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的雨天,天一旦阴下来,雨一旦下下来,总是像不会再有晴朗之日一般胶着。
连续下雨的第叁天,窦小祁接到了程朝的电话。
“不把伞还给我吗?”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程朝的声音从手机的另一边传来。
她不知道程朝是用什么方式拿到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她知道所谓还伞只是一个蹩脚的借口,但她确实想见程朝,她其实有一些话想跟他说,而正好今天哥哥又去见客户,她没法黏着。于是窦小祁欣然答应:“好啊,怎么还?”
“离一中后门不远的抚南路,街尾有一家居酒屋,你来。”
挂断电话,窦小祁拿起伞出门。缠绵的雨中,她先去了一家蛋糕店。
窦小祁很久没有回一中了,当出租车驶进老城区,她竟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在这里,所有的悲痛都可以具象化。那些承载着回忆的街景,那些她和哥哥,或者是妈妈驻足过的小巷,而一直到河滨的那条长路,河岸的那些泥土,长坡上他们曾经的家,在这里,青春期承受的一切退无可退。
抚南路是个神奇的地方,因为它夹在一中这个领跑全省的百年强校,和隔壁那所臭名昭着的职校之间,如同隔开了楚河汉界。隔壁那所职校是所有一中学生的梦魇,因为这群天之骄子中的很多人这辈子听过最狠的话就是‘你以后只能去隔壁读书’。因此虽然抚南路有吃有喝,一中的学生通常并不往那边去。
窦小祁找到那家居酒屋走了进去,因为是暑假,而且还是下午,灯光昏黄的店内并没有什么人。
她环视这个被各种日式元素充满的地方,在角落里看见了程朝的背影。她走过去在对面坐下,程朝放下正在喝的一罐朝日啤酒,扯起嘴角朝她笑,“你来了。”
窦小祁这才注意到,程朝浑身都是湿淋淋的,而他脸上更让人惊讶,竟然满是大大小小的淤青和伤口,配着他勉强的笑,看起来分外可怜。
她吃惊地问:“你跟谁打架了?为什么不打伞?”
“你不把伞还给我,我当然没有伞撑咯。”程朝故作轻松地说。
“我说你跟谁打架了?”窦小祁忽视他轻佻的语气。
“你关心我啊?”
“我说,你跟谁打架了,为什么打架?”窦小祁的表情越发严肃起来。
“要喝啤酒吗?给你点一听?”程朝向她示意自己手里的啤酒。
窦小祁不说话,她真的不忍心看程朝这个样子。他曾经是笑容明媚、活泼开朗得让所有老师和同学都喜欢的孩子,家庭美满、成绩优异,仿佛没有吃过一点的苦楚,此刻他却浑身湿透,满脸是伤地坐在自己对面,脸上堆砌着玩世不恭的假笑。她猜测他身上也伤得不轻,因为他拿着啤酒的手也是颤巍巍的,但因为衣服和纹身的遮盖,她无从得知。
“你怎么了,程朝?”窦小祁的眼神无不心疼。
程朝却想起最初见到窦小祁的那天,她淡漠的坐在吵闹的班级里看书,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那个时候他好想走进她的世界,想知道她在想什么,想看她那张冷漠精致的脸有表情的样子,想看她笑,或者看她哭。此刻她满脸的心疼,是为自己吗?想到这里,他心里竟生出一丝愉悦。
“没什么,我爸又喝多了。”他依然在笑,即使扯得嘴角的伤生疼。
“不过我也没输,你该去看看他伤得有多重。”
程朝将手里的啤酒一饮而尽,招手叫来老板又点了几听,还给窦小祁点了一杯柠檬红茶。
“很搞笑,他说妈妈会跟他离婚,是因为我不够乖。我高中的时候还不乖吗?我就只好把事实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妈妈会走,只是不爱他罢了。”他拉开啤酒的拉环,继续说:“偏偏他听不得真相,暴跳如雷,非要说是我的错,我有什么错?这是我的错吗?”
窦小祁坐在对面,听到这些,心狠狠地疼了起来。“直到见到你的眼泪,我才突然明白,我应该跟程朝爸爸离婚。”林纾的话一遍又一遍在耳边重演,她不知道该如何去表达自己的内疚。
她坐到程朝身旁的椅子上,握住他拿着啤酒的微微颤抖的手,说:“程朝……”
感受到安慰,程朝一直压抑的情绪陡然外泄,眼泪迅速滑落。他转过身面对窦小祁,眼睛红红的,问:“是不是真的是我不够好,妈妈才不要这个家?”他终于抛下了那些伪装,那个纯良的程朝原形毕露。
窦小祁为他揩去脸颊上的泪水,轻声说:“不是的。程朝是我见过最完美无瑕的男生。”
“那为什么,你也不要我?我真的不喜欢后来在的一切,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小祁,你可不可以离开他,来我身边?”程朝将窦小祁的手反握住,看着她的眼睛,可怜地发问。
窦小祁摩挲他的手指,缓缓开口:“我爱哥哥,程朝,我爱窦少钦。我们的爱并不像你看见的想象的那样不堪,无论他有没有伤害我,是不是我哥哥,有没有引导我去爱他,我都会爱他。可如你所说,我不是十六岁的窦小祁了,我一直在努力着给自己找一条路,去应对发生过的一切。下个月我要去阿根廷读书了,我哥哥并不知道这件事。程朝,我不想去任何人身边,我只希望我能长出自己的翅膀。同样的,你也不是十六岁的程朝了,可我相信你永远纯良,无论这个世界怎么变化,你都可以走出自己的路。”
越来越多的眼泪滴在他们牵着的手上,看着程朝抖动的肩膀,窦小祁多希望,他从来没认识过自己。
走出居酒屋时,雨已经停了。他们聊了很久,窦小祁最后将蛋糕送给了程朝。那个漂亮的巧克力蛋糕上用奶油写着“对不起”,为那一年围墙边等着送毛毛生日蛋糕的程朝的赤诚心意,也为因为自己,直接或间接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
夜幕时分,窦少钦走出公司大楼,就看见在大门口的旋转门边靠着等他的妹妹。他上前拉住她的手,说:“怎么不上来?”
“想给哥哥一个惊喜嘛。”她挽住他的胳膊。
“正好我也有一个惊喜给你。”他从提着的电脑包外侧口袋中摸出那本旅游宣传册,上面印着富士山,“你以前不是老吵着想去日本玩吗?下个月我能腾出一周假,我们过两天就去把护照和签证办了吧。”
听到护照,窦小祁浑身都僵直了,她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怎么了,现在出国玩都讨不了妹妹欢心了?哥哥第一次带你出国旅游,都不表示一下吗?”窦少钦脸上的笑容真切,不顾人来人往,指着脸颊向妹妹讨要亲吻。
窦小祁机械地吻上哥哥脸颊,说:“开心。”
只是此刻,她已陷入一种巨大的恐慌。
亲爱的上天,怕发生的能否别发生?而必须要发生的,可不可以在这个夏天过完后,再让它到来。
五十、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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