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也在不动声色观察着窗外。他心里直犯嘀咕,谢润办事应当是牢靠的,怎得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想着想着,他忽而眼前一亮,街边货郎正往自己的货架上挂了一只悬丝灯笼。
萧煜的心安下来,看来谢润那边已经成事了。
他们没指望一下就能把珠珠和玉舒找出来,韦春则拉了这么大的阵仗,肯定把人藏得严实,贸然行动,万一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萧煜认定这是个懦夫,虽然要求他不许多带护卫,但韦春则自己绝不敢单刀赴会,这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肯定混进了他的人。
只要找出来,悄悄盯上,一定能盯出些端倪。
既然已经成事,萧煜一刻都不想跟韦春则多待,没耐烦道:“你还有话要说吗?”
韦春则显然是不甘心的,费尽周折攒了这么一个大局,眼瞧要无功而返,心里既恨那人的优柔寡断,又担心会被萧煜看出什么,踌躇片刻,不得不让萧煜先走。
出了醉仙楼的门,走出去一段路,萧煜料定韦春则正透过轩窗看他,看他有没有违背约定带多余的护卫来。他轻蔑地勾了勾唇:“当谁都跟你这鼠胆小人一般,恨毒了朕,却又不敢担弑君的罪名,偏要诓个蠢人来给你当挡箭牌……”
陆攸跟在他身侧,不知是不是错觉,那“蠢人”二字说出口时萧煜的情绪甚是复杂,痛惜里带了些伤心,伤心中又有些怒其不争气的意味。
走着走着,人群渐稀,视野也跟着开阔起来,陆攸向来警觉,突然发现这是伏击偷袭的绝佳地带。
这个念头刚落地,只听一声尖啸破空而来,薄刃如削,银光雪亮,直插向萧煜的胸口。
**
自打进了行宫,小星星看什么都新鲜,玩得太疯,音晚也纵着他,到了今日终于要把功课拾起来,开始念书了。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孩童稚嫩的声音清脆,虽然不知其意,却念得抑扬顿挫,格外动听。
音晚同小星星坐在廊庑下,沐着夕阳余晖,同他讲了这句诗的意思。
小星星听得一知半解,揉了揉眼睛,仰头问:“娘亲,漂亮叔叔怎么还不来陪我们?”
音晚一怔,道:“可能他有别的事要忙。”
“可是他昨天说,只是不能陪我们用早膳、用午膳,那他一定会来陪我们用晚膳,天已经快要黑了,他为什么还不来陪我们用晚膳?”
音晚愣了一会儿,蓦地想起什么,低头看他。
小星星捂着嘴嘻嘻笑起来:“我昨天偷听到他跟娘亲说话了。”
音晚戳了一下这小机灵的脑门,又看了眼自打清晨便一直守在廊庑下的望春,不知缘何,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她唤来青狄,让抱着小星星进屋用膳,朝望春招了招手。
望春立马碎步奔过来,笑得眯眼:“娘娘有何吩咐?”
音晚闷了半天才问出口:“陛下干什么去了?”
望春面不改色:“巡视河堤啊。”
“天都快要黑了,巡视什么河堤?”
望春抬头看了眼昏沉沉的天色,诚恳道:“许是往回走了,再过个把时辰就能回来了……”他瞧了瞧音晚,补充:“回来后说不准还得听工部奏事,想来还得耽搁几个时辰。”
音晚冷眸看他:“你到底说不说实话?”
望春深稽首:“奴才不能说,陛下嘱咐过的。”
果然有事瞒着她。
音晚反反复复回想昨日萧煜的模样,就觉得他有事隐瞒。她忖度了片刻,道:“望春,我不为难你,我说,如果我说对了,你点头,我说错了,你摇头,你什么都没跟我说,我也不会告诉陛下。”
望春稍微一犹豫,冲音晚点了点头。
“他要去做的事,跟谢家有关。”
望春点头。
“跟珠珠和玉舒有关。”
望春点头。
“有些危险。”
望春重重地点头。
音晚眼中浮上一缕忧色,不禁焦灼起来,加快了语速:“韦春则要见他。”
望春瞪大了眼,甚为惊讶,而后小鸡啄米似的拼命点头。
音晚看着院中的石晷,心不住下沉:“这个时辰他该回来了,但是他没来,是因为他受伤了。”
这一下望春倒不知该如何反应了,点头不对,摇头似乎也不对,他踯躅了许久,轻声说:“娘娘,要不奴才带您去见陛下吧,咱们悄悄的,不惊动旁人。”
去武城殿的一路音晚的心都很乱,她脑中总是响起昨天萧煜对她说过的话。
——“若是我死了,你能原谅我吗?”
不,他不会死。
音晚立即否定了这个猜测,按照他的脾性,如果他当真快死了,定会哭着嚎着吆喝着见她最后一面,逼她发誓一辈子不改嫁或者干脆跟她商量给他殉葬算了。
反正这个人是不会安安静静死的。
她腹诽了一通,更像是自我安慰,觉得心好受些了,扶住遮面羃离,加快了步子。
武城殿前很是热闹,成群的太医们进进出出,有端药的,有端纱布的,还有擦汗叹息的。
音晚刚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
望春的神情很是复杂,回头冲音晚低声道:“娘娘,您跟紧了奴才,奴才带您进去。”
到底是御前大内官,很有几分体面,那些小黄门们各个哈腰作揖,让出一条道来。
寝殿中门窗紧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儿,重重叠叠的绣帷后身影缭乱,萧煜坐在榻边,让内侍给他往胸前缠纱布,边缠边叫唤:“轻点,你想勒死朕?”
声音若晨钟洪亮,中气十足的。
望春轻咳了一声:“陛下,娘娘来看您了。”
绣帷内顿时安静下来,少顷,传出萧煜虚弱哀绵的低吟:“哦,那你进来吧,朕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正好,能见最后一面。”
说罢,他把给他缠纱布的内侍赶了出去,这内侍甚为忠君尽职,还依依不舍地念叨:“陛下,还没缠完呢……”
被萧煜低吼了一声“滚”,委屈兮兮地退了出来。
音晚拂开绣帷走进来,萧煜已经歪倒在榻上,侧着身,合拢松散的衣襟内露出缠得厚厚的纱布,他咳嗽了一声,冲音晚弱声道:“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怕你担心,没什么,方才是吓你的,太医说了死不了,顶多就是卧床个一年半载的。”
音晚冷冷瞧了他一阵儿,漫然道:“既是死不了,那我就回去了。”
第100章 晚晚,你还爱我吗?
音晚往外走了没几步, 便被人从身后抱住,锁进怀里,再难挪动。
萧煜低徊的声音响在耳畔:“我真的差一点就死了, 你怎么不信呢?”热气顺着音晚的颈窝滑下来, 带着清馥的龙涎香气。
只停顿了片刻, 音晚便伸手推他。
萧煜倒是没有死缠烂打,很识趣痛快地将音晚松开了。
帏内烛光,昏黄模糊,照到他的脸上, 勾勒出刀凿斧削般舒朗俊秀的面容, 闪烁笑意之后, 显出一些脆弱之感。
音晚本不想搭理他的,可还是没忍住,往他胸前瞟了几眼, 问:“当真受伤了吗?”
萧煜默了默,手搭上纱布, 勾唇微笑:“我拆开给晚晚看。”
那纱布本来就没缠好, 内侍着实忠心, 纵然被喝了“滚”,还是草草地给系了个扣子。萧煜拉开扣子坠下的布条,一层一层拆解着纱布,动作缓慢而仔细,大殿中本就安静,这样一来凭空多了些许紧张。
音晚屏住呼吸, 手指不自觉地向内蜷起,紧盯着萧煜,纱布纤薄透光, 最后一层被揭开,露出精悍的胸膛。
疮疤纵横,却没有一道是新伤。
音晚舒了口气,稍微愣怔之后,有些恼怒地质问:“这种玩笑开起来有意思么?”
她霍得转身要走,萧煜弯身去拉她的手,连被她甩掉几回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晚晚,你别生气,我是故意的,让太医来,做出如此阵势,故意让人以为我身受重伤。”
音晚嗤道:“你自然是故意的,你惯常喜欢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萧煜紧追着她出来,快行几步拦住她的去路,道:“这一回我没有想要玩弄任何人,却是旁人对不起我,我不过想逼一句实话出来,看看这多年的父子亲情到底有多可笑。”
这话中寓意太过丰富,音晚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伯暄?”
萧煜面染凄清,那极罕见的脆弱便又深浓了几分,他轻喃:“家门不幸,你知道我向来好面子的,本想自己悄悄地解决这件事,不让任何人知道的,可偏偏你来了。”
音晚道:“我现在就走。”
“不。”萧煜紧攥着她的手,祈求:“你陪一陪我吧,我觉得心很凉,身上也凉,很怕孤独,你别走。”
音晚知道自己不该心软的,本来已经犹如丝线乱麻绕在一起了,再一心软,更加缠黏难解,还不知要纠缠到几时。
可她就是无端迟疑了那么一下,只一下的功夫,内侍来禀,说康平郡王求见。
好了,这会儿想走也走不成了,这样出去,非得打个照面。
萧煜让她躲去屏风后,还安慰她,这孩子心虚着呢,发现不了她。
安排好一切,萧煜将纱布缠回去,又躺回了榻上。
音晚躲在屏风后,听见殿门敞开的声响,紧接着是极轻的脚步,伯暄停在绣帷前,躬身冲里面揖礼。
“父皇,儿臣听说您受伤了,伤得严重吗?”
殿中有片刻的寂静,传出萧煜冷峭的声音:“你希望朕伤得重,还是不重?”
隔着一道薄绢,还有一层摇曳低垂的帷幔,音晚依稀看见外面那个身形晃了一下,伯暄结结巴巴地说:“儿臣希望父皇远离伤痛,长命百岁。”
萧煜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偌大的殿宇里,似阴风飕飕,怪瘆人的。所幸他没笑太久就停下了,冲着伯暄道:“远离伤痛,长命百岁?那你还和韦春则那小人勾结,你是生怕气不死朕吗?”
话音刚落,伯暄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本是一出父子反目的苦情戏,音晚却看得有趣,这孩子旁的不论,倒是个实诚人,不管干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从来不带辩驳的,萧煜一问就全招了。
从前在未央宫他给音晚下落胎药时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
他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起初是韦春则先找上儿臣的,他说我不是父皇的亲生儿子,我的生父是昭德太子,若我不信,只管回去问陈先生。我问了,我也怕极了,自从母后走后,父皇这些年对儿臣再不如从前亲近,我怕会像他说得那样,您把母后和弟弟找回来了,就再也不要我了……”
音晚从头听到尾,心说真是天道好轮回啊,从前他给音晚下落胎药时便是这一套,怕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对他再不如从前上心,不想失去母后才铤而走险做下错事。
萧煜那时还觉得他可怜,明里暗里袒护他,好了,现在同样的一套落到萧煜自己身上了,且看他能不能继续宽容大度。
第9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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