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清怡早早地醒了,心里怀着事儿,她几乎一晚都没合眼。
弟弟几年前就嫁了人,如今正怀着第二个孩子,来医馆的日子就更加少了。
她虽然起了床,但显然不能在这个时辰去寻靳温言,于是干脆在内堂整理起药材来。
谁知这一做起正事来,尹清怡倒放空了思绪,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几个时辰,她精力耗尽,竟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桌案上睡了过去。
她是被前堂推门声吵醒的,有熟悉的温润声线模糊地传进耳朵。
.......靳温言?
她还有点迷糊,揉着脑袋想让自己清醒点。恍惚之中她突然记起,今天该是他来抄书的日子。
啊......怪不得。
眯的这一会儿非但没让她好受些,反叫她头疼起来。但她记起了自己的打算,起身往那边走去,决定找他谈谈。
模糊的交谈声还在不停传过来。
“好了......这不是带你一道过来了?......嗯,真的是最后一天。”
“留的银子明明够花销,你倒偏要出来......”
尹清怡刚要推门的手顿住。这声音......是靳子珺。
没想到小姑娘也跟来了,这她就难以开口了。得挑个她不在的时候才行。
“在家呆着太憋闷,便全当是出门散心了。再说做这些我心里也欢喜......”
“......我也没不让你做事。只是为何偏是尹家。”她声音里带了些憋闷。
“尹公子说馆里的古书磨损得厉害,找我帮忙抄录一份。左右我也去不成书馆了,这么点小事还是能做的。她们姊弟帮了我许多,当初生你时......”
“好啦!我不要听你讲这个。”
男人声音带笑,语气里有种亲昵的无奈:“怎么还生气了。真的是最后一日,我手头这本只差个收尾,总不好就这样给人家留着。”
尹清怡手指缩了回来,有些不是滋味地握成拳。
靳温言何曾有过这种语调?那才是发自内心的温柔和柔软,那种顽笑中不乏认真的诱哄语调......尽管就连在这里偷听的她也能听出,那孩子只是带着些许赌气似的不悦,并没有真的多生气,但他还是那样耐心细致地解释着......
他确实爱着她,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是她的父,怎能不爱她?尹清怡觉得自己可笑。她好像被靳子珺的那种敌意,或是那个惊人的猜想扭曲了思维,竟然真的以一个情敌的视角去看待她。
如果靳温言知道了女儿的心思,他还能那样毫无保留地对待她吗?
尹清怡胡乱地想着,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她悄悄推开了门。
借着药柜和布质垂帘的遮挡,她刚好能透过缝隙看见靳家父女,而不会轻易暴露自身。
靳温言正坐在桌后,手里拿着本医书。
靳子珺手撑着桌案,与男人隔桌对望,一站一坐,倒让她高过了男人。
男人已经在桌上摊开了空卷,伸手去取笔。“我尽量快些,但怎么还得一个时辰,阿珺你且先找个地方坐。”
少女抬手按住他的笔:“我还在生气。”
那是有恃无恐的任性,是清楚自己被人所爱的放肆。
事情不太对......这种氛围,不像会出现在父女之间。不妙的预感充斥她的四肢百骸,尹清怡手上用力,抓紧了柜边。
“那阿珺如何不气?”男人配合地放开笔。
靳子珺狡黠一笑。“这样......”
尹清怡瞪大了眼,眼睁睁看着少女撑着桌案倾身,印上了男人的唇。这一幕无限放缓,无比清晰地映入她缩紧的瞳孔。
而靳温言没有拒绝,躲避的幅度也足以忽略不计。
她只觉整个世界荒谬至极,指尖掐紧用力到发白,几乎要捏碎木质柜边。
她还没睡醒吗?还是太累出现了幻觉?
这是梦境,是幻影,是让她无法理解的一幕。
那个靳温言,那个瑾瑜公子,那个她追寻了十几年的......梦?
是他疯了,还是自己疯了?怎么能,怎么能......
那对发疯的父女已经分开了,对话声再次响起,传到她耳膜里却像是隔了东西,几近失真。
“怎可在外面......没有下次.......”
“我进来时都看过啦......到不了这儿的。更何况今日都没什么人......爹爹可是要对我道歉的,理应顺着我......”
“你呀......”
尹清怡粗喘着,头痛加剧,尖锐的耳鸣让声音断断续续的。仅剩的理智支使她用一只手捂住口鼻,防止过重的声音暴露自己。她松开柜子,攥紧了拳头,指甲印进掌心的刺痛让她恢复了些许理智。
她再也待不下去,勉强放轻动作,像来时那样退了出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靳温言略带讶异的声音将她从虚无中唤醒。他把那本新抄好的书放到桌上,脸上是一贯的带着疏离的温和神情。
“尹小姐什么时候到的?我方才来时没看见人,就自作主张进了内室,还请见谅......这是最后一本了,往后我就不多打扰。尹公子嫁了好人家,温言不便擅自登门,还要劳烦帮忙带个话。近些年承蒙你们关照,温言感激不尽,往后若有什么地方我能帮得上忙,请务必传讯过来。”
“......你要走了?”尹清怡还觉得恍若隔世。
那小姑娘没有跟着靳温言进来,她想要趁着这机会同他说些什么。可是,说什么呢?
披露狼子野心?可他显然是已经知道了的。
而他没有拒绝。
他为什么没有拒绝?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靳温言......尹清怡又开始头疼了,她想高声质问他,想劝他清醒,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是靳温言,或是被谁下了药......但很显然,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她认识了十几年的人,那种清隽的风姿毫无错处,让她连自我欺骗都做不到。
她恐惧地认识到这个事实,心底冰凉。靳温言是清醒的,他接受了亲女儿的扭曲爱意,从此那些漫无目的的辱骂箭羽就有了靶子,他真的成了那样罔顾人伦,离经悖德的男子......那他这些年的坚持又算什么?
——那她这些年的坚持又算什么?
靳子珺毁了他......那个降生就是罪孽的生命毁了他。也许当初就不该让她出生,自己明明可以悄悄配好落胎药,靳温言不会发觉的,那样一切的一切都会回归正轨,那就不会演变到今天这种地步......
“尹小姐,可是身体不适?医者难自医,尹筑公子不在,尹小姐更该注意休息。”靳温言略带担忧的声音响起。
尹清怡牵起嘴角,强扯出个僵硬的笑来,她估计自己面色肯定苍白得吓人。
“我没事。”声线嘶哑得像在砂石上滚过。
“......你——”她迟疑再叁还是开了口,却被等不及跟进来的靳子珺打断。
“怎么这么久?我们得快些,再晚就抢不上好位置了......”
靳温言状似无奈摇了摇头,面上的笑意却显然发自真心。
“再次谢过二位,温言也不久留了,就此告辞。”
男人被拉住了手臂往外走,靳子珺回过头来,面上带笑,眼里却分明写着凉薄,目光里似乎带着不屑与怜悯。
......怜悯?
她是觉得我可怜吗?不......那个样子,那是居高临下的姿态,她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在问:“你失望了?这就是你廉价的爱,你其实从未看清他,你爱的只是自己的痴情。”
靳家父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口,她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尹清怡把脸埋进掌心,长长地吐出口气。啊......靳温言的那种态度,那种笑容,是从未在她眼前展现过的。从始至终唯一能让他以特殊态度对待的只有靳子珺一人,以前还可以认定是父爱,她还可以说服自己,还有机会......但现在,事实就这样突兀地在她眼前撕开,她当然能分辨出来。靳温言以前分明就是用对待旁人的态度对她,不是他不懂,只是他不愿。
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她死活也没想到,自己十几年的追求最终消散在这荒谬的结局里。
罢了......既然是他的选择。
前堂传来少年清亮的呼喊:“大夫,大夫在吗?哎呀,可急死人了,开着门怎么没人呢?”
尹清怡深吸一口气起身。
反正那两人就要离去了,她只能祝那个少时所爱的人顺遂。而自己的日子,还得照常过......
她整理好衣襟,走向前堂。
“在这儿,鄙姓尹。公子可是身子不适?”
“尹大夫!您叫我水儿就好,不是我,是我家公子......”水儿急得眼里都蒙了层水雾,咋咋呼呼像只雀儿。
“别急,我随你同去。”
......
靳温言并不知道自己刚定下的私情已经暴露了,还劝退了一个执着的追求者。他此时正盯着桌对面的女儿,满目愕然,连筷子都停住了。
“阿珺,你可是说真的?莫要逗我。”
靳子珺被男人难得的呆傻样逗笑了,凑过去叼走他筷子上的菜。
“我做什么拿这个骗你?当然是真的,陛下金口玉言,当面说的。”
男人显然被这消息砸得有些懵,有些手足无措,机械性地继续着自己的动作,把筷子送进嘴里......然后只咬到了空空的筷尖儿。
“噗......”靳子珺笑出声来,凑近了小声调戏他。
“爹爹可真不知羞,还在外面呢,就等不及想吃我的口水?这边人来人往的......可不敢。再忍一忍,等回去,嗯?”
靳温言眨着眼,干脆放下了筷子,连害羞都忘了。
“我没想过,还能......”他眼中隐约有湿意。
她心下轻叹,指尖点上他眼眶,沾了一点水汽。
“瑾瑜公子那样的才情,世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激动只是一瞬,男人很快恢复了仪态。闻言他目光微动:“你都知道了?”
“不。我只听说了一点传闻,真相如何,你哪天若是想说,子珺洗耳恭听。”
他揉了揉她头顶,看着她乖巧的模样,思绪逐渐飘远,似乎看到了久远的过去。
“......这些事我本不愿多说的,但我不想让我的女儿只能从别人那里听说,她的父亲曾是个什么样的人。给我点时间,阿珺,待我理清了思绪,就讲给你听。”
她真心实意地笑了。
“好。”
————————
哇我竟然登上了,感动。
13、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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