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戚桐从安稳中醒来,他还睡着,眉眼是那么的平静安宁。
戚桐一向是风暴中心的人,她从未觉得宁静对于自己而言是什么好事。她的周遭总是充斥着各种噪耳的声音,此起彼伏、纠缠不休,无一不在告诉她:来吧,与脏污滚作一团,你休想独善其身。
不知何时,戚梧也醒了过来,他看着她不说话,眼里含着脉脉温情,然而戚桐现在没有沉溺的心思,只觉有些惶恐。
于是主动转移了视线,却被他抚住了脸颊,轻声道:“早安。还有不许不看我。”“……真霸道。”戚桐嘟囔着。
“昨晚睡得如何?”
“挺好的,一夜无梦。”
“可我梦到你了,全部都是你。”
“……你少说两句情话会不自在吗?”说是这么说,可戚桐还是红了脸。戚梧失笑:“我是说真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并祈祷余生都是你。”
戚桐有些失神,他最开始不过是一幅人畜无害的样子,可如今她的生活却被他强势的入侵,处处都是他的霸道。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与这人的种种,然后惊觉她已经将这些回忆也当做稀松平常的一种习惯。每当生活不可推卸的重担林林总总地在她肩上垒起一座看似不可逾越的巨岳,或当她终于在生活的迢途上奔跑至筋疲力竭时,侧首时仿佛能看到他也一直在身侧拼尽一切地开拓新的征程,一时之间似乎眼前的崎岖都不足为道。
她能明确地记起,在一开始,自己从他的读书笔记中看到他的思想笔触时对他好感不算强烈。
毕竟随意张扬的字迹与凛厉刺目的言论所焕发出的戾气与不羁兼有的气质,实在不能给青春期的她留下一个妥善的印象。然后不知怎的,她似乎莽撞又顺其自然地闯入他的世界,书上留下的言语如尖锐锋芒,在她之后十余年的道途中劈下了一道夺目的光,并一直在不至于冒犯,却使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冒犯这个词突兀地出现在她心中时她竟哑然失笑,他与她的界限其实并不分明。戚桐曾幻想过和他一同饮酒,大醉一场,然后一同走在有冷风小道上,他们讨论一些风口浪尖的时政,或是压根无关紧要的日常。
这或许就是在她与他现实重逢时,她能一眼确认他的缘故,就算单薄,她也能凭借构想过许多次的记忆来与他相认,像是天方夜谭般的滑稽。
但对于那件事的发生她同样后知后觉,那个深夜,她脑海里只剩下了模糊的一团影像——酒杯与酒瓶当啷碰撞,微薄的灯光漂在酒浆上,行车碾过树枝留下一串吱呀声,渐稀渐少的饮酒人群,和一双平常少见的带着柔和笑意的双眼。
她不能否认,她已无法自拔。可她只是想对他好啊,她错了吗?
那年戚桐十六岁,每天早晨战战兢兢的从黑渊似的梦里醒来,没有片刻资格在所有的困境与维谷中做一个永远灿烂的人。当时樱花层层迭迭,如暮霞将燃尽时的一团云霓,她最常做的事情只是在万事皆毕后趁无人窥视之时,一人立于樱树下,对林间不时流转的鸟啭风吟出着神。
她在他的书里看到过一句自信非凡对她却遥不可及的话——
‘他来到生命里,向着无数的深夜与黎明一起拼搏并大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今年二十五岁,一切真的好起来了吗。
她怔愣得太久,他却一直挂着一脸的温情看了她半晌,倏尔低头狠狠咬上她嘴唇。
然后她就听见那伏在她身上的人口齿间模糊的一句:“好软……”
她几乎能察觉到自己的面庞腾的一下烧了起来。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雨来,将这世间撕扯得狰狞狼藉,初秋的萧索离他们很近,而世界的喧嚷很远。她不知所措的心脏在她胸腔里震颤着,如在歇斯底里的风浪中跌宕着的一叶扁舟。凉意无孔不入,而他们像传说中相濡以沫的涸辙之鱼,以近乎自殉的方式成全彼此的一场救赎。
良久以后将唇齿分开,她望着他的眼,觉得心中有拉扯不休的痛苦和甜蜜。
戚梧低声道:“我从来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只有敢于去做自己没有一定把握的事情才能被称作勇敢,至少在做这事之前对于自己有一定能完成的信念。而我有的只是鲁莽,即使明白自己所期望的不过缘木求鱼,即使明白自己所行的是绝无转圜的死路,却依然怀着头破血流的决心要去撞一撞。我站在悬崖边上,却邀请你与我一同跳下悬崖。”
她深深望进他一双静如古水的眼睛。无边的缄默在二人之间悄然滋结,然后她听见了她自己的一声轻笑。
“其实我也是一个鲁莽的人。”
这时的戚桐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位仍未长大的顽童,为了一枚可望不可即的糖果孤注一掷。也许她曾经并非如此,可时光总是有着潜移默化的魔法,令她在坎坷的世途中与此人越来越相似,终于从他身上也学会了不顾一切的鲁莽。这样或许也好,与他作伴,曾经挥之不去的忧愁与烦虑也终于能够偃旗息鼓了吧?
戚桐见眼前人扬出一个明亮的笑容。
她脑海里突然出现一句话:‘纵然要跃下深渊,也没什么可怕的。你自然也不会将我一人留在深渊之中的吧。’
那就一起跌落下去吧。
十九、北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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