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晓得要她出去,站起来掸掸衣裳,吸品气定住心神,见女儿目不转晴望向自己,也不同她说话,等外头一声:“带楚赵氏。”她便自行走了出去。
这许多年都不曾见过楚大,赵氏对镜自照也不肯信里头那人是自己,再看楚大与六年前再无分别,跪在下首的丫头(木夏)儿,打眼望去竟不识得,这些年养尊处优,一夜间又哪里抹得去,此时见着赵氏,分明比楚大老上十岁。
赵氏直直跪在砖地上,楚大还欲过去拉扯她,口里叫她的小名,叫她回身一口啐在脸上,楚大目显怒色,掏出帕子擦脸,赵氏转头高声道:“青天老爷明查,这婢子一人哪能成事,小妇人被假称疯子,实是楚大行事险恶,将外室子抱来做上门女婿,又想害死亲女收外室子为义子,叫小妇人发觉,欲与他合离,这才下这狠手,将我关在塔中六年不见天日,若非婢女柊儿跳塔而死,小妇人早就在塔中缺医少药而死了。”
原来众人都信了楚大,他在本地一向有善名,说是子承父志也好,说是沽名钓誉也罢,楚老太爷做的事,他一件也没少做,可他要的只是面上光采,里子早就存不住了,蚕丝收抽比别个多,族学不许别姓入,请来的确是大儒不错,却只教楚家本家的孩子,姓了楚的进门还要叫楚家子弟磨搓。
可徐礼一来沣青就先做了一件大事,立了县学,不管那有钱的没钱的俱能往学里读书,再加上有吕先儿造势,一时之间声望齐平,此时见赵氏说话有条有理,身子端正,看着也很受了苦楚,还有那记得赵氏的指点一回:“怪道呢,我说看着法会赛龙上出来,也不是疯子的模样。”
赵氏嫁过来这些年,办了好些事为丈夫出名,花朝要赏花,端阳要赛龙,一节一会,搭了高台还出彩头,县里上下热闹非凡,她疯病这些年,一是楚大为着给亲爹守孝,二是那个二房不曾有这样见识,哪里还记得这一出,能不出钱最好不出,县里连小歌班都少来,哪里还能大盛会。
便是有也是石家乌家出头,哪里似过去一家办一县都得热闹瞧的盛况,此时指点出来,便又可怜她遇上这番事。
楚大认准了不会有明证,听见这话摇头道:“她这是叫那丫头害了,吃了那么些药,发起癔症来,又听些挑拨言语,那个男孩原是为着小女招的上门女婿,打小教起来总好过外头招来,她既不喜,我便早早送走了。”
赵氏还只直直跪着,听见他这些话冷笑一声:“你怕事发,自然早作打算,六年二千多日夜,该有什么也早叫你抹干净了。”
楚大还未接口,徐礼先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本县寻访得那孩儿乳娘,叫她同你对质你可有话说?”
楚大一怔,滟娘一家早早就搬出县去,他自忖一点风声都不会走漏,那孩子同亲娘一道离开时,已经是六岁多了,养娘早就离开三年有余,哪里还想得起这一号人来,再不信徐礼能挖得这样深,心里一时侥幸一时又心虚,只站着不答,叫徐礼一声惊堂拍醒过来,口中吱唔,徐礼冷哼一声,让魏氏出堂。
蓉姐儿在后头听的性急,此时也不坐了,挨着墙壁站着,手指甲不知道抠下多少墙灰来,听见传魏氏,一把拉住了她,指点着镜子告诉她,这一个方是楚大。
魏氏记认住衣裳,出得堂前,徐礼一问,她只摇头:“脸小妇人记不真切,可声音再没错,还请堂上两位老爷各说一句,好叫小妇人辨认。”
徐礼说道:“你既是多年不见,怎会认声音得这样真。”
这原就是一场排过的戏,魏氏听见问了便道:“小妇人原只要房中喂奶照顾哥儿,太太不许人往大爷身边凑,躲在房中这管声音听的久了是以记得,在后头越听越熟,堂前总有一位是楚大爷。”再把师爷教过的话细细说出来。
好似披了皮,一层层的往下揭,楚大见反供不得,便又认下是养了外室,可那抱养回来的哥儿,再不是外室子:“小人也读得几年诗书,养活外室不过为着妻子多年未育,怎能叫灵前个摔瓦捧盆的,可那抱回来的孩子实非小人儿子。”
“赵氏,你又是因何认出那个孩儿是你丈夫私生?”
“小妇人生养一个女儿,形貌模样总有相似,抱回来原说是对玉人儿,可怎连耳后腿上的痣都生在一处地方,这却是天老爷给的明证,再推拖不得。”
外头站的那些,早早就立到赵氏那一头去了,听见她这样说俱都看向楚大,只见他皱一皱眉:“她无故受累关了这些年,心存怨恨也是该的,只求老爷不散了我们这场夫妻,前头亏欠的我往后陪补便是。”
赵氏冷笑两声:“你自个儿做了甚么,你自家心里清楚,她那两个孩儿若不是捏在你手里,怎么肯为着你一力承担,县老爷若将那对孩儿救出,只怕她,这才能说真话。”
谁也不曾想到赵氏会说这些,徐礼原是想着寻一个由头,叫赵(木夏)自家说出来,她此时大为震动,抬头看向赵氏,赵氏却一动不动,但凡妇人告状哭闹即是平常,她却有理有据,立定了主意半点也不曾叫楚大带偏,连着徐礼也不必多费精神,指了差役往楚家去,回报却说搜寻遍了也不曾找到那两个孩儿。
这回更是炸开了锅,徐礼当堂责问,楚大却道:“我不忍这两个孩子见亲娘这般腌脏,早早抱了他们出县,等事平了,过得几年再抱回来,不叫他们吃那些刁言恶语。”
徐礼自开堂不曾高声,此时大喝:“大胆,分明诡辩,本县在此,不容你挟子迫母,速将两个孩子藏身处道出。”
楚大哪里肯说,抱过来便罢,可他送走孩子却实是埋着赵(木夏)的,她一听一儿一女不在楚家,目眦欲裂,反身扑倒他,伸手用指甲抓出一道血痕:“你将我的孩儿抱去哪里?”两个扭在处,四下正要拉开,徐礼却直摆手。
觇笔在外头见着嚷了一声:“大人,在楚家后巷子口河岸边见着一只小鞋。”
赵(木夏)哀叫一声,原已是叫楚大推开,此时又扑上去,她晓得这是杀头的死罪,却还是认了下来,不过为着一双儿女,此时听见没了,扑上去便一口咬住楚大耳朵,直咬得鲜血淋漓,还是楚大痛叫不过,这才上前拉开,这一扯,耳垂生生叫扯了下来,撕开老大一个口子。
赵(木夏)没把那块软肉吐出来,而是生嚼了咽下去,眼睛盯住楚大,哪里还再信他:“大老爷,确是他抱走奴两个孩子,让奴认下这罪,我不曾下过毒,俱是楚大怕那私生子事发,这才把……把太太关在塔中,我知那女人现在何处!”
楚大捂了耳朵上去便要打她,赵(木夏)一口血沫子喷到他脸上:“你做这些不过为着那个贱人,到你杀头充军,你看她来不来送你!”
“你这蠢妇!”楚大连使眼色,可赵(木夏)衣衫散乱状似疯妇,哪里还管他,总也要死,等她死了,一双孩儿落在这个老子手里,只怕没日子过,还不如把他一道拖下鬼门关,一五一十俱都招认了。
徐礼再调了差役去拿人,那里也是人去楼空,可左邻右舍总有些知晓,在隔县拿住了人,一家子乔装打扮要走,船里正有赵(木夏)那一双儿女,可怜这两个孩子自生下来不曾吃过苦,此时唬得干流泪不出声,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还沉了脸,见他作个童生模样,倒是生了楚家人的脸盘。
官府拿人,连船带人全带回沣青,赵氏这桩案子,沉冤六年,过堂五日,却还不算了结,判词写定了,却只把两人收监,量刑如何,却还要往上报去。
☆、第226章 断冤案两命黄泉,上天听青天名扬
这案子已是板上钉钉,不独县里,连知府知道了都特意垂问,整个沣青县更是闹得沸反盈天,衙门口日日聚集着人群,看审那外室子,又看徐礼断了楚赵合离,夫妻缘尽,再看那个外室哭啼啼一推三不知。
总之每日都有稀奇可看,吕先儿那《白塔记》更是越写越厚,他还同徐礼打趣起来:“我还考什么举,只这一本书,还不千古留名。”
徐礼不是贪名爱利的,原写这本书不过为着逼赵家出来当首告,免去赵氏皮肉之苦,哪里知道竟出了大名,连州府里都有瓦肆说起这回书来,这些个东西最是传得快,他这里结案词还未呈上,那里知府便亲自写了信来。
徐礼只得急急理起案卷来送上去,他定下楚大陪银分产,再行杖刑,谋害人命这条他是怎么也脱不得,还有贿赂县官凌霸乡里这两条,光是逼害人命,便阖刺配三千里,那个背主的丫头,徐礼判了绞刑,收裹了忠仆椿柊两具尸骨,判了她在坟前行刑。
这案子自新皇改元已来便不曾出过,知府见他破这样的大案,急急往三司送上去,直等秋后会审,连犯人也一并押到州府监牢里看押。
蓉姐儿前头把精神都用尽了,还不到结案便睡在榻上起不得身,只觉得骨头缝里都泛着酸意,腰都抬不起来,徐礼再不许她往前去,叫丫头婆子看牢了她。
蓉姐儿也确是打不起精神来,前一霎儿还记着要过问后续事项,后一霎儿便盖了毯子睡了,夏日里又贪凉,屋子里摆了一盆冰,还只睡得香汗淋漓。
她榻边就摆着软巾子,身上穿了薄衫,天气一日比一日热,因着孕事又比过去丰腴了些,白腻腻的肌肤拿红巾子一按便是一片水渍,徐礼忙里偷闲进去看她,见她晕生双颊,鼻尖儿沁出汗珠来,拿软巾给她擦汗。
蓉姐儿却只动动身子,哼了声儿要水喝,她晓得是徐礼在,托了她的头喂水给她喝,喝了半盏蜜水又往睡过去,等醒过来,已是错过用饭,厨房里紧着给她煮了小馄饨出来。
她身上燥热难当,又不得吃冰雪凉水,厨房不敢给她吃发物,裹的小馄饨里也是拿鸭肉鱼肉打成的茸,裹了一勺子肉,把皮撑的薄透,一碗二十只,她一只都不让,徐礼还做个争食的模样逗她,全叫她吃进肚中。
又喝了一碗汤,这才有精神问他那个外室如何:“她生的甚个模样?”蓉姐儿瞪着圆眼,大白原还指望能吃一只馄饨,到她都吃了才阖了眼睛趴下,乖乖伏在竹椅子上,听见蓉姐儿说话动动耳朵,见再没吃食了,索性绻起来不动。
徐礼叫她问住了,细细一想才道:“模样倒没甚个出奇的地方,年岁还比楚大更大些,看着已是半老。”那滟娘年轻时倒还有丽色,如今也只风韵还在,楚大都三十多了,她更是年纪老大,哪个不当是个妖调调的披皮艳鬼,谁知道竟生得如此,徐礼不觉,堂下那些观看的倒都叹一口气。
蓉姐儿眨眨眼睛,兀自不信:“似她这般,虽比不得褒姒妲己,却也哄得楚昭破家丧命,怎会寻常,莫不是诳我。”
她嫁了这些时候,又睡在一张床上,很知道徐礼爱哪一样,眼仁儿一转笑道:“是不是细条条娇怯怯?”这样的徐礼最不爱看。
徐礼还只摇头:“我顾着审案,怎会看她,倒是那个童生,如今还只跟着母亲过活,连楚七也没起念把他接回去。”若认了外室子,那家里头的下室又摆在哪里,更何况若不是因着他母亲,还出不了这样的事,男人糊涂多半都归结在女人身上,可楚大这份糊涂却差点败了一族。
楚大做下这样事来,为着的不过是年少时看中的这个女人,原来是门子里头的暗娼,楚大得见她时,不过十三四岁少年,那个妓子生的丰艳非常,露了一段胳膊便叫他情钟。
等他手头有钱瞒过人去宿了一夜,楚大是新手初哥,那妓子却是风月场里弄惯了的,先是含茎再是吐玉,百般手段弄得他通身舒泰。
楚大自生来也不曾这样放浪过,他下边六个兄弟,样样要他表率,父亲又是镇中名人,他这个长子也不能落了父亲名头,打小请得西席,吃茶用饭问礼请安哪一样不是按着规矩来,这最不规矩的一回,却叫他似上了九重天。
可只这一回,便叫楚老太爷知道了,狠狠发了一顿脾气,楚老太爷为人最是板正不过,样样都要讲究规矩,大儿子竟去烟花地找乐子,气的请出家法狠打一顿,又把他关在家中读书,再不许他去这些地方。
楚大好容易中个秀才,装得忠孝节义,骗过父亲放他出来,暗暗走访才知,这个妓子叫人赎了出去作小。
楚大心里念念不忘,可他手里无钱,吃那一回打,他才明白,没他也还有别的弟弟能承家业,再不敢行差踏错。
还是等赵氏进了门,骗了她拿出嫁妆钱才把滟娘赎出来,他这些年甚都没个长紧,唯独戴了面具做个贤孝模样再拿手不过,家里娶了百般恩爱的妻子,还能瞒了人隔三茬五的荒唐。
那院子就置在丝厂后头,他总归要去盘帐理事,瞒过人去,青天白日也能发一场春梦,两个在帐子里头颠倒,连身边人俱都埋了过去。
赵氏许多年不曾生育,竟叫这个妓子先怀上了,楚大因此才有这条计谋,她这身份是进不得楚家大门的,可孩子总是他的种,还是头生子,聪明灵秀胜别个百倍。
谋筹这许多,他再没想到,离开此地是那个妓子想的办法,楚大诸般算计全让她看在眼里,他那心窍里头些许热意都图在她身上,可她却看透了,偏偏不信,也不要泼天家财,也不要名正言顺,只想带了孩儿,有这些年的家财,当个富户绰绰有余。
阖家都信了他是个仁人君子,偏看了他真面目的这个倒不敢再信他,觑着赵氏发作,赶紧把儿子接出来,寻了由头搬出县去,见他还丢不开手,只促了儿子读书,楚大每回来了,必得陪着千万般的小心,这样的男人枕边人亦可欺,她不过妓家出身,又有什么值得心慈手软。
徐礼一传,她便掩了面目俱实说了,还道:“小妇人不过飘萍身不由己,却再没想着叫儿子占了楚家嫡孙的位子,教他读书明道,便是不让他走这条路。”
说着咚咚磕起响头来,额上磕破了一皮,血渍映在灰砖地上,她那个儿子也跟着一并磕头,两个自呈再不敢拿楚家一分一毫的东西。
徐礼回来说给蓉姐儿听,蓉姐儿听见外室竟是这般模样,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也不知楚大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了。”
百计千方要拱手送上的东西,别个偏偏视如烫手山芋,待说了这一句,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他怕也不为着别个,为着他自个儿呢。”
好好的大家子姑娘不爱,偏去喜欢个妓子,一门心思想让儿子认祖归宗,却偏偏没人领他的情,他这诸般作为也不知道是发哪门子的癔症,疯的不是赵氏,却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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