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李隆基来说,这几个月,就是他的缓刑。如果不能逆风翻盘,就是死路一条。够了,唐隆政变他只用了两个月准备,如今大半年的时光,立马紧锣密鼓筹划起来。他知道,姑母也在谋划着废掉自己,甚至召集群臣商议。所幸宰相中还有心向自己的人,把她顶了回去。
李旦不可能放下心中忌惮,此刻也没闲着。他晓得,即便控制了羽林军的高级将领,一旦中下层军官不听将令,形势仍会逆转——这是唐隆政变留下的教训。如今,李隆基坐拥着皇帝的身份,一声号令便有可能令兵士倒戈——这是重俊政变留下的教训。他与妹妹太平公主商议着,调朔方军总管郭元振入京,意图以朔方军的势力压制李隆基。
双方,剑拔弩张。
这场斗法最终进入白热化阶段,朝野议论纷纷。千里之外,豫州的小酒馆中,几个人品评着时事,手舞足蹈,指手画脚。随后,一个带斗笠的人走进来,独身一人喝闷酒,听他们说话。店家觉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那人看向店家,对望一眼,又低下头,笑而不语。离去时,挥笔在酒店墙上题了句诗,诗文不错,笔力也雄健。
店家看着,嘴里喃喃念出来——思君万里馀。
思君万里馀。
先天二年六月,在东都洛阳的张说,差人给老主子李隆基捎来一件礼物。李隆基打开木盒,内里是一柄寒光闪闪的佩刀,他先是一惊,随后回过味来。距离皇帝巡边,仅剩不到两个月了,张说是叫他快刀斩乱麻,早做决断,拿刀斩了太平一党。
“天子要让国家安定下来,才是真正的大孝!”
七月二日,皇帝召来崔湜,苦口婆心说了一番,要他改邪归正弃暗投明。崔湜严词拒绝,也不肯透露半点公主的信息。李隆基无法,只好放他回去,但他真正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放□□,让太平以为他仍在做拉拢朝臣的准备。
翌日,先天元年七月三日。
李隆基身边的谋臣仅剩王琚[r1] ,还是小小四品官,羽林军最高将领也是太平的人。他所能倚仗的很少,第一个便是王毛仲。唐隆政变临阵脱逃以后,这人不仅没有受到惩罚,反而被李隆基升了官。王毛仲感恩戴德,拼命帮主子拉拢万骑军士,叫来三百人,威风凛凛在虔化门外排开。
第二个,就是皇帝之名号。他也充分利用了这点,上朝的时候,边听百官汇报,边暗中派人宣两位羽林将军,说一会儿皇帝找他们谈工作。二人不知有变,不敢违抗皇命,一路奔去。通过虔化门的时候,没回过神来,就被万骑士兵砍下脑袋。随后,王毛仲领着人直奔朝堂,看着这波血淋淋的军士,文武百官一下子傻眼了。年轻的官员撸起袖子,提起长袍,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年纪大点的宰相遭了殃,穿着宽大的官服,转身都不利索,瞬间被剁成肉泥。有人跑出去了,却陷入更大的绝望——外边也全是李隆基的人,高力士挥舞着寒光闪闪的长刀,似乎正等着他的头。
有人见大势已去,自杀了。[r2] 有人跪地求饶,被杀了。萧至忠直起身子,望向李隆基,看皇帝翘着腿,冷眼旁观这场血腥的屠杀。他附身一拜,抬头时,咕咚人头落地。
一路厮杀过来,早有人将动乱禀报太上皇。李旦当时正哼着小曲散着步,看见几个年轻官员气喘吁吁赶来,嘴里大呼“快跑”。他不明就里,跟着那些人拔腿就走,可惜年纪大了跑不动,许久颤巍巍登上承天门,这才想起问身边人出了什么事。
“太上皇,皇帝造反啦!”
听来可笑,却扎扎实实打了他一下,弄得李旦晕头转向。好在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他看了看身边仍然跟从的臣子:“助朕者留,不者去!”[r3]
有几个人走上前,表示愿意帮助太上皇。城楼下正不断聚集士兵,喊杀声起,多数人还是沉默着不动作。李旦急得要哭出来,想着自己一败,妹妹也要连带着遭难。站在城楼之上望下去,他心一横,不如跳下去一死了之。让儿子背上不忠不孝的骂名,让妹妹以讨逆为号,一呼百应,结果这个逆子。[r4]
“太上皇别冲动!我来保护您了!”此时,刚被提拔为兵部尚书的郭元振,从人群中走出来。李旦一看,有将军保护自己,那便是有了抗衡的兵力。一开心,楼也不跳了,赶紧跑回去,握住郭爱卿的手,热泪盈眶。
“爱卿,皇帝的人已经杀过来了,您快叫人守城吧。”
“陛下不必害怕,皇帝只是奉您的命令,诛杀太平公主、萧至忠等逆党,没有其他意图。臣等是来保护您不为乱兵所伤。”
事已至此,李旦也无话可说。原以为自己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李隆基这小子策反了。保护他?软禁他罢了,让他死也死不成。幸得不要他的命,只要他的权力。站在城楼的风中,李旦长叹一声:“三郎啊,以后的事,你看着办吧。我老朽,管不得了!”
管不得了。
瞅准机会,李旦跑过去,对方才站出来支持他的一位大臣耳语:“去找太平公主,让她快跑,跑的越远越好。”
那人听了点头,混在人群中便走。刚刚转身,李旦忽然想起来什么,扭头望着那人背影,想叫住他。这句话,最终却没有说出口。
“告诉她,说我对不起她。”
来不及了。
第二天,太上皇李旦下诰:自今军国行政,一皆取皇帝处分。朕方无为养志,以遂素心。
太平,太平呢?她只是刀而已,敌人投降了,他手中的刀,还有什么用处么?李隆基根本没有派人抓她,任由她接到哥哥的一句“逃”,骑上马,往终南山奔去。
一日奔波,路过山寺,她下马,准备向寺中僧人讨口水喝,而后继续向南去。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诸有情,饥渴所恼,为求食故,造诸恶业;得闻我名,专念受持,我当先以上妙饮食,饱足其身,后以法味,毕竟安乐而建立之。”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僧人们吟诵着《药师经》,声音清澈而明净。放下盛满井水的碗,太平向寺院中望去。水顺着碗边滴滴答答下来,她却无知觉,只看见宝殿正中,供着一尊金光闪耀的大佛。
大佛微笑着。
“阿娘。”她唤道。
慈眉善目的佛,有着母亲的眼。那般庄严。[r5]
阿娘。
她放下水碗,走进殿宇之内,跪下叩拜。每一下,都那样虔诚。伏在大佛脚边,手指摩挲上脚背,俯身轻轻吻了吻。再仰头,大佛眼角垂下,好像也在看她。似笑非笑,不知是轻蔑,还是宽慰。
“没有你的我,真的一无是处,一事无成么?”
不是的吧。大概……不是的吧。她摇头。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r6]
“阿娘,是你的掌珠,却不能成为你的骄傲。”她双眼紧盯着大佛,郑重其事,“也许,我永不能成神明。”
也许所有人都认为,神明的孩子应该有所作为。可她偏偏是个凡人。而且她喜欢做个凡人。一个有所求却无所得的凡人。一个求不得亦放不下的凡人。恣意妄为的凡人。大喜大悲的凡人。
凡人的死,不会像神明一样寂然悲凉。她会是,壮烈而伟岸。
再见。就要再见了。
未再往南行,她留在山寺,听一日《药师经》。是夜,寺中点上长明灯,佛前,她命人点上火盆。
“公主,七月点火盆做什么?”
太平没有回答,只问:“要你拿的东西,都带来了吧?”
书韵呈上木匣。打开盖板,里边是一件衣服,飘着淡淡的香。三指拈出衣裙,半张画掉落出来,又躺进盒中。
“再留一天吧,后日,我们回去。”
“皇帝又没来找,公主为何要回去?”
火盆燃起来,将夏日的燥热烘托得更烈。她把那半面画丢进去,麻纸很快点着了。火焰的吞噬中,那张漂亮的脸萎缩,消散,化作轻烟。
“他不来找,只是在羞辱我罢了。没有太上皇,没有宰相,没有羽林将军,我什么都不是。他甚至不屑于追杀。就像婉儿所说,回到长安以后,我就置办豪宅,争抢水碾,造成贪财荒淫的景象。我不得人心啊。”
鼻尖埋进衣裙之中,那里还残留着婉儿的味道。
这个时代的悲剧,就在于带头冲击罗网的鸟儿,精疲力竭地死在了天罗地网之中。但至少她反抗过,那个明媚刚强的婉儿啊。
“书韵,那天我对她说‘等你回来’,她答应我了。她会回来的吧。如果今日就回来,我躲在这里,她找不到我怎么办……她会不会着急啊,她会不会骂我负心,她会不会就走掉了?会不会,就又错过了……”
如果,我死在别的地方,她就找不到我了。
“公主……”
她将衣裙扔进火盆,火势霎时暗了一下,不久又慢慢燃烧起来。青灯古佛,香烟缭绕,这情景,恍若隔世。
拿来水盆,一点一点洗去脸上的妆粉胭脂,洗去这个时代的印记。老了,老了。优雅地退场,是她最后能做的。
洛阳,意气尽衰,落日残阳;长安,满城繁华,难守长安。
那一天终究来到。她起得很早,天还没亮,便唤人梳妆。
“许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书韵,拿柄铜镜来吧。”她说。
陪伴三年的侍女,站在身后,为她梳头。镜中的自己,莫名憔悴,鬓边眼角,起了细密的纹路。
“我有白发么?”帮我拔掉吧。
本想夜阑灯下,细诉别后相思。可是,一点新的欢娱,又勾起无穷旧恨。老了。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r7] 花辞树啊。花都落干净了,才会长出绿叶来。完成生命的轮回。平日常穿的素衣襦裙,已浆洗完毕,透着夏日阳光的气息。她忽然摆手说不穿,一时兴起,偏要那件打马球穿的男装。衣袍有着明艳逼人的鲜紫暗红,洛阳的牡丹不过如此。[r8]
从终南山到长安城,中间是樊川和乐游原,缓缓起伏的山河。那是“直到南山不属人”的太平公主南庄,是她的封地,是她曾常常打猎的地方。从这里,她跃马扬鞭,奔向生命的尽头。
穿越血海、家世、山河,我来遇见你;穿越世俗、人伦、道德,我去拥抱你。如今,穿越生死,我回去找你了,婉儿。这一次,我不会逃避。那不是我。则天皇帝是英雄,你是英雄,我也是英雄。
终南山上俯视长安,坊市严整,繁华一如往常。她似乎能看见,天一大亮,那些景象就会一一复苏——小食铺子,街坊,横冲直撞的武侯,歌女,妓馆,袅娜多姿的胡姬。那一切,如此熟悉,又即将远去。
山寺已备好马车,她却解了套绳,兀自跨上马。侧望长安,马鞭一扬,从山上横冲下来。大片的平原次第展开,月暗月又落,朝霞与朝阳浮现,鲜艳而美丽。神龙政变的朝阳与唐隆政变的朝阳,她都见过,与今日那么相似。她觉得,自己也该走了。她等不及了,策马扬鞭,四蹄腾风,马匹奔驰得飞快。
想起那年,婉儿在自己怀中,她驾马飞驰着。马背颠簸着,风扬起沙尘,婉儿侧身坐得不稳,紧紧拥住她的腰身。一段平缓的草坡,尽头山峦延绵,朝阳照耀一片金红。
拔下玉簪,疾风扑面而来,在耳边呼啸,头发随风飘扬着。她笑着回头,看见马车之上,车夫正挥鞭匆匆追赶着,于是大喊:“你们也太慢了,怎么都跟不上我?”
扬起马鞭,黑色的坐骑使出十二分的气力,拼命奔跑起来。那是血红的日色下,一道暗色的闪电。穿过南郊,奔向宿命。
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r9]
她隐约记得这几句诗,也许是婉儿诵过。早已遗忘的东西,又脑海里蹦跶出来。多像此刻,一样山月散尽的黎明,盛夏的蝉聒噪不已。她心下略略惊异,难道多年以前,婉儿就看见了今日。
太阳升起来了。
做出拈弓搭箭的姿势,她能看见,自己矢枕磨出茧子。食指直指朝阳,百石硬弓,用尽平生气力,缓慢拉开。太阳还在那里,冉冉升起,□□马仍在飞驰。
嗖——她仿佛听见箭矢射出的声音,后羿能射日,她却没办法改变了。
“手段不错啊。”武曌微笑地看着她。
“阿娘——”她说,“不,则天陛下。”
“手段不错啊,太平公主。”
她笑了。
总有那么一个人,回眸一笑倾国倾城,可溃千军万马。她却非要披挂盔甲,屹立两军阵前,手中刀剑寒光闪亮。浴血而生,裹尸而还。于是,在那个难以描摹的时代,不知几多少年郎梦中,多了一位鲜衣怒马的美人。
她肆意妄为,她慷慨潇洒。她是时代最后的荣光,壮烈而灿烂。
看这山川景色,绵延起伏,暗黑的剪影如同兽脊。她叹道:不虚此行啊!
奔向死亡,奔向宿命。
不虚此行啊!
[r1]还有崔日用,不过和王琚太同质化了,我就没写。
[r2]窦怀贞、岑羲等太平党人均死亡。
[r3]《新唐书陆元方传》:初,难作,睿宗御承天楼,群臣稍集,帝麾日:“助朕者留,不者去!”於是有投名自验者。事平,玄宗得所投名,诏象先收按,象先悉焚之。
[r4]《旧唐书王琚传》:睿宗闻鼓噪声,召郭元振,升承天楼,宣诏下关。侍御史任知古召募数百人于朝堂,不得入。上诛凶逆,睿宗恐宫中有变,御承天门,号令南衙兵士以备非常。
《郭元振行状》:会太平公主窦怀贞潜结凶党,谋废皇帝,睿宗犹豫不决,诸相皆阿谀顺旨,惟公廷争不受诏。及举兵诛窦怀贞等,宫城大乱,睿宗步出肃章门观变,诸相皆窜外省,公独登奉天门楼躬侍。睿宗闻东宫兵至,将欲投於楼下,公亲扶圣躬,敦劝止。
唐雯老师认为,李旦在政变中想直接跳楼就是为了成李隆基叛逆的恶名,好让在外的太平以讨逆为号召干掉他。他要是真的跳下去了,结果可能会大变,也许能保住太平。只是被郭元振发现,及时阻止了。
作为兄妹中最小的两个,李旦和太平年纪相仿。一直被高武留在身边。哪怕结婚了,两人都一同出席宫廷宴会。李显一家被流放,和他们疏远点,李旦和太平也算共患难过来的,又都被老妈杀过另一半,算是同病相怜。很多人说,这对皇家兄妹之情的罕见程度,可以和高武、李韦夫妻之情相当,我不反对。只想说一句,旦旦你一直利用妹妹,却没能给她好结果。你对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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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旦明知道是太子军队,要抵抗,还想跳楼,他很清楚先天政变就是冲他来的。这跟李世民、李显、李重俊以及后来的李亨逼老爹老妈退位一个性质(真是天道好轮回)。从这里可以看出,景云先天年间根本的矛盾双方,其实是李旦和李隆基。不是太平公主输给了李隆基,而是李旦输给了李隆基。正如不是李建成输给了李世民,而是李渊输给了李世民一样。李建成/太平公主是遵守规则的一方,显然不能越权去处理李世民/李隆基。而李渊/李旦在政治斗争中不果决,念及亲情,导致了李建成/太平公主成为了牺牲品。
而太平的失败除了因为她的身份问题,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因为李旦的犹豫不决和摇摆不定,他的犹豫使得双方都坐立不安,矛盾加剧,而关键时刻又退隐让出皇位,使得自己与太平失去了最后的立足点。
而李旦和李隆基毕竟是父子,为了青史上留下一个“父慈子孝”的完美结局,只能由太平公主背上离间父子、篡权谋反这口大黑锅了。
[r5]有人认为,太平政变失败躲进山寺,是下意识寻找母亲的保护。毕竟太平是道长,最后却躲进山寺,肯定是因为阿武崇佛。武平szd!(逃ing…)
[r6]这里来源是博主“昔时明月几番照我”,她曾说过,太平在山寺也许读的是《药师经》。我去搜了一下,的确很对的上——《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一卷,唐三藏法师玄奘译。
[r7]这是一千多年以后,王国维的诗。原文: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r8]我是《聊斋志异》书粉,其中有一篇《葛巾》,写葛巾、玉版两株牡丹,一个是“宫妆艳绝”,一个是“素衣美人”,还挺合适。
[r9]上官仪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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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何故造反?
感谢读者“梓曦”,灌溉营养液+7。又是整数辽,开心!
太上皇,皇帝造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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