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但这话我可只敢说一次,大家偷偷记住就好,别念叨着,让我父亲听见了,我妈妈可得在梦里教训我了。
所以说啊,我希望大家以后回忆起我父亲,千万不要是一个千篇一律的形象。他从来没有试图让自己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也并没有让自己隔离于烟火气之外,我的父亲,他爱笑,偶尔幽默,喜欢接触各种新奇的东西,也有并不完美、笨手笨脚的时候。
比如他就从来学不会陪我玩滑板和平衡木,在这种事情上,你甚至可以说他“呆萌”,但我想,那一定是天底下成千上万的父亲都会做的蠢事——那就是,陪伴自己的家人,让自己的孩子开心,以及永远保持对待所爱之人的耐心和温柔。
这是我父亲教会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并不从书本,从言语,而是从他几十年如一的行动。
从他每一次亲吻我母亲的侧脸,感谢她为这个家的辛苦经营,并告诉我作为一个小男子汉,要学会保护姐姐、保护妈妈,他教会我尊重每一位女性的真诚付出;
从他每一次认真而耐心地教我功课,到后来我成家立业,告诉我如何去摸索成功的道路,而从不曾因为我的天资愚钝而厌烦,他教会我,尊重每一个在路上尝试前进的奋斗者;
从他永远的不卑不亢和温文的傲骨中,他教会我,永远不忘自己的尊严,也要学会捍卫和尊重他人说话的权利;
他教会我很多很多,是我人生道路上当之无愧的明灯和指路人。
其中,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永远对人生保持热忱与笃定,永远向前看,永远不为后悔驻足,不为前进而盲目。
当然,我想,一切都会有例外。
譬如,对于我父亲而言,哪怕他相信人定胜天,并且因此竭尽全力,不为人生中所做下的决定有任何过分的悔恨——但如果一定要说有,只可能是,关于我的母亲。
他曾经没能阻止死神走向我母亲,并把她从我们的身边带走。
虽然他不曾明说过,但我们知道,这是他人生中莫大的遗憾。
幸好。
如今,当死神同样向他走来,这次绝不是遗憾的重复,而是我父亲弥补遗憾的机会。
当他们在世上某处,抑或是就在我们身边而看不到的地方,围着温暖的炉火席地而坐,讲起过去的故事,我想,那会是我父亲一生中,终于重归幸福的时刻。
或许有一天,历史书上会给我父亲留下一则小小的版面;
又或许,世人还会记得,很多年前,有过这样一位青年,他用他一生砥砺奋斗,铸就了一个关于sz、关于香港的经济神话,是一位无比出色、成就显赫的企业家,是一位关注民生、关心社会的慈善家,更是一位由始至终贯彻原则的绅士,我与家姐心中无与伦比、最最慈爱温柔的父亲。
所以,说到这就足够了,父亲,你的善良、正直、智慧和诚实,将会是我们无价的财富,能够成为你的孩子,是我一生最最引以为傲的事情。我将永远思念你,直至我们终于能够在某处重逢。
好啦。
现在,你终于能够再一次亲吻母亲的侧脸,终于能够,为母亲再唱一次圣诞赞歌,如果看见我们只是在泪水中怀念你,应该会无奈地笑笑,又摇摇头,或是站在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吧?
我几乎看见了。
为此,我祈祷永远,永远。
我希望你们迈过死亡,将永不再分别。
愿爱与你我同在。”
=
追悼会结束后,钟意晟和杵着拐杖、仍坚持为父亲扶灵的家姐一起,做了最后的送别。按照父亲亲笔所书的遗嘱,遗体在家人的目送下火化,次日,便经由两姐弟一路“护送”,带回上海,与早早安排的陵园入殓人员交接。
一切都来得顺遂而平淡。
唯一有些让人意外的是,陵园的守墓人突然从相熟多年的老赵,换成了一个满头白发、七八十岁上下的……外国老头儿。
说是叫老宋,长了一双蓝眼睛,黑头发,发根还是金色的,简直怎么看怎么怪。
更别提,这人还只有一只手。
虽然说是生病的时候组织坏死截了肢,不知道的,还以为年轻时候被仇家寻仇滋事,才落得这么个下场。
钟意忱微微蹙眉,给钟意晟打了个手势。
钟意晟会过意来,扭头走开几步,从西服口袋里掏出手机。
原本打定主意想和陵园的负责人交涉一下,换个人稳妥些,却不料电话刚一接通,那头,负责人便温声告诉,说是父亲早有安排,除了这个老宋以外,还会有两三个五六十岁的警卫守着,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我阿爸认识他?”钟意晟捏了捏眉心,对那头发问,“我怎么没见过,而且这个年纪的老人,自己都……”
负责人依旧还是那副腔调,听着温和,但似乎也没给什么第二选择。
“这我就不知道了,钟先生,是您父亲提前和我们安排过的。”
“……”
闻声,钟意晟略有怀疑的眼神不觉瞥向那个笑容可掬的白发老头儿,默然片刻,到底还是点头,“那好吧,既然是我阿爸的主意,那就这样。还有,我会多给一份钱,你适当给他涨涨工资,这么大年纪也不容易。要是身体熬不住,就换个人吧。”
这守墓的活计由是交给了这个叫老宋的白发老头儿。
此后,每逢清明扫墓,又或是初三上坟,都能见上几回。
钟意晟身体好些,来的也比姐姐勤快点,因此和老宋还算是熟稔,偶尔还能说上两句话。
老宋说自己之所以来守墓,除了是得过父亲的允许之外,还因为父亲答应他,把他的爱人也葬在这,不仅如此,等他百年归老,也能在这块墓园里有一片小小的位置,长伴在爱人身旁。
钟意晟不懂阿爸为什么会答应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葬在这处陵园,左右查过,也没查出来自家和老宋有什么交情,论起套话,更是比不过眼前这个絮絮叨叨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小老头儿,只得作罢。
一晃是四五年。
老宋的腰越来越佝偻,还是守在那墓园里,钟意晟见过几回,总觉得莫名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在这年清明拜祭完父母过后,专程自个儿请老宋吃了顿饭,席间婉言提醒,像老宋这个年纪,膝下没有子女,是该去养老院颐养天年——
“在这守着,你住的也一般,天天也没人陪你说话,”他斟酌着字词,“老宋,我真不是嫌弃你,这几年你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每次过来,墓碑都是干干净净,听那群年轻点的说,你每天都擦、每天都陪着在墓碑边上左右说说话,我很感激你。但你这个年纪了,我有点,怎么说呢,心疼你吧。我爸爸不在了,你和我爸爸差不多年纪,应该好好享享福。”
老宋笑笑,也不回答,只有一口没一口吃着饭。
“这样吧,”钟意晟以为他是为钱犯难,“如果你是经济上有问题,我这边给你出了,也当是给我父母攒点福报,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全上海最……”
“阿晟啊。”
“……啊?”
钟意晟愣了愣。
实话实说,除了家姐以外,已经很多年没有外人这么叫过自己了,平常老宋也是恭恭敬敬叫自己一声“钟先生”,今天被陡然这么喊一句,颇有些暌违经年的错觉,他一下有些没缓过劲来。
老宋却只笑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你有这份心,我很感动,但没什么,这都是我自己选的路。我年轻时候做过很多……事,你们家对我有恩,我也没地方可去,能够待在墓园里,身边都是我的爱人,和过去的朋友、亲人,我想是我最好的归宿了。”
“……朋友,亲人?”
或许是钟意晟过于精确地抓住了这段话里的关键字。
本来还没意识到自己“露出马脚”的老宋,登时一脸心虚。
好半天,老人只能叹了口气,冲钟意晟做了个“嘘”的手势。
蓝眼睛一弯,眼角的皱纹挤在一团。
“人不总得有点攀亲带故的白日梦吗,天天守着,我心里早把钟先生钟太太当做我家里人了,更况,你说他们做了那么多善事,我这么一普通人,还不把发自心底把他们当活菩萨啊?”
不过一两句之间,老宋又恢复了过去那密不透风的口径。
“……”
钟意晟苦笑一声。
知道自己这是再问不出来什么了,也没打算强求,只得应承了老宋接着守下去的愿望,吃完饭,便开车把人送回了墓园。
到要离开时,却不知为何,又鬼使神差地偷偷下了车,拐个弯,悄没声息地绕了回去。
也因此,他躲在老宋屋后,不远不近,正好能看见老宋坐在自家父母墓前,面前摆着刚刚从酒店打包回来的两菜一汤,还配了半壶白酒。
一句两句,配上一杯酒,一口小菜。
老宋念叨着:“你说说,表哥,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们,结婚找对了人,生了孩子,一对儿女都是善良人,意忱呢,不怎么跟我说话,但每年过来了,总会让人给我送点东西,亲手写一张慰问贺卡,你别说,字跟你一模一样,一看就是练过的……至于意晟嘛,他果然是更像陈昭,一副热心肠,你知道不知道,他今天还跟我说,要出钱送我去养老院享享清福。”
“我当然是没答应,宋思远还埋在这呢,我哪能答应,但我嘴上不说,心里头啊,真是暖和……好多年了,这孩子还是头一个跟我讲这话的,你说,他也不知道我跟你那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只是一个守墓的,他也这么热心,可不就是第二个陈昭?”
不像和自己同桌吃饭时候的拘谨,老宋和已经故去的墓中人闲话家常,偶尔讲到兴处,孤零零的一只手还不够用,比比划划也不过瘾。
看着有些滑稽似的。
可钟意晟知道,这是老人家开心了。
属于他们,属于父亲,甚至属于自己这一辈的时代,都总会过去。
曾经的意气风发和少年壮志,许许多多自己不知道的故事,都被这些人静静埋在心中,不提,不问,也不说。
只有在这样的平静闲谈中,才能倾诉出口。
钟意晟静静看着夕阳下那孤独剪影。
有好多的疑问堵在喉口,譬如,“你究竟对我们家做过什么事”,又或者是“你是我们的亲戚吗,为什么过得这么落魄”,甚至于——“你对我们做的事,到我父亲离开前,终于得到他的原谅了吗?”
可他什么都没问,也没有上前,没有打扰。
只是在第二年同样的时间,又带着“老宋”出去吃了顿饭。
买过几次新衣服,带着逛过公园,也去过博物馆。
就像对待父亲一样,他对待老宋很尊重,很体贴。
老宋起先以为他是要套话又或者有什么别的图谋,谨慎得很,可不料他年年如是,一句也不多问,还真就只是和人唠唠嗑,有事没事,来找老宋说说话,让他别那么寂寞而已。
第五年,老宋走不动了,进了医院,也是钟意晟安排护工,忙前忙后给老人安置医院。
老宋看着他,终于松了口,问了一句:“其实,你想知道什么?”
钟意晟正给老宋削苹果,笨手笨脚的,听他陡然这么一问,差点划破手,反问:“什么知道什么?”
“……”
“哦,你说你和我父母的事吗?这事不用提了,都过去了。你都给他们守了快十年墓,不过有多少事,多少爱恨情仇的,不都尘归尘,土归土了吗。”
别说,这答案还挺有文采。
老宋被逗笑了,“你啊……”
钟意晟也笑了。
末了,话音一转,他向老宋说起一段从未和旁人分享过的往事。
“你知不知道,”他手里动作不停,轻声说,“我有两个奶奶,一个,是妈妈的干妈,我们叫她李阿婆;还有一个,是妈妈都不认的妈妈,叫苏慧琴,我们没见过几面。一次是我十岁生日,另一次,就是她的葬礼。
妈妈跟我说过,这个奶奶对她不好,很苛刻,可也跟我说过,这个奶奶一辈子拥有的东西很少很少,穷怕了,苦惯了,可明明妈妈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还是咬着牙把人带大,然后在我妈妈哭着说要去香港的时候,把自己所有的私房钱塞进了妈妈手里。”
钟意晟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摆进床头柜上洗好的瓷碟里。
一边摆,一边继续咕哝念叨。
“……我妈妈跟这个奶奶不亲,逢年过节不在一起,只是我有个舅舅,结婚的时候,妈妈递过一次红包,人没过去,后来也因为这事吧,苏慧琴给我妈妈打了个电话。电话不长,可挂完电话,妈妈就哭了,谁都劝不住的那种哭。
我那时候还小,就问妈妈,‘妈妈,你都不喜欢你的妈妈,为什么要哭呢,是不是她骂你了’?妈妈说不是,她说,哭是因为妈妈的妈妈,那天在电话里,对妈妈说,‘辛苦了’,和‘对不起’。就这么两句话,那么多年的恨啊,怨啊,好像一下子就散了。好吧,有点傻是不是?但我妈妈就是这样的人”
第9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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