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他派去的人带回了消息——说是找到了陈家陈林的葬身之地。”
“因着离世时他尚未成人,按照惯例,夭折的幼童下葬不立碑,不建坟,只在葬身之地种上一棵树。”
“因年岁久远,他当时又是隐姓埋名去的,离世也不曾有几人知晓,再加上探查他的葬处费了些功夫,不知惊动了什么人,消息传来的第二天,王公子便病了。”
“王公子还说,那陈家本是一家无名的平头百姓,穷困潦倒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一家游手好闲不事生产,却从十年前情况却大为改善,虽并未好转许多,但至少不会再饿死人了。”
“户部对陈世居边数年,只寥寥一句话盖之,毫无可用的消息,既不曾说明他投奔的是哪家远亲旧眷,也不曾确定他落脚的地方,师从何人,想来是有人故意为之。”
“王大人近来行事愈发激进,已经为这皇上不肯开仓放粮赈灾的事情,多次在朝堂上出言不逊,像是有人在背后有意蛊惑利用。”
“京中粮价跌宕,大批粮食去向不明。”
他躬身行一礼,身形渐于王映彦重合,他们道,“望长公主慎重以待。”
“一个死人,十多年后回了京。”长宁眯起眼睛后背渐凉,“竟是从十多年前就有意规划,步步谋划至此吗?”
“户部,孙大人,塞外珍贵的大狗,科举,新贵,粮价,仙乐坊,塞外来的女子。”长宁扶着额头,喃喃自语道,“还是我发现得太晚了吗?”
一切的一切穿成一条长线,丝丝相扣一切都有迹可循,从西南边境一直到看起来平安详和的京中,这一路,不知道有多少不可探测的人心和阴谋诡计。
她以为上一世的灾祸只是一时矛盾激化到无法平息,只要早做好准备,粮草充沛兵将俱在,就不必惧他怕他。
却原来这京中,天子脚下大郢的最中心,却已是一滩深水中最浑浊的一点。
不知他们在京中毫无自知的一举一动,是否早就被远在千里之外的有心人看在眼里。
长宁只是一想就不寒而战,这太可怕了,就像是被一只大手握在手心里玩弄,毫无反手的余地。
难道重活一世,依然会颠倒覆辙,天灾无可避免,人祸也接踵而至。那秦深呢,他会不会也——
长宁简直不敢再想下去,要是真的如此,她重来一世的意义在哪里,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秦深尸骨无存地死去,看着黎民百姓陷于水深火热无法自拔吗?
不,长宁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事情尚未到无法挽救的地步。他们既然私下大批购买粮食,说明他们的处境并不算太好,至少不能支撑他们发起战争所需的粮草。
既然如此,只要把这批粮食截获下来,不送入他们手中,至少短期之内,两国就不会发起大规模的冲突。
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那批失踪的粮食的下落。
长宁冷静地想,至于京中养着的那批蛀虫和走狗,自然有千刀万箭等着他们。
“拾风,”长宁展臂说,“替我更衣,我们进宫。”
拾风上前抖开早就准备好的衣裳,拾雨却犹豫道,“现在?长公主要不再等等,天就快要亮了,等天明再入宫也不迟。”
“不必等了。”长宁自己带上披风的帽子,“皇兄早已为此时忧心久矣,能早点得到有用的消息,想必他也不会吝惜这点酣睡的时间。”
长宁入宫,向来是不必下车,马车直接从宫门驶至飞鸾宫,只是今日却有所不同。
飞鸾宫当值得人见到长宁这个时间前来,立刻知道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相商,她拦下长宁,躬身问道,“长公主是要见皇后还是皇上?”
“皇兄在何处?”长宁也不客气,直接问道。
“这几日国事繁重,皇上怕扰着皇后,近今日都宿在东宫,方便和太子殿下商议国事。长公主要是有事见皇上,去东宫必定能寻着人。”
长公主让人调转方向去东宫,临行前多问了一句,“皇嫂今日如何?”
那人回道,“皇上太子今日繁忙,皇后也精神不大好,看着整日倦怠,该是忧心过了。”
“你多宽慰她些,”长宁吩咐,“若是有什么不适,及时寻太医过来诊脉。”
“奴才记下了。”
“走吧,”长宁放下帘子吩咐,“去东宫。”
东宫,太子的书房里灯还亮着,门口的下人歪歪斜斜地站了一地,东倒西歪地靠着墙打盹,长宁脚步一顿,放轻了些,没有惊动他们,自己推开门进去了。
小太子素来严禁自律,爱整洁也爱干净,此时地面上却却乱七八糟地散落着一些奏折,有些崭新得仿佛才呈上来,有些已经因为年久泛起了湿黄,还有许多登记造册的各地收成和赋税,各部人员调动。
皇上坐在主位,蜡烛的烛泪已经在桌面堆积了厚厚一层,旁边放着一杯凉透了的浓茶,他眼下青黑,一脸疲惫地捏着眉间,手里却还翻看着折子。
小太子坐在一边,素日白皙严肃的小脸染了一块漆黑的墨迹,头发散乱着,不知何时伏在案上睡了过去,身上还盖着皇上的外衣。
长宁不言,提着放在炉上温着的热茶,抬手替皇上续满。
皇上愣了一下,看到是她,温和地对她一笑,“天亮了吗,今日怎么这么早进宫来,是来看我的吗,吃过早饭没,东宫的厨房也备着糖蒸酥酪,让他们为你准备,好不好?”
长宁鼻子有些酸,看着皇兄熬了一整夜未眠,整个人都因疲惫多了分苍老的面容,却还关心她是否吃了东西,小心翼翼地问,不露声色的亲昵。
自上次不欢而散,除却为王映彦妹妹的事情,她再未踏入宫过,本来亲密无间的亲人因着这些多了些生疏,也多了份犹豫。
怕她还生气,也怕她太伤心太失望,再也不会生气。
“皇兄,”长宁换了只新蜡烛,屋里一瞬明亮许多,她说,“上次的事情我已不怨了,你我都退了一步,我不会强求许多。”
“这次来是为了另一件事,京中粮食的去向尚不得知,但至少有了眉目。”
小太子不知何时醒了,脸上花猫似的带着墨迹,脸上的神情却清醒又认真,他一瞬不瞬地听着长宁的话,神色逐渐郑重。
“陈世其人早已身死,顶着这幅名头的今朝新科探花真正的来历查不到,户部的孙尚书家却有一条塞外千金难求的藏獒。”
“陈世和仙乐坊的异族姑娘有交,京中收购粮食的粮商皆都出入过仙乐坊。”
长宁抬眼看他,语调不稳轻声说,“新科进士皆要经过户部调查方能殿试,他是如何躲过筛查的?”
“又或者说,他的探花来历,当真实至名归吗?”
作者有话说: 好冷啊ㄟ(▔︹▔ㄟ)
第52章
皇上和小太子皆是沉默不语, 此事牵扯至此, 已经不是寥寥惩戒几人就可以的。
他们这几日翻遍历年的赋税京中朝臣的人员调动, 对此事并非毫无所觉, 长宁此来,也不过是为他们指明了一条方向而已。
京中有人生了异心,或者说,远在千里之外的边疆,有人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步步为营,深谋远虑地为今日做准备。
六十年的平静, 已经让这一代人忘了,蛰伏在边境上的不是一只温驯无害的羊,而是一匹茹毛饮血,有着血红的眼睛和锋利的獠牙的狼。时刻等待着时机,狠狠地一口咬在大郢的脖颈上。
皇上推开面前半人高的文书,把已经干涸的狼毫笔挂在笔架上,叹了口气,满心满眼的疲惫和无力。
“是我太过无能, 这么多年了, 竟然对此毫无所觉,任由那群人把手伸到了京中。”
“是我一味闭目塞听, 放任至此,只看到了歌舞升平下的太平盛世,被一时的平静祥和迷了眼麻了心, 早该知道的,过去百年间,何时平静过这么长时间?”
“父皇,”小太子叫他,低着头在桌面的地图上草草花了几笔,拎着这张纸走上前来,在主坐的案上清理出一片空地,把图摊开。
他并未出声安慰皇上,或恭维几句,或称颂一番,只是唤他让他回神不要自怨自艾,他指着图中标出的一条长河道,“粮食若是想从京中运至西南两郡,大批量的运粮,河运必定只有这一条路。”
“为掩人耳目,就算是他们最终要把粮食运出大郢的地界,最终也必定会从此处分道而行。”他伸手在图上画了一个区域,“根据京中最近一个月进出货物的文书来看,之前运走的只是小批的粮食,剩余的大批该还囤积着。”
“若是最近的动作走漏了风声,他们最快也该是在三日前刚开始行动,按照行程来看,此时派兵,也还追的回来。”
皇上和长宁皆俯身认真地听小太子所言。京中地处偏南,货运码头极多,更是有人无文书,铤而走险从无名小码头运货走私,不过山高水险风险极大,最终多是人财两空。
小太子指出的是条官运河道,但因久之荒凉管理松散,塞些银子,也就无人来探查船中到底装的是什么了。
况且此河虽然在大郢境内甚少使用,可是却能直通西南塞外,途中更是可以转换陆路,方便至极。
“京中的人暂时可以留中不发,”小太子沉声道,“但是这批粮食,必定不可全部落入敌手。”
这是必然,就算是一把火烧光了,也必定不能送到敌人手中,为他们的马,养他们的人。
只是此时——“那处多是荒野穷林,当地郡县的兵力对着穷山恶水的土匪尚不能敌,对着这些有备而来的异族人……”
“京中最近诸事动荡,”小太子也跟着说,“京中禁军须得留下以备不时之需,不可离京远赴。”
他们两个一进一退,只给皇上留下一条路,他也不恼,“现下确实并无合适人选,秦深既然还留在京中,此事他该责无旁贷。”
“知道秦家人不理政事,”他缓缓地说出自己的打算,“这件事也本不该他插手,要让他领兵前去,自然要找个合适的由头。”
皇上和太子对视一眼,同时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相同的打算。
“再没有什么比这批粮食充作军粮更合适的原因了。”太子开口道,“只要小将军能够把这批粮食追回来,这批粮食就是除却朝廷定时分发的军饷军粮之外,另外的军粮补充。”
“朝廷一分不要,追回来的粮食尽由小将军处置。”
长宁看皇上一眼,他沉默不语,想来是对这件事无声的默认。长宁便不再多言,只是想着秦深要是真追回了粮食,必定是要亲自押送回军营,到了那时,秦将军该会顺势让他归营,那他们之后要再见,至少也是一年之后了。
“姑姑,”小太子轻声唤她,长宁回了神,疑惑地挑眉看他,“何事?”
“秦小将军此行一人前去,总归有些不妥,须得有人与之同行监督,只是京中最近诸事繁多,可以信任的人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会分身乏术。”
小太子笑意盈盈地看她,拱手道,“姑姑劳累些时日,随小将军一同前去吧,也算是为我和父皇分忧。”
长宁看着皇上,皇上摆摆手道,“去吧,长这么大你还没出过京呢,天大地大,去走走看看吧。”
“此行也不必太过着急,”小太子背着手慢悠悠地说,“你只需跟在他们后面,等他们把粮食快要运至边界处夺回来就可,离军营近些,你们也能少些辛劳。”
“只是守着水运还不够妥当,”皇上展了一张纸写道,“秦家的郡主,是叫秦潇吧,那丫头从小力气就大,身手也好,朕寝殿顶上的瓦被她幼时踩碎了,如今都不曾修好。”
“就让她从陆路拦截,也需一个随行监军的人,”皇上抬眼看她,“长宁,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长宁还是楞楞的,没回过神来,小太子倒是通透,直言,“齐家的世子齐岸,今朝新晋的榜眼,如今在翰林领了个闲职,让他出去历练历练,倒也合适。”
“那就让他去吧。”皇上把他的名字添上,盖下印章,此时天色已经将亮了。
皇上起身时一个趔趄,久坐之下腰腿已失了直觉,他膝盖重重地磕在案上,跌坐回椅子上。
长宁和太子立刻一左一右地扶着他,长宁担忧地问,“皇兄,你一夜未睡,今日就先罢了早朝吧,回宫小睡一会儿。”
皇上摇摇头,“无碍,只是坐的久了腿麻,等我缓缓就好。”他说,“如今一切尚未大定,更改勤勉些,我虽无能,早朝上听一听别人的劝谏,看一看真心假面还是做得到的。”
他缓了一会儿,自己扶着椅子扶手站起来,用冷水净面,好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他回身吩咐道,“安儿,按着昨晚梳理的线索,理清楚官员的名单,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浑水里的鱼也该清一清了。”
说完他拍了拍长宁的手,叹一声道,“待会去母后宫里看一看她吧,不必耽搁,午后就和秦深一起出发离京吧。”
他推开门,让清早的阳光撒进来,一个人踱步走了出去。
小太子对此毫无所感,他收拾着用得到的文书,对着长宁说,“姑姑稍等片刻,我随你一起去见皇奶奶。”
长宁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太子,在心里叹口气。
她有时候怨皇兄犹疑,有时候也心疼他孤独。明明母亲尚在,有青梅竹马的妻,有成熟早慧的子,有血脉相近的妹妹。
可是有时候,好像谁都不体谅他。
就像现在,他熬了一整夜还要去上朝,坐在高高的皇座上,听着底下的人针锋相对。长宁无能为力,帮不上他,太子视若无睹,袖手旁观。
天家的温情最是虚伪,也最是冷漠。
“安儿——”长宁苦涩道,“皇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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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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