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小殿下”是指赵羲。因汴京不可无人主事,赵珣此次代天子留在了皇宫,赵羲则随行到了这里。
轮着霍家入营地,霍留行被空青与京墨扛上了轮椅。
沈令蓁跟着他下去,这才发现天彻底黑了,四面岗哨燃着火把,禁军长|枪点地,一字排开,戒备森严。
空旷的山脚下,几十顶营帐一圈圈规律排布,营帐间隔着约莫十来丈距离,能够彼此遥遥相望,却不方便相互交谈。
沈令蓁发现,这次的营帐中,有一张有些特别,顶处缀着西羌王室的标记。
那是嵬名王子的营帐。
嵬名赫在汴京当了三个多月质子,亲眼见证了大齐朝堂前阵子的颓靡,如今这等彰显国威的盛典,皇帝免不了将他拖上,叫他感受感受大国的涵养。
嵬名赫脾气一直不错,倒也不怕吃苦,说作为大齐的臣民,自该入乡随俗,恭敬顺从地来了。
霍留行与沈令蓁的营帐靠近外圈,离嵬名赫稍远,目之所及最近处便是薛家。
沈令蓁记得,三年前冬至这夜,薛家负责的是行宫的戍卫,但如今,她的姑父薛策却仅仅被指派负责营地的守备,而且还是外围处较无关紧要的一片区域。
很显然,当初二皇子那封认罪书虽在太子的死谏下作了废,泼到薛家的脏水却还是起了效用,让皇帝无法再全心信任薛策。
霍留行见沈令蓁若有所思地望着薛家的营帐,脚下步子都变慢了,低低咳了一声,跟身后推着轮椅的空青感慨:“这天气还真是冷啊。”
空青立刻接话:“郎君是腿不舒服,还是腰不舒服了?”
霍留行露出了“怎么说呢,都不太舒服”的勉强表情,沈令蓁慌忙回神,加快脚步跟他入了营帐。
营帐内陈设简陋,灯烛昏黄,虽然烧着炭火,却也不比外边暖和几分。
沈令蓁无处下脚,愁眉苦脸又不好抱怨,免得给老天听见,一生气就不保佑大齐了。蒹葭和白露在硬冷的床铺上铺了悄悄带来的绒毯,扶着她坐下来,又去外边取她和霍留行的晚膳。
晚膳是粗茶淡饭,这日子,连皇帝都不敢打只野山鸡来坏了规矩,两人便也不得讲究,随便用了几口。
用过晚膳无事可做,又不可能像郊游似的去左邻右舍串门,但凡不傻的,都老老实实待在营帐。沈令蓁跟霍留行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心底有了主意,提议道:“郎君,离睡觉还有些时辰,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虽然有点想,不过这地方搂搂抱抱,卿卿我我,被人发现是要遭罪的。
霍留行沉吟着皱了皱眉:“这里恐怕不太合适。”
沈令蓁叹息道:“我也知道不合适,但是漫漫长夜,就这么干坐着也太无趣了。”
霍留行挣扎了一下,挥退了几个下人:“你们出去。”然后张开胳膊作迎接状,无奈地摇摇头,“那来吧。”
“?”沈令蓁一愣。
霍留行沉出一口气,不耐道:“都老夫老妻了,还跟我使欲擒故纵这一套?过来。”
沈令蓁一头雾水地上前去,被他一拉,跌到了他腿上。
眼看霍留行摁着她脑袋就要亲上来,她慌忙奋力躲开,跳了起来:“郎君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霍留行莫名其妙:“不是你说要不成体统的吗?”
沈令蓁反应过来,“哎”地跺了下脚:“郎君成日里在想什么呢,我只是想跟郎君下盘棋罢了!”
“……”
霍留行扭曲着一张脸:“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怎么下棋?”
“我有办法。”沈令蓁指着地上一方矮桌道,“我们在这几案用烛油画个棋盘,然后去外头摘些细草,分别结成环与三角,然后就可以在这上头对弈了。”
霍留行刚想说,这么麻烦,还不如亲嘴解闷,话到嘴边一顿,看向沈令蓁的眼色一变:“你从哪来的办法?”
她方才根本不曾在外逗留,哪里知道附近长了什么草。如此经验老道的样子,分明是曾经在这里做过同样的事。
她上回来南郊,是跟爹娘一起,谁能陪她做这么麻烦又不守规矩的事?
沈令蓁被他这眼神瞧得底气全无:“我三年前在这儿玩过……”
“跟薛玠?孤男寡女,半夜在营帐?”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是跟阿玠哥哥,但不是单独,阿娘和蒹葭她们都在呢。他是我姑表哥,也不好说是外男……”
“哦,”看她解释得头头是道,霍留行没找着这个茬儿,又换了个茬儿,“他倒是很有耐心,这么无聊的事也肯陪你做。”
沈令蓁这下有些生气:“郎君觉得无聊就不要陪我做,何必这样阴阳怪气地踩人家一头呢?”
霍留行一噎,脸色铁青地说:“我阴阳怪气?”
她脖子一缩,小声嘟囔:“三年前我都没及笄,也不认识郎君,郎君与我置这个气,本就是无理取闹。”
他被气笑,脸色更难看:“我无理取闹?”
听他声音越发高,沈令蓁无意引起外头这么多人注意,退让一步:“好,是我从前做得不对,郎君要骂我,回去再骂,现在还是不要惹事了。”她闷闷地坐回床榻,“我们早些歇息吧。”
霍留行看着她委屈隐忍的表情,一下泄了气。
只有吵架讲不出道理来的人,才会重复对方的话来作反问。看起来颇有威势,其实就是草包子。
他刚打算讲点什么缓和气氛,却听京墨来报,说皇帝身边的杨公公来了营地,把镇国长公主请去了行宫。
沈令蓁心里一紧,也忘了跟霍留行赌气,小声道:“还召请了谁,只有我阿娘吗?”
“方才头一个召请了沈副使,等沈副使回到营地,又召请了薛将军,现在薛将军刚返回岗哨,便轮着了长公主。小人瞧着,接下来兴许还有人陆续应召。”
沈令蓁看向面露思索之色的霍留行,问道:“这冬祭的节骨眼,圣上打的什么主意?阿娘会不会有危险?”
霍留行摇了摇头:“不会。”
看这轮流召请的形式,皇帝绝不是要威胁谁的人身安全,而更像是想与大家商谈某件重要的事。
这一出本身倒不是在打坏主意,但麻烦的是,霍留行今夜必然也要离开营帐一趟,到时就不能给沈令蓁当火炉了。
照她眼下的身体状况,夜里若是失去了他这巨型汤婆子,恐怕还真熬不住。
他叹了口气:“好了,不吵了,先上榻,我给你暖暖,一会儿不知什么时候就轮着我了。”
沈令蓁见他这是休战的意思,也不再计较方才那几句口舌之争,上榻后跟他悄声抱怨:“怎么就非要挑今夜呢?”
的确,皇帝意欲召人一个个私下谈话,原本在汴京皇宫也可以,但今夜对皇帝来说却有一项特殊的优势:那便是所有人都聚集到了一起,都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轮流入宫期间,他们没有机会彼此交换意见。
既然大家只能全凭临场发挥,而无事前商讨的可能,皇帝自然能够得到最真实的答案。
这个盘算,实则妙得很。
霍留行把她抱在怀里暖她身体,跟她解释了几句,搓着她的手道:“我走之前,会叫蒹葭和白露进来照顾你。”
沈令蓁点点头阖上了眼。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后,霍留行便被召进了行宫。
这二更天都快到头了,皇帝还是精神奕奕的,瞧见霍留行摇着轮椅进到宫室,朝他招招手:“留行啊,辛苦你大冷夜跑这一趟了。”
“陛下言重,能为陛下分忧,是微臣的荣幸。”
皇帝一笑:“这么说,你猜到朕召你来所为何事了?”
这时候装傻反倒不真诚,霍留行说:“不止是微臣,满朝皆知,陛下近来正劳神于储君之位该落谁家的事。”
皇帝长叹一口气:“可不是嘛,他们说的对,储君是国之根本,空缺这么久,该有个结论了。今夜召你来,朕正是想听听,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霍留行斟酌了一下,正要作答,忽见杨公公大惊失色地匆匆奔了进来。
这位公公是皇帝身边的老人,轻易不会慌神,这个样子,怕是出了大岔子。
皇帝不太爽利地道:“何事惊慌?”
“回禀陛下,嵬名王子的亲信赶来行宫报信求援,说王子身边的西羌仆役好像要对他下杀手!”
霍留行眼睛眯起。
皇帝眉心一跳:“他们西羌自己人要对他下杀手?”皇帝愣了愣,迅速反应过来,“快,传令下去,营地戒严,务必全力保护嵬名王子安全!”
作者有话要说: 精虫上脑霍留行,阴阳怪气霍留行,无理取闹霍留行——成语大全顾了之。
第63章
圣令下达的时候,沈令蓁正拥着被衾坐在床铺上。
她白日在马车里睡了不少时辰, 其实压根不困, 霍留行走后不多时,便翻来覆去再无睡意,因身处陌生地方, 心里不安, 干脆坐了起来。
蒹葭和白露进来添炭火, 见她没有再入眠的打算, 便替她穿戴好了外衣,把裘氅与绒毯都往她身上堆,免得她着凉。
沈令蓁斜倚着床栏,百无聊赖地看着炭盆里噼里啪啦炸开的火星,正|念着霍留行何时能回,忽然听见外边传来一阵骚动声。
铠甲摩擦,撞出辚辚清响,似是很多人在来回奔忙, 一边窸窸窣窣低语着什么。
沈令蓁隐约觉得不对劲, 给蒹葭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外边探探。
蒹葭拉开营帐帐门, 看到身穿赤色铠甲的禁军分成几支小队,像在四处搜查。附近不少人也在同一时刻被惊动,帐门前都是代家主前去询问情况的仆役。
蒹葭逮了名落单的士兵问这是怎么了。
那士兵急匆匆地要去别处,抛下一句“嵬名王子不见了”便跑没了影。
沈令蓁已经整理好衣装下了榻,在帐门后听见这话, 眼皮一跳。
比起讳莫如深地藏着掖着,士兵这样直截了当的回答,更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若是单纯的失踪,他们不应该把消息放出来。
沈令蓁直觉大事临头,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这冬祭的大日子,谁有胆子对西羌的王子不利?而这位维系西羌与大齐和平的质子,若是真在南郊出了事,又会造成怎样严重的后果?
外头出动的禁军数量越来越多,幢幢人影投射在帐子上,压在人头顶,笼罩得人心慌气短。
沈令蓁六神无主地站在帐门边,听见一门之隔外传来一个青涩沙哑的男声:“殷殷?”
像是薛玠的声音。
薛玠不必跟他父亲一样在营地外当值,原本应当身在营帐内。
沈令蓁隔着门急声道:“阿玠哥哥?你怎么出来了,禁军找到嵬名王子了吗?”
“还没有。我听说霍将军去了行宫,担心你一个人害怕,来跟你说一声,你好好待在里头,别出帐子。”
她点点头:“我知道,你也快些回去,免得在这节骨眼招惹是非。”
沈令蓁将今夜在场之人掰算了一轮,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哪家朝臣有这动机暗害嵬名赫,所以她现在更怕无辜的人被牵连进来。
薛家本就执掌兵权,又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已然岌岌可危,不能再出岔子。
薛玠“嗯”了一声,难得与她说上两句话,欲言又止地还要讲点什么,却发现实在不合时宜,只好说:“那我回去了,你万事小心。”
第5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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