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娘撩开帘子进屋,现在的她和去年又不一样:合身整齐布衣裙,脸上没有一丝愁苦,头发抿的油光拿素花帕子包了,还插着一根桃木簪,日子滋润的很。
“又给长庚纳鞋呢?军营里又不缺那一份,偏偏害你不安生。”麦穗笑笑没说话,她家长庚和别人不一样,娇气的很。
秋生娘也没多纠结,转头说起自家儿子:“我给秋生在镇上相看了一家姑娘,姓崔今年十五白净脸杏仁眼,腰细的哟~你说要不要给秋生定下?”
麦穗把老针在头上篦篦,笑道:“慧嫂子还是问问秋生好,咱看姑娘再好秋生不喜欢白搭。”
“也是”秋生娘眼睛就落在麦穗身上,刚过十八岁生日的姑娘,眼神明亮一把乌油油好头发,腰身匀称脖子修长,浅色肌肤细的看不见一个毛孔,泛着淡淡光泽。
正是女孩儿最好时光。
“长庚该回来娶你了。”秋生娘叹息
“还得呢,走的时候长庚说等打完仗才能回来。”麦穗笑着并不着急。
说道陈长庚秋生娘说起她今天主要目的:“麦穗儿你看,去年冬天好雪今年春上好雨好风,地里那些麦子豆子哪个不沉甸甸的。”
“嗯”今年是个丰收年,地里小麦毯子一样金灿灿一片,看着叫人欢喜。
秋生娘屁股挪到麦穗身边,身子向前微倾,小声:“你说今年赋税不会多加好几成吧,现成的借口:打仗呢。要不咱给长庚带个话让他压一压。”
麦穗笑道:“不会,齐军管的严,敢乱来是要砍头的。”
其实秋生娘的担心,也是村里家家户户的担心。不过话丢到这儿,剩下日子没人有功夫担心。
抢收、抢收,得抢着太阳好的时候,麦秆脆好割,要是等到下雨刮风,麦子落在地里那半年功夫白费。这几日大晴天,太阳明晃晃在天上,地上汉子们光着膀子挥舞镰刀,深麦色胳膊上汗珠洒落。
麦穗家的地陈长庚做主全佃出去了,麦穗闲不住出去给人帮忙。二妞家只有公公一个劳力,二狗顶多装装车推推车。陈进福家里地多顾不上闺女,二妞亲自下地割麦。麦穗去给她帮忙,因为不会割麦子,捡了装车拉车的活。
二狗一条胳膊提起麦捆不好固定,麦捆来回晃动放不到车上,麦穗被挡的不耐烦:“你有在这瞎耽误功夫,不如回家烧水做饭。”
二狗脸色一阵青白,独独剩下的右手死死握住。二妞直腰休息,看见这边两人杠上了,连忙提着镰刀过来挡在二狗前边:“就让二狗在这帮忙,多个人多份力气。”
二狗看着二妞:粗布旧衣裤扑满灰尘,脖子上一条旧布巾,斗笠下的耳朵、侧脸闷的通红,汗水濡湿腮发三三两两黏在脸上。
二妞原本是他们村最体面的姑娘。
麦穗不乐意:“能多什么力气?你和卓叔累得满头汗,连个送水的人都没有。”
二妞急的直给麦穗使眼色悄悄摇头,二狗拉住二妞,笑:“姑姑说得对我在这碍事,还不如回家烧水做饭,你轻省一点爹也有口现成吃的。”
谁稀罕当你姑姑,麦穗翻个白眼走了。
二妞看着二狗眼里全是关心担忧:“……那你路上小心些。”一个大男人跟废了一样,她知道二狗心里苦。
“嗯”二狗笑笑,撩起布巾给二妞擦擦汗扭头走了。
二妞一眼一眼看着担心,麦穗毫不在意拍拍她:“赶紧割去没时间耽搁。”
“你呀!”二妞跺脚扭头急忙走了,麦穗说的不错没时间耽搁,下一年的日子就靠这几天。
今年的麦子是真的好啊,一捆捆一车车沉甸甸穗子,几乎能闻到白面馒头的香味。多少年、多少年没有这种瓷实的感觉。
兵荒、马乱,今天你收税明天他抢劫,一点点贫瘠的谷子,到最后能留几口到肚子?
村里有好些年没吃过细粮的等不及,第一天麦子回家就捶打些出来煮麦仁吃。没舂皮儿有些粗糙扎嗓子,可这是平平安安吃到肚子的好东西,晚上睡觉抱着有货的肚子,做梦都能笑醒。
农人们忙的热火朝天,每一天每一晌都不能耽误,收割、晾晒、碾场、扬场,很快家家户户门前,庭院晒上金灿灿厚厚一层麦子。
麦粒儿饱满,让人喜欢到捧起来亲。可是随之而来的又是担忧,今年夏粮怎么缴,这么金黄饱满的麦子能给他们留多少?
村里唯一能保护他们的只有陈长庚,他在齐军做官去年护他们一回,今年呢?
村人们开始有意无意在麦穗家门前晃悠,陈长庚信来了吗,他现在人在哪儿?陈进福也心急几次到麦穗家,又不知怎么开口,毕竟他拒绝给麦穗念信。
这一天陈进福又一脸深沉过来,麦穗奇怪的看着他。陈进福真是有苦说不出,早知道今日,早些日子就厚着老脸给小两口念情书又怎么样!
现在让他可怎么开口‘麦穗儿,长庚给你来信没,他人在哪?’
看着大堂兄又便秘来,苦着脸喝茶一边便秘一边不肯走,麦穗越发好奇,闪闪眼睛看的陈进福。陈进福给看的,恨不能拿茶碗捂在麦穗脸上,你说这丫头咋就没点心眼多问一句呢?
端着茶碗转个方向喝一口,陈进福看着亮堂堂,叫不上名字的细纱窗户,终于想到借口。
一本正经长辈模样:“这些日子夏收学堂放假,收假了你还去上学?”学字给长庚递信,然后咱们聊聊长庚多大官人在哪。
“去,大堂兄想康康跟我去上学?”康康陈进福大孙子。麦穗终于找到大堂兄便秘在哪里,积极得很“你放心康康交给我,我和学堂孩子都熟,保管他们跟康康玩,不敢欺负他。”
陈进福想站起来回家,院子外一群人巴巴看着屋里,只能稳住身子继续:“阿康是要上学,不过……”
“那就全包到我身上”麦穗很自信“当年长庚上学我背来送去,阿康更不在话下保管吃好喝好。”
陈进福:“……”
“不是……”
“今儿怎么这么多人在陈大人家门口?”吴刚的声音出现在人群外,大伙儿眼睛一亮‘唰’往后看,吴刚好悬没后退三步,勉强笑道“这是怎么了?”
陈进福先起身匆匆出来:“吴刚兄弟来送信?”
“是啊”吴刚从怀里掏出信,陈进福伸手要接,吴刚笑着避开“这是陈大人给张姑娘的。”
陈进福老脸一红:“我们做长辈的也是关心则乱。”麦穗从人堆挤进来笑容灿烂:“辛苦吴大哥”
村民们盯着承托全村希望的信转到麦穗手上,一个个好像女人刚生完孩子,可算全身轻松了。他们也是朝里有人的,成县令敢乱来,他们就背着干粮找长庚告状去!
吴刚把信双手交给麦穗,总觉得周围人看他的眼光灼灼发亮,勉强稳住心神笑道:“既然大伙儿都在,给大伙儿透个消息,成大人和户房人,正点算粮税收拾库房,估计再过些日子,告示就出来了,你们准备送粮吧。”
村里人心里‘咕咚’一下,有胆大的冒一句:“今年粮税咋收?”
所有人竖起耳朵,眼睛紧紧盯着吴刚,吴刚给看的莫名其妙:“齐军早有军规,一亩良田二斗粮。”
二斗?村人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才敢相信,二斗!
‘哦吼~’吴刚猝不及防,被乡民们举起来抛向天空“哈哈哈二斗!”
“二斗!”
“二斗阿~”
“哈哈哈”
沟沟壑壑的深色脸庞,褶子舒展笑出白牙:“二斗!”响彻天空。
吴刚先是一愣立刻反应过来,二斗,比先朝不加成的时候还少,乡亲们高兴。
身体还被抛在空中,吴刚大声笑:“还有呢,坡地沙田只要一斗!”
“一斗!”激动
“一斗!”狂喜
挥舞镰刀的胳膊,扬场叉草的胳膊,肌肉一鼓一鼓将吴刚一次次送向天空。
麦穗笑弯了眼,陈进福手背后挺胸抬头,仿佛激扬文字的少年。五月最明澈的阳光照亮大地,饥饿从此变成传说。
“大堂兄,我先进屋去了。”麦穗弯弯眼,陈进福听到声音转过头,看到麦穗双手捏在胸前的信,忽然有点不自在。
“咳,要不堂兄帮你看看?”
麦穗奇怪:“长庚写给我的信干嘛给你看?”
“……”陈进福无言以对
麦穗继续欢喜:“你们热闹我回去看信”说完转身轻快回家,只留下一抹水绿色罗裙飘飘。
转头村人们热热闹闹围着吴刚打听缴粮的事,多少年陈进福第一次觉得胸腔是轻松舒畅的。想起麦穗甜甜蜜蜜回家看信,陈进福忽然想起自己家中妻子,相伴二十余年风雨不弃。
昂起头大踏步回家,他要告诉她好日子来了,他也想抱起她飞转一圈!
日子忽然就好起来了,家里吃不完的白米细面,身上穿不完的新衣裳。乡亲们一个个走起路来也是挺胸凸肚,跟小财主似得。
这个凸着肚子问“今儿吃的什么?”
另一个凸着肚子抹抹嘴:“没啥吃的,他娘烙煎饼卷菜,你说这败家娘们,粮仓刚有点货菜油用的哟~你看我这嘴!”炫耀得意。
女人们遇见也是胸脯高高挺起满脸笑色:“哎呀,她婶儿看看我扯这块花布能行?我家那丫头长得快的哟~”
“可不是,你家调理的好水葱儿似得,配我家小子咋样”另一个拍拍身上崭新袄裙,好像上边沾了八百年灰,拍的‘啪啪’响“别的不说,不叫你家姑娘饿着,我家可有三十亩多良田。”
喜悦、欢欣充斥在角角落落,连风儿过去也会卷着树叶欢笑翻腾。
快乐的日子像闪着波光的溪水,刷拉拉过去。八月快中秋这天,麦穗挎着书包从学堂回来,照例笑容满面身姿轻快:“卓三婶看孙子呢?”
“是啊,麦穗儿回来了?”
“嗯”
欢快摇着书袋往前走:“满仓哥吃过了?”笑眯眯没有介荠,倒是陈满仓因为当年带头算计过两个孩子,因此格外愧疚,对麦穗热情的很。
遇上麦穗挑水磨面,陈满仓都是抢过来做,每次见面也是先笑容满面打招呼,今天却有些不对:“麦穗儿回来了,赶紧去二狗家瞧瞧,二狗家闹的厉害,进福堂兄都赶过去了。”
其实二妞有些日子不开心,不过麦穗心大没在意,如今出了事麦穗当然得给自家姐妹撑腰。书袋往身后一撩,麦穗‘噔噔噔’往二狗家赶。
远远看见陈进福阴沉脸站在二狗家门前,前边二妞正和二狗拉扯。隔的远听不到说什么,可是麦穗隔着人看见二妞满脸泪想扯住二狗,二狗不耐烦一把推开。
娘的!敢欺负二妞,不想活了是吧!麦穗咬牙切齿冲过去,恰好二狗又把扑过来的二妞一把推开,推得二妞差点摔倒还是他爹在后边扶住。
这能忍?麦穗扔掉书袋二话不说上去,一拳砸在二狗脸上,直接给他砸到地上。
“你干嘛,不想过日子了是不是?”麦穗提着裙子踩在二狗胸口“不想过早点说!”
二狗独剩下的右手在地上使劲翻腾,却被麦穗死死踩住。麦穗混过三年军营,再怎么混那也是正经训练过的,二狗一个没啥经验的独臂侠想翻身,俩字“做梦。”
被一个女人一拳砸翻踩在地上起不来,二狗忽然心如死灰躺平在地上:“不想过了,你让二妞走我跟她合离。”
“合离就合离,二妞跟你有什么好?要长相没长相要人才没人才,离了你好的排队。”
二妞哭花脸过来把麦穗拽开:“我不离,就不离!”
“合离吧”为了二妞二狗没少忍耐麦穗,今天是不用忍了,什么话毒说什么“麦穗那儿好男人多得是,让她给你重新找。”
“你个王八蛋瘪犊子满嘴喷你娘的粪!”麦穗挽起袖子“你给我起来,不把你揍成猪头我不姓张。”
二狗躺地上一动不动冷笑:“读几天书还是满嘴脏话泼妇样,陈长庚瞎眼才会喜欢你,是不是你也知道自己配不上人家,所以在村里踅摸下一家呢?”
“踅摸你娘的腿!”麦穗炸了直通通过来一把拽起二狗,一耳光扇的他头拧到一边嘴角见血。
二妞心疼的要死,扑过来死死拉开麦穗手:“别,麦穗儿别打他”哭的满脸泪。
二狗满不在不乎手背一抹嘴角,冷笑:“咋,做贼心虚?王善巴巴的给你家送柴,陈满仓大小子陈甲,那次见你不是笑嘻嘻抢着提水磨面?”想动手是吧,动吧,最好打死我,再也不活着心疼。
“二狗你可别乱说,我家欠长庚的,这是赎罪呢。”陈满仓急了,你们家闹事扯老子干啥?
麦穗气急反而冷静下来:“二妞别挡我,就为二狗子这张臭嘴,咱们小时候跟他干过多少次,今天我不让他知道狼是麻列的,我不是张麦穗。”
麦穗冰冷的眼神,吓的二妞双膝跪下抱住她的腿:“麦穗儿、麦穗儿你听我说,二狗她故意瞎说气你呢,他心里难受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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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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