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慕容彦超,困守兖州,已是势穷力竭,并且素性贪吝,所括民财,半犒兵士,半充囊橐,因此士无斗志,相继出降。周主郭威,又亲至城下,督军猛攻,眼见得保守不住,彦超无法可施,竟至镇星祠中,禳灾祈福。这镇星祠乃是何神?原来彦超将反,有术士占验天文,谓镇星行至角亢,角亢为兖州分野,当邀神祐彦超信为真言,特设一祠,令民家遍立黄幡,每日一祭。此时穷蹙无计,不得不仰求星君。蓦闻城被摧陷,急忙出祠督战,那周军似潮冲入,怎能招架得住?巷战良久,手下兵皆溃散。再奔至镇星祠旁,放起一把无名火,将祠毁去,然后驰入府署,挈妻投井,顷刻溺毙。子继勳率残众五百人,出奔被擒,立即磔死。彦超枭尸,所有家族,悉数诛夷。应该如此。兖州平定,周主留端明殿学士颜衎,权知兖州军府事,降泰宁军为防御州,并欲尽诛彦超将佐。翰林学士窦仪,心下不忍,特商诸宰臣冯道、范质,请他释免。两宰臣面奏周主,说是胁从罔治,周主乃赦罪不问。
启跸赴曲阜县,谒孔子祠,行释奠礼。登殿将拜,左右劝阻道:“孔子乃是陪臣,不当受天子拜!”周主道:“孔子为百世帝王师,难道可不敬礼么?”遂虔诚拜讫,命将祭器留藏祠中。又至孔林拜孔子墓,访得孔子四十三世孙孔仁玉,命为曲阜令;颜渊后裔颜涉,命为主簿。即令视事。仍饬兖州修葺孔祠,永禁墓旁樵采,然后还都,饮至犒赏,当然有一番手续。
过了数日,德妃董氏,病殁宫中。天子悼亡,免不得辍乐举哀,饰终尽礼。董氏镇州人,本嫁同里刘进超。进超仕晋,充内廷职使。辽兵犯阙,进超殉难,董氏嫠居洛阳。汉高祖自太原入京师,郭威从军过洛,闻董氏德艺兼长,纳为妾媵。后来出镇邺中,只命董氏随行,所以家属被屠,董氏幸得脱祸。及威已称帝,中宫虚位,但册董氏为德妃,摄掌宫事。至此竟遭病殁,享年三十九岁。总觉命薄。叙出董氏,补前文所未逮。
郭威既悲妃殁,复触旧痛,好几日不愿视朝。接连是天平节度使高行周,病终任所,又辍朝数日,犹幸内外无事,朝政清闲。唯冀州边境,为辽兵所掠,由都监杜延熙,一鼓驱退,倒也损失有限,不足廑忧。既而武平军留后刘言,遣牙将张崇嗣入奏,报称收复湖南,愿如马氏故事,乞请册封。周主留馆来使,又有一番廷议,处置湖南事宜。
自唐将边镐入据长沙,潭民市不易肆,称镐为边菩萨,一体悦服。后来镐佞佛设斋,筑寺置观,所入赋税,除贡献金陵外,尽充佛事,浮费无节,凡地方一切政治,置诸不理,于是潭人失望。菩萨本来高搁,望他奚为?南汉内侍省丞潘崇彻,及将军谢贯,乘机攻郴州。镐出兵与争,大败奔还。郴州被陷。镐坐失军威。
唐指挥使孙朗、曹进,从镐平楚,部下所得廪给,反不及湖南降卒,军士已有怨言。唐复遣郎中杨继勳等,征取湖南租税,务从苛刻,行营粮料使王绍颜,希承继勳意旨,克减军粮,益激众怒。孙朗、曹进,投袂奋起,率部众入攻绍颜,绍颜走匿囷下,屏息无声。大众四觅无着,转趋府署,向镐要求,请斩绍颜以谢将士。镐含糊应允,待孙朗等退归营中,并不将绍颜取出,枭首示众。所以孙、曹两人,并谋杀镐,夜率部众焚府门,适值天雨,屡燃屡灭。镐本有戒心,至是闻府门被火,出兵格斗,且令传吹鼓角,作将旦状。孙朗等堕入镐谋,恐天晓军集,转难脱身,不如斩关出去,往投朗州,一声吆喝,麾退党徒,纷纷投关出城,夤夜向朗州奔去。
走了两三日,方抵朗州城外,求见刘言。言召他入署,问明原委,很是喜欢。王逵在旁问朗道:“我欲再取湖南,恐唐兵来援,多一阻碍,奈何?”朗答道:“朗臣唐数年,备知底细,现在朝无贤臣,军无良将,忠佞无别,赏罚不当,得能保守淮南,已是幸事,还有何暇兼顾湖南?朗愿为公前驱,取湖南如拾芥呢!”朗为唐臣,嗾人往取湖南,亦非好人。逵心亦喜,厚待孙朗及曹进,整兵治舰,预谋大举。
唐主璟方用冯延己、孙晟同平章事。两相意见未合,晟尝语左右道:“金杯玉碗,乃竟盛狗矢么?”延己闻言,恨晟益深。唐主尝遣将军李建期出屯益阳,使图朗州,又命知全州事张峦,兼桂州招讨使,使图桂州。两军出驻多日,未闻报功,唐主召语冯延己、孙晟道:“楚人归我,意在息肩。我未能抚息疮痍,反欲劳民费财,恐失楚意。现欲将桂林、益阳两处戍军,悉数调回,特授刘言旌节,俾得息兵,卿等以为何如?”孙晟道:“陛下诚念及此,不但安楚,并足安唐。”延己勃然道:“臣意以为非是,前出偏将下湖南,远近震惊,一旦三分失二,适令他人藐视。请委任边将窥察形势,可进即进,可退乃退。”唐主因遣统军使侯训,率兵五千,往与张峦合兵,共攻桂州。训与峦联军南下,将到桂州城下,被南汉兵内外夹击,杀得大败亏输。训竟战死,峦收残卒数百人,奔回全州。败报到了唐延,唐主决拟召回李建期,授刘言为节度使。偏冯延己又出来反对,谓宜召言入朝,察他举止,果肯效顺,再授旌节未迟。唐主乃遣使至朗州,召言入朝。言与王逵密商行止,逵答道:“武陵负江面湖,带甲百万,怎甘拱手让人!况边镐抚字无方,士民不附,可一战成擒,怕他甚么?”言尚在沉吟,逵又道:“行军贵速,一或迟延,反令镐得为备,不易进攻了。”乃遣归唐使,佯约入朝。一面召集何敬真、张仿、蒲公益、朱全琇、宇文琼、彭万和、潘叔嗣、张文表等牙将,皆授指挥使,令周行逢为行军司马。部署队伍,即日发兵。行逢善谋,文表善战,叔嗣善冲锋,三人情好颇深,和衷共进。王逵为统军元帅,分道趋长沙,令孙朗、曹进为先锋,直抵沅江,擒住唐都监刘承遇,收降唐军校李师德,乘胜进逼益阳,用着大刀阔斧,砍入唐守将李建期寨内。建期慌忙抵敌,被孙朗、曹进二将,绕住厮杀。张文表、潘叔嗣,持槊助战,任你建期如何力大,也被他七手八脚,活捉了去。所有戍兵二千人,尽行授首,一个不留。嗣是朗兵水陆并进,势如破竹,破桥口,入湘阴,直薄潭州。这位大慈大悲的边菩萨,变做无人无势的边和尚,自知不能敌朗兵,慌忙遣使乞援。怎奈远水难救近火,唐兵不能速到,朗兵已是登城。边镐弃城夜走,吏民俱溃,人多马杂,把醴陵桥门踏断,溺死压死,共约一万余人。得之甚易,失亦甚易。
王逵入城视事,自称武平军节度副使,权知军府事,遣何敬真等追镐。镐已狂窜回去,追赶不及,但杀死溃卒五百名。逵又令蒲公益攻岳州,唐岳州刺史宋德权,及监军任镐,不战即溃。湖南各州县唐吏,闻风震栗,相继遁去。从前马氏岭北故土,一古脑儿归入刘言,只郴、连二州,为南汉有。王逵复欲攻取郴州,自督诸军及峒蛮,共约五万人,将郴州围住。南汉将潘崇彻,夤夜趋救,出其不意,掩击朗兵,朗兵大败。
王逵走还,乃发使至朗州,请刘言入主长沙。言不愿舍朗,因上表周廷,报捷称臣。且称潭州残破,乞移使府治朗州。周主与群臣会议,大众都主张招抚,乃于广顺二年正月,表刘言为武平节度使,兼朗州大都督,升朗州为湖南首府,位出潭州上。王逵为武安节度使,周行逢为武安行军司马,何敬真为静江节度使,朱全琇为静江节度副使,张仿为武平节度副使。这诏旨颁到朗州,刘言以下,统皆拜受。
唯唐主璟因败惩罪,削边镐官爵,流戍饶州,斩宋德权、任镐,罢冯延己、孙晟为左右仆射,自悔前失,乃议休兵息民。左右劝璟道:“陛下能数十年不用兵,国可小康。”璟愤然道:“璟将终身不用兵!何止数十年哩!”岂千年不死耶?不到数月,复召冯延己为相,廷臣统呼为怪事。这且待后再表。
且说王逵入潭州后,与何敬真、朱全琇等,各置牙兵,分厅视事,吏民几不知所从。有时宴集诸将,也不辨尊卑,不分主客,彼此喧呶,毫无规律。逵引以为忧。唯周行逢、张文表二人,事逵尽礼。每有政议,逵倚二人为左右手。敬真全琇,未免疑逵,且已受周廷命令,往镇静江军,当即辞去。逵得拔去眼中钉,恰也心慰。唯自恃有功,不肯为刘言下,平居与言通书,词多倨傲。言不肯容忍,积成嫌隙,隐欲图逵。
逵颇有所闻,时常戒惧。行逢亦语逵道:“刘言与我辈不协,敬真、全琇,又与公有隙,若不先下手,将来两路发难,公将如何处置!”逵答道:“君言甚是,逵早已加忧,苦无良策!”行逢与逵附耳数语,逵大喜道:“与公除凶党,同治潭、朗,尚复何忧?”遂遣行逢至朗州,进谒刘言。言问他来意,行逢道:“南汉已兴兵入寇,全、道、永三州,统已吃紧,行逢特来报闻!”言说道:“王节度何不出御?”行逢道:“南汉势大,非潭州兵力,所能抵御,须合武平、静江两路军马,方足却寇。”言踌躇半晌,方答语道:“我处兵马不多,且是军阃要地,不便远离,看来只好檄调静江军,与潭军会同御敌罢!”正要你出此策。行逢道:“如此甚妙,请大都督照行!”言遂檄令何敬真为南面行营招讨使,朱全琇为先锋使,促赴潭州会师,共御南汉。
行逢辞言先归,复进逵密计,逵待敬真、全琇到来,出郊迎劳,相见甚欢。两人问及敌情,逵答道:“我已拨兵往堵,想寇势不即蔓延,公等远来,且入城休息,缓日往剿便了!”遂邀敬真、全琇入城,摆酒接风,并召入美妓侑酒,惹得两人眼花撩乱,情志昏迷。饮罢散席,仍嘱各妓留侍客馆,夜以继日。俗语说得好,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敬真、全琇,一住数日,几与各妓结不解缘,朝朝暮暮,怜我怜卿,还记得甚么军事。逵又日供佳酿,兼给嘉肴,使他酒食流连,沈湎不醒。一面又着人至朗州,再请济师。
刘言又拨指挥使李仲迁,率部兵三千,到了潭州。逵使与敬真相见,敬真令他先发,趋往岭北,待着后军。仲迁率兵逾岭,在岭北扎营数日,并不见敬真到来,亦未闻有甚么南汉兵。正在惊疑得很,那都头符会,因士卒思归,竟劫仲迁还朗州。都在行逢计中。
敬真尚留居馆中,镇日昏醉,忽来了朗州使人,传刘言命,责敬真玩寇荒宴,把他缚住,送入潭州狱中。敬真醉眼矇眬,怎知真伪?其实朗州使人,是由潭卒假扮,就是南汉入寇,也由行逢捏造出来。朱全琇闻变急遁,由逵派兵追捕,也即拿还。当下从狱中牵出敬真,与全琇同斩市曹。并遣人报知刘言,诬称敬真全琇,私通南汉,托故逗留,不得不军法从事。李仲迁等私自逃归,亦请加罪。言召诘仲迁,仲迁归罪符会,言竟将符会枭首,覆报王逵。
行逢复语王逵道:“武平节度副使李仿,系敬真亲戚,仿若不除,将为敬真复雠。公宜加意预防!”逵即转达刘言,请遣副使李仿,会同御寇。言本是个笨伯,一次中计,尚不觉悟;复遣仿至潭州。逵又殷勤迎入,设宴待仿,帐后暗置伏兵。待至酒意半阑,掷杯为号,立见伏兵杀出,将仿剁成肉泥。于是留行逢守潭州,由逵自率轻骑,往袭朗州。
朗州毫不防备,被逵掩入,直趋府署。指挥使郑珓,出来拦阻,未曾开口,项下已着了一刀,倒地而死。刘言闻变,尚不知为何因,冒冒失失的走将出来,兜头碰着王逵,逵麾动徒众,将言拥至别馆,拘禁起来。朗州兵士,仓皇欲遁,逵下令城中,谓言通款南唐,故特问罪。此外概不株连。兵士未沐言恩,哪个肯来助言,况朗州本由逵夺取,言不过坐享成功,各军又多逵故部,乐得依从逵命,得过且过。
逵安然据朗,奉表至周,也说刘言欲举周降唐。唯又添出许多诳语,谓言欲攻潭州,部众不从,将他幽禁,臣至朗州抚安军府,幸得平定,仍移军府至潭州,特此奏闻。周主郭威,虽然明睿,究竟相隔太远,无从辨别虚实。且湖南是羁縻地,更不必详细诘究,但教称臣纳贡,不妨俯从,因即派通事舍人翟光裔,宣抚王逵,悉如所请,且授逵为武平军节度使,兼中书令。逵厚赆光裔,送他还周,自取朗州图籍,还居潭州。别遣潘叔嗣往杀刘言。言镇朗州凡三年,朗人尝号言为刘咬牙。先是有童谣云:“马去不用鞭,咬牙过今年。”鞭边音通,边镐徙马氏,刘言逐边镐,王逵又杀刘言,是童谣亦已应验了。暂作一束。
且说镇宁节度使郭荣,莅镇以后,由周主选择朝臣,令为僚佐。用王敏、崔颂为判官,王朴为掌书记,皆一时名士,辅导有方。荣妻刘氏,曾封彭城县君,前时留居大梁,为刘铢所屠。至周主即位,追封刘氏为彭城郡夫人,复因荣断弦待续,另为择配。荣闻符彦卿女,智足保身,嫠居母家,未曾他适,特请诸义父,愿纳为继室。周主本认符氏为义女,乐得为养子玉成,遂致书彦卿,求为义媳。彦卿自然遵命,当将嫠女送至澶州,与荣结为夫妇。怨女旷夫,各得其所,自不消说。回应四十三回。
荣在镇二年,屡请入朝,王峻时已入相,忌荣英明,辄从旁沮止。会黄河决口,峻奉命巡视,荣觑隙陈情,再乞入觐。果得周主批准。即日启行,驰诣阙下,父子相见,止孝止慈,即授荣为开封尹,兼功德使,加封晋王。王峻得知消息,遽自河上返大梁,固请辞职,周主不许。峻再乞外调,复经周主慰留,且命兼领平卢节度使。峻尚连章求解相职,并辞枢密,好几日不出视事。周主令近臣征召,仍然托疾不朝。嗣后因枢密直学士陈同,与峻相善,特遣他传示谕旨,谓峻再不出,当亲临视疾。峻乃不得已入谒。周主虽温颜劝勉,心下已存芥蒂。峻尚不知返省,屡有请求,遂令患难君臣,凶终隙末,免不得变起脸来。小子有诗讥王峻道:
难得功臣保始终,鸟飞已尽好藏弓;
如何恃宠成骄态,坐使勋名一旦空!
欲知王峻如何得罪,容俟下回续详。
有边镐之俘马氏,即有刘言之逐边镐,有刘言之逐边镐,即有王逵之杀刘言。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已随其后,特当局未之觉耳。且刘言为逵所推,而逵杀之,何敬真、朱全琇等,佐逵成功,而逵并杀之;争权攘利,不杀不止,彼后世之拥兵求逞,酿成战祸者,何一不可作如是观也!本回叙王逵之攻潭州,写得非常踊跃,及其图朗州也,又写得非常鬼秘,此由笔性之妙,足夺人目,不得以寻常小说目之。
第五十回 逐边镐攻入潭州府 拘刘言计夺武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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