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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

    阿措淡淡笑着,引她看向不远处尚是荒芜黄土的花圃,“都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正如夜间明月,年年春日,百花也都是一样盛开,即使身处异地,天涯海角,春日里各看花开时,其实也如一同在看,相见与不见,是一样的。”
    倒不如他了悟禅机,萧观音望着身前眉目清秀的年轻男子,心道,阿措再不入红尘,而她萧观音的心,却被红尘紧紧地系牵着,再难参悟这些了,放在从前,她所想所悟,与阿措近似,人世聚散寻常,无谓执念,可现在,相见与不见,于她,已无法再是一样,能够相见,十分重要,在看到宇文泓打马而来的那一瞬,她猛地跃起的心跳,真真切切地告诉她,能与宇文泓相见,于她来说,是一件极为重要之事。
    一匹马,两个人,身影渐渐远去,阿措望那牵马的北殷皇帝陛下,眸光全然落在萧观音身上,像怕一个眨眼、一个疏忽,她就会再次不见,而萧观音,只是静静地朝前走着,没有似宇文泓那般,痴痴地望看身边人——虽双目没有去看,但他知,她的心上,装着宇文泓。
    在带她离开雅苑的那一日,他在窗外,听她在弹箜篌,所弹曲目,是为《相思引》,上阙弹罢,即接下阙,非是他所弹过的真正下阙,也不是她从前所续、宇文清所续,而是半阙全新的续曲,一音一调,皆是相思,牵系千丝心念,万缕柔情。
    她在相思,她真正懂得了相思,那时,他即知,她会选择回到宇文泓身边,而宇文泓肯冒奇险至此,或也真是她的特别之人,愿往后一切,皆从她所愿,愿她这一生,光明圆满,再无险阻,而他,将留在这里,将这一生,永远留在这里。
    并不阴冷寂寞,年年春日,都可见花开,是她亲手所种,极好,极好。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几章到正文结局,二狗在结局前大概还要哭一下,被女主爱哭的233,其实女主爱起人来是很浓烈的,二狗快要感受到了~感谢在20200612 17:05:32~20200613 16:59: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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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0章 牵手
    北殷立朝的第二年, 一场南征,所换回的不是疆土牛马, 而是传闻中倾国倾城的萧皇后, 明明香魂已远, 如何又死而复生, 对此,世人知之不明, 只是你一言、我一语,结合齐王谋叛时事,渐渐堆说出了一个人尽皆知、神乎其乎的传言来。
    传说, 齐王宇文沨,伪造萧皇后仍在人间、身处南国之事, 在征途上设下陷阱, 诱使皇帝陛下南征,好叫无后的皇帝陛下,入瓮身死, 而后他这同母之弟, 便可顺理成章地继承北殷皇位,然, 人算难胜天意, 当中计的皇帝陛下,处境危险时,本已仙逝的萧皇后娘娘,竟忽然出现在南北相隔的灵江上, 如洛水神女,缓缓涉水而来,回到了人间,回到了皇帝陛下的身边。
    魂兮归来,可见皇帝陛下乃真命天子,齐王所谋不得天意,很快,齐王事败,其从党,皆被诛杀,而按律当被格杀的齐王本人,因皇帝陛下事母心孝,允齐王与太后娘娘,此世再见最后一面,故先随军押回京中,再受刑罚,对这从前清贵的皇家贵胄、如今狼狈不堪的阶下囚,北殷民众没甚兴趣围看,相比下来,人人更想一睹传说中死而复生的萧皇后娘娘,只是皇帝陛下护皇后娘娘如珠似玉,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口中怕化,就连陛下身边人,能得见皇后娘娘的都没几人,遑论他们这些普通民众了。
    御驾归京途中,曾在温县宁山一带,有短暂停留,宁山一带风景优美,世人以为皇帝陛下是携皇后娘娘,在此冶游一番,却不知,皇帝陛下是让皇后娘娘在此地,与一故人团圆,这份迟来的惊喜,因先前“阴阳两隔”,整整隔了两年,才让皇帝陛下有机会,亲手捧送到皇后娘娘面前。
    当年,所谓的萧迦叶之“死”,原是时为长乐公的北殷皇帝宇文泓,为让萧观音不再受到宇文清钳制,而设计令萧迦叶“金蝉脱壳”,命人将其秘密送至温县宁山安置。起先,宇文泓原想将此事秘密告与萧观音,免其为弟弟之死伤心落泪,但不久后,萧迦叶乃清河王遗孤一事,竟被人直捅到了雍王那里,尽管雍王因萧迦叶已死以及其他原因,暂未对萧家追究,但宇文泓因知雍王与宇文清眼线密布,终未敢将此事,令萧观音及其他萧家人知悉,防有萧家人破绽露出,令雍王与宇文清察觉,原在他计划之中,是等诸事平定后,再告诉萧观音这一秘事,作为惊喜,以讨她欢心,但未料想到,一切大事将定时,他的妻子萧观音,却忽然被害“身死”,与他死生两隔。
    原先大费周章地,冒险保下萧迦叶的性命,就只是为萧观音而已,萧观音一死,成为了北殷皇帝的宇文泓,相思成疾,成日里疯疯癫癫,更是将萧迦叶抛在脑后,直将已在宁山深处山庄内,关藏了三年多的萧迦叶,又在山中被关了近两年,才得见外人,得知世事变迁。
    如此关法,倒也有好处,一直不知外事的萧迦叶,不知姐姐之“死”,未如其他萧家人,饱受悲思摧折,再见姐姐,起先也只单纯以为是五年后的重逢,叙谈下来,方知这五年内,萧家、姐姐都经历了些什么,外界已是如何天翻地覆,身为前朝清河王遗孤的他,对新的皇朝、新的皇家,难免观感复杂,其生父是为宇文焘所杀,而他自己,为宇文焘之子宇文泓所救,按理说,有仇当报、有恩当还,可当恩仇交加在一处,却如何是好?按生恩,为人子,为旧朝之人,当有复仇之意,可养他多年、待他恩情深重的萧家,是新王朝的国丈一家,两方撕扯之下,令本就天性向善的萧迦叶,面对改朝换代、世事变迁,真真有了出世之心,从前修佛是为母亲,如今,面对身世、世事的种种,年近弱冠、本正是大好年华的萧迦叶,不禁想身离红尘,寄身佛家,以求安宁。
    俗世唯一牵系他心的,便只有萧家之人了,明白母亲从前的种种冷淡,只为配合父亲的谎言,保他性命,原就敬爱母亲的萧迦叶,心中更是感激不尽,他与姐姐,“死而复生”,同归神都城,令心伤五年的萧家之人,令身为母亲的萧夫人,如何欢喜,自不必多说,而另一边,另一位母亲,可就难再欢喜,恐此一世,都难再展笑颜。
    从前的雍王妃,如今的裴太后,一生共育有三子一女,长子长女,是她初嫁宇文焘时所生,那时,她顶着重重非议,从高门千金,变为寒门新妇,嫁给了尚未起事的宇文焘,在高门贵妇们背后的奚落声中,生下了长子宇文清、长女宇文菀,其后,第二子宇文泓,代表着她一生中,最为屈辱的时候,那时在敌营为奴为婢、熬尽苦难的裴太后,只等着被救出后可见云开月明,可未想到宇文泓,这个她在敌营拼命生养爱护的儿子,却长得不似他生父,而使她虽被救出,之后却饱受世人非议,名节有损,于是在心中对这第二子,越发厌恶。
    这几个孩子中,只有最小的儿子宇文沨,与之前子女,都不相同,生养宇文沨时,是裴太后一生中,最是扬眉吐气之时,丈夫执掌北雍大权,而她是万人之上的雍王妃,从前所有奚落看轻她的人,都得朝她俯首下跪,这个在她最荣耀的时候,所生下的儿子,最得其时,最得她心,在裴太后眼中,小儿子简直是半点瑕疵也没有的,母子同心,这孩子最是乖巧、事事都听她的,她也想让天下间最好的,都为宇文沨所有。
    世人以为裴太后最是疼爱次子,实则,小儿子,才是她的心肝,属意幼子,继承北雍大权的她,与幼子筹谋多年,却叫多年来装痴卖傻的宇文泓,得了北境江山,自然不甘,后来,见其疯癫,再做谋算,原想一举算计了宇文泓性命、挣得江山万里,却不想,仍是败了,而最是疼爱的幼子,因事败成了将死的疯囚,心碎的裴太后,简直也要跟着疯了。
    除了裴太后,还有一人,也为宇文沨的处境,而心碎不已,虽与宇文沨之前因毒害皇帝一事,产生巨大分歧,但自雍王府莲廊一见,这么多年来的情意,岂是假的,萧妙莲为能再见宇文沨一面,求姐姐向陛下说情,萧观音不忍拒绝妹妹这样的请求,而皇帝宇文泓,无法拒绝萧观音的任何一句话,于是,这年冬天,萧妙莲能在姐姐的陪同下,再见她的心上人,最后一面。
    但,这最后一面,却让萧妙莲对这份感情的坚持,摇摇坠落,昔日与她心心相印的少年,已变成了一个似疯未疯之人,从他身上,再看不出半分曾经的影子,有传闻说,齐王宇文沨是受不了事败的刺激而失心疯,也有传闻说,是皇帝陛下,命人给他喂下了致疯药,事实究竟如何,萧妙莲不知,但见宇文沨如此,仍是捧出一颗真心待他,可宇文沨一时疯疯癫癫,根本认不出她,一时好似清醒了,认出她后,却对她大加斥责,斥她之前妇人之仁害他如此,斥他自己白在她身上花心思利用……
    ……利用……是疯话吗……还是……真的……
    所有过往的一切,都在眼前模糊起来,那些斥责的话,像一声声的嘲笑,在她耳边一一炸响时,陪她过来的姐姐,见她神色不对,近前要带她离开,宇文沨却在这时,忽又安静下来,他怔怔地望着姐姐观音,目中激涌的暗霾,渐渐地褪了下去,眸光清澄,有几分似曾经的宇文四公子,也不知是清醒了些,还是更加疯了,痴痴地伸出掌心,好像要给姐姐看什么东西,口中喃喃轻道:“嫂嫂,耳坠……”
    隐在一边暗看的皇帝宇文泓,原想着给这弟弟留一全尸,但眼下看他这般,原还对观音暗藏亵渎之意,只想立刻将他五马分尸算了,心中暗怒,人也没有立即现身,他此来,也不是为了看宇文沨或萧妙莲,而是为能暗暗多看他的爱人几眼,自将观音送回神都城家中后,他这讨人嫌的被怨被恨之人,就自觉避离了,岂不想将观音接到宫中,与他起居一处,日夜不离,但观音心里定是怨着他、恨着他呢,他岂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惹恼她,又岂敢在她面前成天打转讨嫌,只能时不时偷偷看她,在每次相思之苦涌上、每每又担心她忽然消失时,跑到她府上悄悄看她,见她方能心安,心安方是活着,观音归来,将他的魂也带回来了,从此他宇文泓,不再是身处炼狱之人,有观音的人间,方是人间,她在哪里,他就去哪里。
    萧家上下,都被严命,对他的回回到来,需对观音,守口如瓶,这一日,皇帝又来萧家,见萧观音正在不远处的梅林里闲走赏雪,原正躲在一山石后悄悄凝看时,却见观音缓缓走着走着,忽地停了下来,朝他所在方向看来,声音轻轻地道:“不想一起走走吗?”
    在外帝威赫赫的皇帝陛下,在他的妻子面前,像个羞见外人的大姑娘,别别扭扭地从山石后出来了,他满心忐忑,担心从观音目中面上看到厌憎之意,但却没有,观音对他这般隐匿悄看,似乎并不惊讶,也不生气,唤他出来走走,也真的是邀请,而不是一句气讽,宇文泓起先忐忑不安的心,随着身后两排并行的踏雪脚印越来越长,而渐渐平定了些,他尽量目不斜视地走着,怕自己的痴痴凝视,招了她的不快,强压着自己的满腹情思,默默地走在她身边,一字不语,只盼这“一起走走”,能久些,再久一些。
    ……观音活着,他能远远地看着她,能这般走在她身边,已是上天厚待,再不敢奢求什么了……他不敢奢求,他怕他一发愿奢求,老天就会厌憎他的贪婪,将他现在所拥有的,全部毫不留情地收走,他无法承受观音的又一次离开,此生能维持与她这般,已是很好很好了,不敢再有奢求,不敢……
    冬日寒冷,宇文泓的心,却因这静寂的并肩而行,悄悄地温热着,风中有梅花清冽香气、有雀鸟声声啼鸣,身边是他魂牵梦绕之人,不是触碰即碎的镜花水月,而是真实可感的触手可及,虽不敢直视,眼角余光,却尽是她的倩影,鼻下所绕,尽是她的香气,心热的宇文泓,指尖不由随心微颤了颤,悄悄地,向她垂在身侧的左手,慢慢靠去。
    但,终因心底沉重的“不敢”,这只蠢蠢欲动的手,还是僵在了半路,似“逃兵”,要悄悄收回,只是,尚未及“逃走”,一只柔软的手,已无声靠了过来,轻轻地,握上了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老四其实在原计划里比较能折腾,但……就如之前那串长长作话所说,算了,老实godie吧,以后有机会再写个貌美心黑臭弟弟与温柔善良大姐姐,然后二狗哭这件事,其实作者下笔时是比较犹豫的,觉得哭哭哭好像有损男主气概,但角色写到一定程度,有时候是由不得作者的,作者犹豫要不要哭时,二狗这个崽,就好像在作者笔下打滚叫唤“我要哭我要哭观音活着我要哭”,然后作者只能顺他的心,让他想哭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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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再嫁
    宇文泓的身体僵住了, 动也不敢动,连指尖都像石化了, 人似一尊高大石雕, 靴踩雪地, 杵立不动, 非但因石化之故,一个字也说不出, 连呼吸亦不自觉轻屏,好似怕这轻轻的一牵手,只是他的迷恍幻想, 若略动一动、略略吐露呼吸,这缥缈如烟的美梦, 立就要被冲散了, 再也寻不回来。
    一瞬间,似是那年除夕夜,长乐苑的满天烟火下, 他也曾像此时这般, 身体僵如石雕,动也不动, 那时, 漫天的璀璨琉璃夜火下,他的好娘子萧观音,莞尔近前,在他脸颊处, 轻轻地“拜”了他一下,那一刹那,他身体彻底僵住,而内心,在短暂的呆滞后,有澎湃的欢喜,像烟花一样,在他心里“砰砰”炸开,良辰佳景、如花美眷,那时,五六年前的他,满心憧憬,满心希望,盼等着他的娘子,早日心中有他,而如今,白云苍狗,世事变迁,他虽仍在心中只认她一个妻子,但萧观音,其实早已不是他的娘子。
    ……当年那一“拜”,是一簇火苗落下,让他心中的希望烧得更旺,眼下,这一牵手,是……
    宇文泓忍不住朝心底最深处所奢盼的方向想,可又不敢这般去想,好像这样想一想,就已是不该有的奢求,观音是高山晶莹之雪,而他,纵是尊贵为一朝天子,在她面前,亦似一潭烂泥,污浊不堪,她所不喜的、所厌憎的,他通通都犯了,无情、寡义、欺骗、杀戮,贪嗔痴很爱恶欲,他几犯了个遍,从前,她以为他只是一个天真的大孩子、一个简简单单的宇文泓,所以会待他温柔包容,会愿主动“拜”他一下,而如今,他宇文泓是怎样的人、对她做过何事、对旁人做过何事,都在她面前赤|裸|裸地撕开了,她所看到的,再不是那个憨傻的大男孩,而是真真正正的他,那些从前他想在她面前极力掩盖住的不堪,她都看得清清楚楚了,曾想着修整仪容,以博取她的好感,如今都已无用了,她已能看到他骨子里,看到他的骨血、他的心肝,都是如何肮脏不堪,又怎会再愿与他亲近半分……
    条分缕析地想得清清楚楚,心中因这一牵手,而浮起的不该有的奢求欲念,也似被冬日里的寒风,冷冷地扑袭吹散了,宇文泓强令自己自我鄙薄地平静下来,听握着他指尖的萧观音,声音轻轻地评价道:“有点冰……”,她侧首看来,眸光映着冰清玉洁的白雪,望着他问,“你冷吗?”
    依她柔善心性,走在大街上,看见路边乞儿,也会赠食施药,对他这样的旧人,有几句关心冷暖之语,实属正常,这般问他一句,是极其寻常之举,并不代表什么,绝不代表什么……宇文泓在心里一再告诫自己莫犯糊涂、莫做美梦,可看萧观音就这样牵握着他的手,一步步地往前走,引他往居室中避寒,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虚虚恍恍地漾了起来,明明知道不可能,是绝无可能的事,一方面心内想得斩钉截铁、板上钉钉,另一方面,心却无法自禁地轻轻晃着,宛如河流上的一只小舟,飘飘漾漾,明知那所向往的渡口,永不可抵达,可还是忍不住随着每一道风吹起的细小波流,悄悄地往那里去。
    一步一步,双足像踩在棉花般绵软的云朵上,虚虚恍恍,好似身处梦境之中,冬日薄阳映照白雪,红梅疏影交错的天光里,他在后半步,跟着她一步步地向前走着,望着她牵拉着他的纤纤素手,望着她在风中轻漾的发丝、叮铃的流苏,随她从冰天雪地,走进温暖怡人的居室之中,缓步入内、她松开手的一瞬间,他下意识伸手去握,幸而及时醒觉忍住,在堪堪距她指尖只有数寸之遥时,悄悄垂落了下去,这虚恍而短暂的一场梦,也像在此时戛然而止,随他寂寂落下的手臂,飘散无痕,只有指尖残留的暖热温度,告诉他方才情形,并非是他又疯见了幻觉,而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真真切切地,手是暖的,真真切切地,他心爱的观音,就在他的眼前。
    尽管早已接受了观音活在世上的事实,可他总还是要一次次地默默确认,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观音的确活着,真的活着,又一次在心中认知到此事的宇文泓,唇角忍不住有点点上扬,他强行保持神色平静,袖在袖中的两只手,却忍不住在宽大的衣袖里,悄悄地交握在一起,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的指尖,那方才被观音轻轻握着的地方,他在袖中,悄悄握着那其上的温暖,似是想叫这暖意,在他指尖留久一些,再久一些……
    悄悄做着这样似是头脑不清的傻气之事的同时,心里却还是在清清楚楚地告诫自己,不可多想,不可多想,眼望着萧观音请他坐下,并预备亲自煮茶请他喝,宇文泓在心内,一声声地告诉自己,这仅仅是待客之道而已,观音是个好主人,她那样的性情,不会对上门来的客人,做出什么失礼之事的,仅此而已,不可多想,不能多想。
    已在心内,将自己贬得极低极低了,低落到尘埃里,被厚土掩埋,可在袅袅茶雾升起、在烧茶声“噗噗”轻响时,那低落尘埃的心,却还是因为这份宁和的相处,难以自抑地有声息轻轻跃起,像是有芽尖忍不住蹿出土来,要悄悄发芽、展露嫩叶,宇文泓忍不住要寻些合适的话语,与萧观音闲聊几句时,不经意眼光一扫,见案上放有一枚玉佩,佩上篆有一“卫”字,像极了那些世家子弟好佩之物。
    ……这世间姓“卫”的,与萧观音有关的,他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她那玉郎表哥卫珩了……
    精心寻找的可聊闲话,一下子,全堵在了嗓子眼里,宇文泓微垂着眉眼,像是只在静静坐着出神,眸光实则木木愣愣地落望在那玉佩上,心里也木木愣愣的,像有一团浆糊,混混沌沌地搅来搅去,最后搅想起了一件事,在他心间浮起……这个卫珩,好像……还没有成婚……
    ……五六年前,观音有告诉他说,只是将这卫珩,当做兄长看待而已……五六年后呢……还是一样吗……卫珩……卫珩在她心中,定是比他好的,这世间任何男子,在她心中,都是比他这不堪之人,要好的……
    ……如果观音另嫁他人,他……能够接受吗……
    原先悄悄冒芽的心绪,因这一陡然在心中浮起的疑问,立如经严霜寒雪,被凛风一扫而空,宇文泓深深地思考着这个问题,这个对他来说,似比任何军国大事都要为难的问题,越想越是心境复杂,连眉头不由皱起,都不自觉,他的这番异常,落在萧观音眼中,见他眸光长久盯望着那枚玉佩,自然以为宇文泓是在因这枚玉佩而皱眉,遂开口告诉他道:“这是玉郎表哥,落在这里的,他今天早些时候,来过我这里。”
    这回答,宇文泓早已猜知,他听萧观音嗓音微顿了顿,又道:“其实,也不算‘落’,玉郎表哥走时,这玉佩从他袖间滑落下来,我已提醒他了,但他却并没有将之拾拿带走,只说这玉佩已是无主无用之物,让我随意处置,碎了或是扔了都可。”
    ……观音岂会这样糟蹋物事呢……宇文泓于心中默默怀疑卫珩遗佩的动机时,果听萧观音道:“听玉郎表哥这样说,我也不知怎么处理好,就先将它放在这里,也许哪日表哥又想要回这玉佩了,也说不定。”
    说话间,观音斟好了一杯茶,奉到他手边,又道:“玉郎表哥今日来,其实是有件事想托我,是……关于宣平公夫妇的,表哥来我这里,同我讲说了些宣平公夫妇之事,说他之前,谏请宣平公夫妇离京未成,想请我,同你说一说……这样的朝廷国家之事,我也不懂的,表哥既请,你今日恰又过来了,我顺说一句罢了,到底如何,还是你拿主意的……”
    原是因卫珩有托,他宇文泓才能坐在这里,得她亲手煮一杯茶,无声用着茶的皇帝陛下,品不出茶水清甜清苦,而萧观音口中的宣平公夫妇,即为从前北雍的帝后二人。
    在逼如今的宣平公、从前的北雍皇帝,禅让皇位时,宇文泓的同母姐姐,曾经的皇后娘娘,似早已预料到这一天,在当时,冷静到出奇,对这一向关系冷淡的姐姐,宇文泓无甚感情,而这姐姐亦是,从前,宇文泓心底多少有些奇怪,这亲姐姐,待他冷淡就算了,他宇文泓天生招人厌憎,可姐姐她,却对大哥、四弟亦是,对他们这些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是一视同仁地感情淡漠,他从前不解,而在那一日,逼君禅位时,终从他这姐姐口中,听到了答案。
    生在这世道、生在宇文家,早知你们后来为会权势杀来杀去,最初就不要付出感情,以免未来伤情,姐姐说这话时,声音听着是极理智冷淡,绝情于世,可后来,在他登上皇位后,一次有意对宣平公下死手,一次疯疯癫癫、迁怒卫珩时,他这无情的姐姐,竟低下头来,求了他两次。
    宣平公便罢了,到底是姐姐的丈夫,虽多年来都传他们感情极差,可夫妻之事,外人哪里知道得清楚,姐姐为她丈夫求情,是多少可理解之事,只这卫珩,与姐姐八竿子打不着,如何能叫姐姐为他低头,就叫他这弟弟为之不解了。
    不解的宇文泓,后来命人一查,查出姐姐早年原和这卫珩有私情牵连,心知这内情的宇文泓,此时默默看着萧观音将那“卫”字玉佩好生收起,口中清茶,越发不是滋味,再看萧观音,收好玉佩后,又为他添茶,就依坐在他身边不远,眉眼柔和,弧度美好,心中的那些不是滋味,又被当惜福的心绪,给慢慢地压平在了心底。
    ……此世能这般,得她一盏茶,说几句话,静静地看她,已是上苍恩赐了,她这般待他,已是她对他这不堪旧人最大的好了,当惜福,不该再奢求妄想什么了……
    “……如果,你想再嫁,不是不可,只这卫珩,实在是……有点乱,不是什么良人之选……”
    艰难磕绊地说出这句话后,宇文泓见萧观音静静地望着他不语,默了默,拼命压了又压的心芽,还是忍不住往上窜了点,语气中,隐着最后一丝希望,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想再嫁吗?”
    想听到否定答案的北殷皇帝陛下,听他曾经的妻子,声静如水地肯定回答道:“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的傻二狗:呜哇呜哇老婆要嫁给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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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2章 陈情
    像是有道闷雷狠狠砸下, 宇文泓那悬系着最后一丝希望、颤颤巍巍的心弦,就这么被“嘣”地一声劈裂开了, 心像是被人用刀子, 直接剜劈成了两半, 鲜血淋漓, 绞痛难当,可脸上, 却还不能表现出来,强绷着唇角抖抖索索的笑意,努力将直往下耷拉的面皮, 硬往上提,照不到镜子的宇文泓, 看不见他自己此刻的神情, 堪称笑得比哭还难看,落在旁人眼中,会有多么奇诡, 只是极力平和着语气, 保持镇定地接话道:“……好的,这样挺好的……你还年轻, 想再嫁是好的……不, 跟年纪没关系,什么时候想再嫁都是好的,你喜欢你愿意就好……挺好……挺好……”
    心中越是慌极乱极,说话越是大声密集, 恍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自己半点也没有被刺激到,强行保持镇定的宇文泓,颠三倒四地说了一大通,方慢慢地停止了自己毫无意义的聒噪话语,“挺好”“挺好”的声息,渐渐低至无声,他哑涩着唇齿,喉咙处酸得像在肿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没有发声的力气了,在乱七八糟说了一堆后,他一下子陷入了极度的沉默里,沉默地坐在那里,感觉全身的气力都被抽空,浑身骨架松散,像一具无魂无心的骷髅架在那里,大小骨头,在这死寂的沉默中,一道道地直往下掉落,要落成一地支撑不起的破碎白骨了。
    聒噪言语只是虚张声势,长久的死寂沉默后,宇文泓方真正接受了萧观音要再嫁他人的事实,他微垂着头,极缓慢地张开唇齿,低声问道:“你想嫁谁呢……卫珩吗?他不行的,他跟别的女子牵扯不清,不会一心一意对你的……”
    并没有追问或是反驳他这句话,身前的女子,只是接话问道:“玉郎表哥既不行,那怎样的男子,才是可以呢?”
    绝想不到有一天,竟要为萧观音操心再嫁之事,为自己曾经的妻子,为自己在这世上唯一所爱的女子,选挑新的丈夫,宇文泓心里泛起无穷无尽的苦涩,似如刚刚饮过极浓的苦药,心肝脾肺全被这苦涩浸满,唇齿间所萦绕的,也俱是深浓的酸苦,他强抑着自己苦极的真实心绪,努力扯着唇角,微笑着望着萧观音道:
    “你这样举世无双的好,那可做你夫君的男子,必得极优秀极优秀,才能配得上你,相貌上,必得仪表堂堂、玉树临风,方不负你花容月貌,心性上,必得温润如玉、光风霁月,才不负你柔善纯真,能力上,既得惊才风逸,可陪你日常谈诗论佛,也得武艺超群,可护你一生平安无虞,平日里待你,定要时时温柔体贴,为你遮挡外界所有风雨险阻,永不会欺你半分,此外,还要通乐理、会莳花才好,你所喜欢做的事,他通通精通才好,如此,才可陪着你风花雪月……”
    一句句絮絮讲下,似有美妙图景,随之在眼前徐徐展开,是婚后幸福的夫妻二人,天作之合,岁月静好,白日里,他们一同莳花弄乐,琴瑟相合,不时相视一笑,眉梢眼角爱意缱绻,夜晚,他们相依相偎,共在窗后望月,影落成双,恩爱情浓,所谓神仙眷侣,即是如此了,宇文泓缓缓说着说着,竟忍不住将自己,代入到那与萧观音相伴余生的男子身上,好像自己就是那天下第一幸运之人,陪在她身边每一日、每一夜,无论四季几度流转、世事如何变迁,他们至此世终,恩爱白首,一世不离。
    因这不该有的畅想,宇文泓眸底,不自觉微微湿润,鼻喉的酸痛,令他及时醒觉了自己差点失态,忙借低头喝茶,掩饰过去,强自恢复成原先的神情,可他这样神色“平静”地再望向萧观音,想要如先前一般“平静”说话时,话说出口,却因喉中微哽,不由自主地磕磕绊绊的,“你再嫁那人……等你再嫁时……我……我……”
    “我”了四五声,亦因满喉酸苦,未能接出话来,末了,宇文泓沉默片刻,轻声问道:“……我能来你婚礼上看一看吗?”
    萧观音道:“定是要来的。”
    如一锤定音,尘埃落定,此世,再无法抱有任何一丝幻想了,心中越是苦极,面上虚缈的笑意,越是扩散,宇文泓笑望着萧观音道:“那到时我一定过来,我来为你主婚,有我这皇帝主婚,你的夫君、你的夫家,无人敢对你不敬不好的,还有婚礼,婚礼一定要办好,要比天下间任何一场婚礼,都要盛大热闹,我……我来帮你办……从前,我毁了你一场婚礼,是我欠你,有欠必要还,等你再嫁时,我还你一场世间最好的婚礼,婚服、花车,样样都要最好的,我命天下最好的匠人为你做,用世上最好的珍珠绮罗,都说皇后后冠所用的珍珠,是世间最大最好的,我让人把它们卸下来,镶在你的新娘花冠上,还有婚服,让宫中最好的绣娘来绣,总之,样样都要极好极好……嫁妆也要极好,宫里那些女子饰穿的簪钗琳琅、绮衣华裳,都无人穿戴空放着,我让人都装了给你当嫁妆,明明白白地告诉天下人,你身后,不仅有娘家,还有我这个靠山,你的夫家,天底下任何一个人,都永不能欺了你半分……”
    “要是你的夫君不懂事,在亲迎礼上胡闹打架,把婚礼弄得一团糟,我就帮你揍他”,宇文泓这样笑容明朗地说着玩笑话,眸底隐约的湿意,却不由更深了,他微垂眼睫,在静默须臾后,声音也略低了些,轻哑地道:“……不会的,你要再嫁的夫君、你所钟意的男子,不会那样瞎胡闹的,只有天下第一的蠢人,才会那样不懂珍惜,你不会喜欢上那样的蠢人的,是我多虑了……”
    喉中难抑的酸哽,令宇文泓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微垂着头,在心中对自己道,该走了,该起身离开了,再不离开,他也许就要难以自控地在观音面前掉下眼泪来了,显得自己这个天下第一的蠢人,越发疯蠢了……
    “……总之,你想再嫁,是好事,但这良人人选,得细细地挑,慢慢地挑,要挑一个最好最好的,才能配得上你。”
    用尽最后的力气,故作轻松地说了这句话后,准备赶在失态前、起身告辞的宇文泓,见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萧观音,眸光静静地落在他面上,望着他道:“没得挑的,你先前说的那番标准,太高太高,这世上合此标准的良人,只有一人,没有选挑的余地。”
    这是已有心上人、已认定这心上人为未来夫君的意思了,宇文泓原想着离她再嫁,应还有段时间,没想到竟就快在眼前,原就快要绷不住的无尽伤思,因这突然的冲击,越发摇摇欲坠时,又听萧观音,轻轻地问他道:“你想见一见他吗?”
    心里已是溃不成军,偏身体,还不能做逃兵,不能在她面前,失了先前极力表现出的大度与成全,宇文泓随萧观音一步步地向外走着,如走在通往刑场的路上,先前,他随她走进这温暖居室时,再怎么在心底告诫自己不要多想,亦忍不住心头温热、幻想飘生,而现在,他随她复又走入冰天雪地里,心里也像是成了一座冰窖,一点盼等春日的希望也没有了,连幻想也不可有了,他跟着她,一步步地在雪地里走着,路程的终端,有她的心上人,于她来说,是温暖归乡,可对他来说,那将是冰冷的刑场,将有锋利铡刀落下,在得知她有意再嫁后不久,立令他直面她与她的心上人两相情好,半丝缓冲余地也无的,将他心底所有幻想余地全部粉碎干净,宣告他从此毕生孤独,此一生,至白头,都只是个多余旧人,只能静默地旁看他在这世上唯一深爱的女子,与别的男子花前月下、恩爱终老。
    一步一步,脚步滞沉地,穿走过梅林,四周极美的白雪红梅之景,半点也落看不进宇文泓的眸中,唯一可感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呼啸寒风,如刀割面,如剑锥心,此一世,都走不出这冰天雪地了,心境沉郁难受至极的宇文泓,不知今日上午,萧观音曾与卫珩走过他此时足踏的路径,聊说了许多许多,不知他先前藏在山石后悄看萧观音时,萧观音并不是在赏看梅花,而是在漫想心事,那件心事,为情不知所起,在不知何时,悄悄悬浮在她心中后,已在她心内悬系了太久太久,这件历时太久的心事,在这冬日,终于一丝一缕地慢慢理想清楚,所有彷徨与迷惘,都已安定,只等一个开口之机,而今日上午,与表哥一番深谈,在得知了一些事后,所体会的“惜时”二字,令她决定不再沉默等待,人生长久却也短暂,花开堪折,直须折。
    一支低枝的红艳梅花,为萧观音抬手折下,她执花看向宇文泓道:“既去佛堂,顺道折花供佛”,心神混乱的宇文泓,恍惚想,她的心上人,是身在佛堂吗,也想不清楚,心境低沉至极的他,无法思考,只是见萧观音浅浅笑着同他说话,勉强回之以一笑,面上在笑,心中却似在滴血,她的笑颜,是在为将见心上人,而欢喜呢……
    跟着她,一路因心伤,如走在刀山火海上,结果,却真走至了她家里一处小佛堂,堂内唯檀香袅袅,四看不见人,而萧观音也并不找人,只是将那新折的梅花,插|在佛前供瓶中,而后跪在佛前,双手合十,神色虔诚地仰望着面前佛像,喃喃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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