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瀛泽出了宫将昨日那人寻到,带到了邺城最具盛名的“秋暝斋”。这秋暝斋不做别的营生,专程作画。这作画方式也奇特,便是听人作画。
何为听人作画?
打个简单的比喻,若相爱之人分别万里、甚至死别生离。一方相思成疾却连个睹物思人都做不到,那秋暝斋便有了用武之地。他能根据人口中形容的相貌,绘出心中所念之人,不说十成相似,起码也有个七八成。
久而久之,这秋暝斋便在邺城愈发名气大了。
燕瀛泽将那人带进去,让他将白子羽的样貌细细道来,旁边的画师下笔迅捷,不出一炷香,一个人便跃然纸上。
看到成图的那一瞬间,出现在燕瀛泽梦中三年之久的白衣人终于有了具象。燕瀛泽甚至不用怀疑,那便是梦中常常出现的白衣人。纵然画师笔下的人可能不如本尊十分之一的气质,可燕瀛泽就是知道,这人便是他梦中千万般寻觅的人。
于是,燕瀛泽带着一身风雪,在冬夜寒风中,来到了林越的右相府。
林越睡眼惺忪来到燕瀛泽面前,却被燕瀛泽的一身寒气吓得一个机灵便醒了过来。
“皇上你怎么了?”
“林越,白子羽是谁?我到底为何会记忆受损?”燕瀛泽看着林越的双眼,“不许说谎。”
“皇上。”林越跪在了地上,“白子羽是李焱的国师啊,你只不过忘了而已。臣没必要撒谎。至于皇上为何会记忆有损,那是因为可儿为了救你,为了不让雄蛊反噬,下药太猛。皇上若是要降罪,便杀了我。臣只求皇上不要怪罪可儿。”
林越伏地叩首,是个认罪的模样。
燕瀛泽避开他,将他扶起来,却也失去了问下去的心思。
看燕瀛泽失魂般离去,林越沉吟着琢磨,是举家潜逃还是亡羊补牢。
离开右相府,他信步走在清冷的长街,如此折腾一番,已经天明。
他索性找了个早茶铺子呆坐了一早上,想开后的燕瀛泽心境霍然开朗,不再执着于梦境。不再刻意去想那些丢掉的记忆,他想,既然能想起一些,那假以时日,总会想起更多。
佛曰,不可强求!
前方不知何事十分热闹,他顺着人群朝前走,隐约听到边上一位抱着孩童的老妇人道,“听说这位大师是从西域而来呢,都说他解签可准了。他还摸了我家柱子的头呢,柱子一定会福泽绵延的。”
燕瀛泽找了个角度恰当的地方,看到前方人群中站着一位身材魁梧高大的喇嘛,正在对周围的人说着什么。
燕瀛泽哂笑,装高僧,这不是林越最爱的把戏么。
他摇摇头想离去,忽然从人群中钻出一位姑娘,那姑娘拿着两支签雀跃着朝前面那辆马车跑走,眉眼间的欣喜让人不禁跟着开心。看来定然是求了一支上上签。
燕瀛泽收回目光,朝前走去。而他此刻不知,他心心念念的白衣人,就在他咫尺之遥的车上。
白泉将马车停在喇嘛的不远处,白子羽坐在车中,静静听着这长街上的人声鼎沸。
他的眸中血色愈发深了,白泉担忧的递给他一丸药,他安慰白泉道,“无事,别担心。”
邺城的繁荣远超他想象,可见燕瀛泽政绩斐然。耳中听着熟悉的话语,置身在这热闹的长街,白子羽才觉得一颗心落到了实处。究其原因,只不过是因为,这,有一个他放不下的人。
“公子,公子!”百灵爬上马车将手中的签递给白子羽,“你看,这是我为你求的平安签,是上上签呢,你一定会没事的。”
“谢谢百灵。”白子羽微笑道,“那另一张呢?”
白泉抽出另一张,“这是什么签?”
百灵一把夺过来羞红了脸对白泉道,“快走啦!”
白泉架起了车,“公子,我们去哪里?”
白子羽道,“去宝相寺吧。”
白泉架起马车朝宝相寺而去,他没有看见,身后,是背道而行的燕瀛泽。
那位喇嘛周围的人渐渐散开了,或面有喜色或垂头丧气。燕瀛泽笑了笑,这人的功力可比林越当神棍那会儿高。
喇嘛似乎是感觉到了燕瀛泽的目光,回头朝着燕瀛泽行了个礼一笑便准备离去。
燕瀛泽忽然开口,“大师。”他自己都吃不准叫住人家干什么。
“公子可要解签?”
燕瀛泽摇头,“我不信这些的,只是心中烦闷,想找个人聊聊,却无人可说。”
“公子既然身处高位,自是高处不胜寒,无人可说也是应该的。”
燕瀛泽一愣,喇嘛微微一笑。燕瀛泽这才想起,他虽穿着常服,可胸前绣着五爪金龙。燕瀛泽将大氅拉过来,盖住了胸口的金龙,朝着喇嘛点了下头,朝前走了。
林越在丞相府后院暖阁中坐着,面前放着一壶酒,酒温得恰到好处,他抿了一口酒,一个家丁跑过来对着他耳语几句,他起身出门去了宝相寺。
自从几日前收到了姬秋和的信,他便每日派人出去候着,今日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
宝相寺后山的竹楼中,白子羽默默看着那幅提着‘人非木石皆有情’的画。边上放着林越看见过的他写的那本书。
片刻后,他提笔,在最后一页写下最后几个字,放下笔,起身站在了窗边。
窗外是一片竹林,竹叶青翠,风过,竹叶沙沙作响。
林越顺着小径进了竹林,一抬头,便看到了临窗而立的白子羽。
燕瀛泽在王府的水榭中独自饮酒。又是一日夜,他忽然觉得孤单。燕瀛泽离开水榭,来到了紫燕堂,对着一排灵位上了一柱清香。
他坐在蒲团上对燕天宏与宋妙兰的灵位道,“燕老头,二娘,我好难受。我不想做皇帝了……你们别骂我,我准备去坑揽月了。”
燕瀛泽在紫燕堂待到天明,便又出了府去晃悠,晃悠来晃悠去,又晃悠到了昨日的地方。
好巧不巧,那个喇嘛又在解签。
燕瀛泽晃悠到喇嘛面前,抱臂看着群人。转眼一上午时间便过去了,燕瀛泽看出了几分意味。
等到所有人都散了,燕瀛泽拿过签筒随手一抽,递给了喇嘛。
“施主求什么?”
燕瀛泽一笑道,“求梦。”
喇嘛道,“恭喜施主,上上签。”
燕瀛泽一笑,将签丢进签筒,“烦请上师劳驾,去我家为故去的亲人念几遍往生经。”
喇嘛微微颔首,收起随身物品与燕瀛泽一道去了王府。
……
竹楼中,林越对白子羽道,“他似乎是想起什么了。”
白子羽道,“他虽心志坚定,却也不会即刻便全然记起。再过些年,我不过是一抔黄土罢了。纵然想起,也无妨了。”
林越叹息,“你还好么?”
白子羽笑道,“如你所见,不太好。”
“你……”林越叹息,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白子羽道,“过几日便是冬至,冬至后我便离去了,他日我埋骨之地会让白泉告知你的。”
“你不去见他了?”
“若真有缘,来生亦会相见。”白子羽摇头,“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到了京城。”
……
燕瀛泽原本以为喇嘛不过是个普通的云游僧人,不曾想他竟然是密宗□□。
□□在紫燕堂为所有人念经超度后,与燕瀛泽在水榭上对弈。燕瀛泽虽全神贯注却也心不在焉。一局棋下完,燕瀛泽懊丧叹了一口气,同样是下棋,他就是找不到梦中的那种感觉。
□□道,“施主既然无心于棋,又何必执着于棋?”
“上师。”燕瀛泽摇头道,“我不是执着于棋,我是在,寻找一种感觉。”
“那陛下可曾找到?”
燕瀛泽摇头,“未曾,可我十分希望能找到。三年前我生过一场重病,忘了许多事情,我想将那些事情记起来。”
□□道,“既然是往事,忘了便罢了,昨日之事不可留。”
“不。”燕瀛泽皱眉,有些痛苦,“我忘了的定然是十分重要的事。我内心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若我想不起来,我会后悔内疚一生。”
燕瀛泽道,“大师是方外之人,理解不了我身在尘世的一颗凡俗之心。”
喇嘛细细听着,燕瀛泽将过往种种,尽数说给了喇嘛。□□听完后对燕瀛泽道,“陛下可否让我看看眼睛?”
燕瀛泽将头凑了过去,□□掀起他的眼皮看了道,“陛下,若往事并不美好,您也非要想起么?”
“上师,您可是有法子?”燕瀛泽忽然福至心灵,“您能帮到我?”
上师摇头,“陛下这是被人施了摄魂术。”
“摄魂术?”燕瀛泽骤然听了这几个字竟然全身发冷,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
“摄魂术是源自西域的秘术,能消除人的记忆。但从陛下的状态来看,摄魂施得并不算成功,假以时日,陛下便能想起来了。”
“假以时日是多久?”燕瀛泽问。
“或许十天半月,或许十年八年,或许穷尽一生。”上师道,“总会记起。”
“不。”燕瀛泽抓住了救命稻草岂会轻易松开,“上师说得如此明了,可是能解?”
“既然有人施了摄魂,便是不希望陛下执着于过往……”
“上师。”燕瀛泽急切道,“谁也无权替我决定,哪些是该忘记的,哪些是该记住的。”他对上师躬身,“佛家讲求缘分与救赎,燕瀛泽既然碰到了上师,便是有缘,燕瀛泽请上师救赎。”
□□扶起了他,叹了口气。
“陛下,您请坐。”
燕瀛泽依言坐下,□□盘膝合十,低声念起了冗长的咒语。
咒语从最开始的清明,到渐渐开始模糊,却仿若天罗地网一般将燕瀛泽网在了当中。
燕瀛泽原本清明的眼神逐渐浑浊,继而闭上了眼,他思绪似被人掐住,脑海亦如被人重锤敲击,一时间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让人恶心的嗡嗡声,吵得燕瀛泽一刻也不得安生。
□□低声喝道,“梦回!”
燕瀛泽眼前一黑,便如陷入了一片泥沼中,四下扑腾却毫无着力点,反而越陷越深。
他眼耳口鼻都没有了知觉,被黑暗包裹着一直沉底,许久之后,他茫然四顾,前方渐渐有了一丝光亮。
燕瀛泽朝着光亮走去,在刺目的光亮尽头,他看到了在凉州的酒楼下,负着七绝琴飘然而过的一袭白衣。
他看到了听涛涯上寂然抚琴的白子羽,看到了千军万马中回眸一笑的白子羽。看到了在苗疆与他一起坠崖的白子羽,看到了为了让他活下去,不惜以命换命的白子羽……
看到了……摇月台上冷心绝情的白子羽!
他说,“忘了我吧……燕瀛泽,忘了我吧……”
燕瀛泽心痛如刀绞,他茫然伸手,却什么也抓不到,白子羽就那么消逝在了那一团刺眼的白光中。
“子羽……不要……”
燕瀛泽眼角滑出了泪水,闭着眼睛蜷缩在地。心中的绝望让燕瀛泽充斥了一股杀意,他眉心皱起,睁开了双眼,可双眼血红,是个入魔的征兆。
“醒来!!”
□□喇嘛低沉的声音如一记洪钟,敲在了燕瀛泽杀意四起的心上。燕瀛泽心神受到重击,一口血吐出,脑海中嗡声一响,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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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们,如果这个故事是个悲剧的话,你们怎么看?
大梦初醒已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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