斜靠在病床上, 懒怠地望着淡锦。
我在发呆。淡锦转过头来,坦然地回答。
咳初秋闷咳了两声, 轻笑:还在想嫣然姐的事吗?
淡锦摇摇头:不是。
初秋却还似没听见一样道:你要是后悔了,现在去找她还不晚。
是吗?淡锦控制轮椅转向病床, 向初秋驶来,唇边含着柔软的笑,可是, 我现在只想陪陪你。
虽然这的确就是自己预想的答案,但是真真切切听到了这话后,初秋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心跳的加速。
她把头扭到一边,耳朵尖尖有一点红,你又把我当小孩子哄。
我没有把你当小孩子。淡锦轻笑,真的。
初秋忍不住笑,斜眼看着淡锦,又说:一直坐在轮椅里,腰不会痛吗?要不在我身边躺一躺。
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有点痛。
淡锦扶着轮椅单脚站起来,初秋忙想扶她,但无奈自己的双手缠满了纱布,只能将自己的胳膊递出去。淡锦看了一眼,并没有握住初秋的小臂,只是撑着床沿慢慢坐了上去。
你不用这样,初秋皱起眉,什么都靠自己,连扶都不肯让我扶,你可以靠我的。
我是怕碰到你的手。
病床不是很大,淡锦贴着初秋躺了下来,和她枕在一个枕头上,温柔地笑。
初秋沉默了一会儿,固执地小声重复:你可以靠我的。
淡锦轻轻地看着初秋的侧脸,凝视着那双年轻眼睛里的倔强与坚定,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我可以靠她。
淡锦随即又笑了笑。
她在想什么呢?小半辈子都是一个人这么撑着走过来了,父母长辈尚无可依靠,又如何去依靠一个半大的孩子。
你笑什么?初秋也侧躺过来,与淡锦极近地面对面,嘲笑我啊。
淡锦垂着眼,不太适应与人如此近距离地对视,唇边仍有笑意:笑你可爱。
那你会喜欢可爱的人吗?
初秋挑了挑眉尾。
淡锦自然而然地做了回答:会啊。
可爱的人也喜欢你。初秋顿了顿,忽然也笑了,我喜欢你,淡锦。
淡锦唇边的笑却立即凝固住。
她的心思不知为何,竟又想歪了。
喜欢?哪种喜欢?
初秋紧紧地盯着淡锦的眼睛,声音轻得似乎有些暧昧:你喜欢过谁呢?
喜欢喜欢谁?
你怎么又发呆了,初秋轻笑,很自然地将下巴搁在淡锦的肩头,鼻尖偷偷地嗅着她身上的茉莉花香,是不是喜欢过的男生太多了,都数不清了。
淡锦小声地答:没有。
我不信。初秋半合着眼,睫毛下露出的一点瞳孔中泛着破碎的光,我不像你,淡锦。我只喜欢过一个人,以后一辈子也只喜欢那一个人。
是谁啊?淡锦皱起眉,你们班的男同学吗?
初秋看着她,不说话。半晌,自嘲般笑了笑。
真是个记性不好的女人。
明明半分钟之前,她才说过我喜欢你,淡锦。
见初秋不回答,淡锦又说:你还小,不要说什么一辈子的话。一辈子那么长,你又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别人。
初秋只是轻轻笑着,用鼻尖蹭了蹭淡锦肩头的病服,岔开了话题:我第一次和你这么近地躺在床上呢。
淡锦的思绪被她带跑:以前不是睡在一起过吗?
可是你都离我好远,最近的一次,也只是挨着你的胳膊。初秋叹了口气,声音愈来愈软,就不能让我抱一次吗。
淡锦沉默,眉尖微蹙,大脑忽然混沌了。她的本能是拒绝,但同时又生出了另一种本能,叫她不要拒绝。
二郎神都不在,怀里空空的,我晚上会做噩梦的。初秋又叹气,就这样看着妹妹做噩梦,真是狠心的姐姐啊。
你淡锦语塞。
抱抱。初秋的声音轻软得好似校门口推车小贩卖的彩色棉花糖,携着温暖的呼吸,郁郁袅袅地吹到淡锦的耳畔,抱抱嘛。
就这一次。淡锦终于在胸口一片混乱中妥协了。
初秋忙向她张开怀抱,来。
淡锦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向初秋怀里靠去,体贴地避开了初秋受伤的手,整理好自己的领口与衣摆,又将自己的长发一点一点归置整齐,才轻轻地枕在了初秋的手臂上。
清瘦的轮廓,冰凉的皮肤,沉稳的香气,此时统统被她揽在了怀中。
她终于抓住了一次。
抱住淡锦的瞬间,初秋有一种想要哭着告诉她我爱你的冲动。
淡锦只是僵硬地躺着。她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这样亲近地抱在一起过,她有着不正常的家庭和不正常的恋爱,所以无缘父母或爱人任意一个如此契合的拥抱。她在做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尝试,生疏得有些无措了。
淡锦,我们
后半句求爱的话几乎已经到了嘴边。
嗯?
淡锦低低地应道。
我们初秋的声音微微颤抖,连着身体也在微微颤抖,我、我们
淡锦脑子里忽有一个念头闪过,她好像知道初秋接下来要说什么。但她马上又否定了自己,那是个太过疯狂的想法。
我们我们睡觉吧。我困了。
事实总不如电视剧里演的那么顺利,她也远没有剧里的主人公那么有勇气。
嗯。
淡锦被妥帖的力道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就这样依偎在一个十七岁女孩子的温暖身体旁,脑后是纤细的臂骨,眼前是雪白的脖颈,还有宽大领口下随着呼吸起伏的锁骨。她以为自己被抱着会很不自在,但是眼下又丝毫没有那种不自在的窘迫,甚至开始觉得,这样一个干净的拥抱,实在是让人舒服到犯困。
渐渐的,她便真的困了。
淡锦做了一个梦。
一个与少女的怀抱并不相称的梦。
起先是一片灰蒙蒙的,她发了好一阵子的呆,才发觉自己正盯着水泥地面。她转了转眼珠,看见自己手里拿着一把小刀。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准备自杀的那天。
她看着自己稚嫩的手腕,慢慢地将小刀放上去。刀刃在皮肤上停顿了片刻,她又摇摇头,拿了下来。
淡展锋回来了。他把厚厚的铁门重重甩上,一边整理钥匙一边觑着她。
你怎么还不死?狗杂种。
她慌了起来,又看向房间另一角。母亲蹲在墙角里,双臂环着膝盖,面无表情地看向这边,一双眼睛冷得像冰。
于是她又把小刀拿起来,哆嗦着放在了手腕上。
她知道所有人都想让她死。刀刃放下去,又抬起来,再放下去,再抬起来。淡展锋不停地催她:快点割,快点!
墙角的母亲也紧紧地盯着她手里的刀,目光愈来愈冷。
她忍不住哭了起来,哭得一直抖。小刀终于在皮肤上定了下来,慢慢地,慢慢地切进去。
刀锋刺破皮肤的瞬间,很多很多的血流了出来,血里还有着镰刀形状的碎片。她慌乱地捧着自己的手,想要去止住那些血,可是怎么也没法让它们停下来。她越哭越急,越急越无措,迷茫得像一只落入蛛网的小虫。
忽然有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只手上裹着层层叠叠的纱布,握得太紧了,似乎恨不得用这些纱布来保护住她的伤口。
淡锦?
熟悉的声音在叫她。
淡锦,醒醒。
醒?
别哭了别哭了
淡锦猛地睁开眼。
她仍旧躺在初秋的怀抱里,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眼泪流了满脸。初秋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不停地抚摸她的后背,声音里满满的心疼。
淡锦愣了足有三分钟,才从刚刚的噩梦里缓过神来。
可清醒之后,却莫名地陷入了更深的绝望。她盯着初秋的肩头,眉尖一皱,什么也不愿再想,微微向前一凑,毫无保留地抱住了初秋的身体。
淡锦埋在初秋的肩窝里,浑身颤抖地哭着。初秋急了,却也不知该怎么去做,只能抱着淡锦不停地哄:不哭不哭,不哭不哭
这是她第一次见淡锦哭。
而且哭得泣不成声,几近崩溃。
对不起初秋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慌忙之下开始胡言乱语地道歉,虽然她自己都不知道道哪门子的歉,我、我不知道对不不是,我我要怎么做
淡锦搁在初秋肩头的手紧紧攥着,紧到骨节呈青白色高高凸起。
我初秋深吸一口气,极力稳住自己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说:淡锦,不要怕。我在你身边,我一直在你身边。
她知道她是脆弱的,从读到那本日记的第一天就知道。她也知道,她从来都不会将自己的脆弱展示给任何人,哪怕是小浅也不被允许。可是这个夜晚,她竟然愿意委身在自己怀里放肆痛哭。
淡锦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抱着初秋哭,像溺水时抱着唯一的一根木柱。她将自己蜷缩在她怀里,把自己的痛苦和懦弱完完整整地暴露给她,她哭得根本不像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这一刻,她似乎只是那个七岁的小淡锦。
初秋则一直在她耳边呢喃着一句话。
不要怕,我在这里。
淡锦曾经告诉她不要在黑暗中落泪。
她说,只敢借着黑暗哭泣的人,都是可怜至极的人。
可怜至极的人啊。
初秋忘了那晚淡锦哭了多久,也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只记得,东方吐白时,她睡眼惺忪地醒来,怀里已经没有了那片海雾。
一切就好像是自己妄想的一个梦。
唯一的证据,只有枕上那一片清晨也未干的泪。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在黑暗中落泪。from莎士比亚《暴风雨》】
分卷(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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