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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节

    梨花街的小院里人不多, 饭后无事, 攸桐通常会去跨院,或者临窗翻翻账本、看看闲书,或者到水边的亭里坐着,看竹丛疏影映照在墙上,月移影动, 夜凉如水。
    今晚也是。
    亭里的矮桌上摆着千层油糕权当宵夜,春草搬来了竹藤圈椅,铺上锦褥软毯。
    攸桐躺到里面去,发间的钗簪都卸去, 满头青丝如鸦色锦缎披散下来, 松松搭在肩头。亭子四角悬着风灯, 昏黄的光芒照在她面颊上, 柔润如上等细瓷, 手里则拿了小巧的银勺,挖了一角油糕,送到嘴边。
    傅煜端坐在她对面, 听她讲故事。
    ——她和许朝宗, 还有徐淑的旧事。
    隔了十多年的时光, 儿时的记忆模糊不清, 攸桐也无意回想, 只提起那段最难熬的经历。
    “……走在街上, 所有人都在议论, 但许朝宗始终撒手不管, 没半点担当。后来咱们的婚事定了,去恩佑寺进香时,还碰见他跟徐淑,那时候,睿王和睿王妃夫妻恩爱已传为佳话,我却仍是笑柄。”攸桐哂笑了下,旧事远去,再提起来已是波澜不惊,她摆弄着银勺,抬目觑向傅煜,“就是那道坎让我觉得,朝政大事跟前,儿女私情原来不值一提。谁都可能舍弃你,靠得住的唯有自己。”
    很漂亮的眼眸,黑白分明,目光清澈,带几分对旧事的讥嘲。
    傅煜手掌按在冰凉的石桌,双眼清炯而深邃。
    成婚一年,和离两载,这是她头一回跟他详细说起出阁前的旧事,云淡风轻。
    但那种种风波,仍在傅煜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真正介意的会藏在心里,难以释怀,愿意说出来的都不再是羁绊。
    她应该是看开了,才会坦然诉说。
    但这些事听在他耳中,却像是有千钧重的石头压在心上,令他几乎喘不过气——年才十四岁的少女,挺过京城的闲言碎语,千里迢迢地嫁入夫家。那时的他,却是如何做的?
    傅煜从未这样痛恨自己,痛恨当时的狂妄、轻慢、自以为是。
    痛恨当时的自负、烦躁、冷淡,不肯花费耐心去查问清楚原委。
    这种痛恨铺天盖地,化为心疼、愧疚、后悔,种种情绪交杂,将冷硬的心揉得蜷成一团。
    他握住攸桐的手,声音滞涩喑哑。
    “所以你执意和离,要出府去开涮肉坊,是不信我会护着你,给你撑腰。”
    攸桐笑了笑,垂眸不语。
    那个时候,她虽对傅煜动心,信任确实还不够深——两情相悦、情意初露的时候,哪个男人会冷待喜欢的女子?便是许朝宗这种毫无担当、背情负心的人,当初也曾浓情蜜意、花前月下,做过许多令人感动的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旁人的教训,也能引以为戒。
    傅煜不是许朝宗,当然不会无情到那种地步。
    但彼时夫妻情意尚浅,东西两院暗藏的矛盾横在那里,种种风波下,那点情意能否经得起折腾?傅家密谋大事,图谋天下,当时虽安稳无事,碰到利益攸关的大事——譬如姜黛君联姻这般情形时,傅煜会如何选择,谁能打包票?
    许朝宗能为徐太师的势力另娶徐淑,傅煜心怀天下,纵未必停妻另娶,但若跟当初娶她当摆设一般,另添一道偏房摆设,以魏家那点底子,夫妻俩实力悬殊,她难道能阻拦?
    届时,怕是连最初那点情愫都难以保全了。
    那是难得的机会,非进即退,稍纵即逝。
    好在如今,各自本心流露。
    攸桐拿银勺挖了块油糕,抬眸觑他,问得认真,“姜黛君的事,真的不后悔吗?”跨院里并无旁人,她凑到傅煜耳边,声音压得很低,“这可是天赐的机会。若娶了她,南北合力成犄角之势,魏建便得活在夹缝里。但拒了她,姜黛君转而投到魏建门下,西边两处合力,未必不能与永宁分庭抗礼。得之极利,失之极害。”
    四目相对,她语气镇定,眼底却分明藏了点忐忑。
    傅煜伸手握在她肩膀,神情郑重。
    “家国天下皆男儿之事,成王败寇,凭的是真刀真枪的本事。从前会轻率答允婚事,是没有中意之人,不以为意。但如今有了你,枕边妻子,我只想娶心爱之人。”
    “那将来……”
    将来如何,她虽未挑明,但从京城到齐州,这么些风波下,以她的聪慧,想必猜得出来。
    傅煜站起身,而后蹲在她旁边,身姿魁伟挺拔如旧,却已不是从前的居高临下。
    “父亲此生钟情于母亲,纵母亲过世,也无续弦之意。我傅煜以前行事虽混账,身为夫君极不称职,但攸桐,我既决意娶你,便会一心一意。人生百年倏忽即过,不管在齐州,还是到京城,夫妻一人一心,白首不离。从前的诸多亏欠,我会用余生的几十年慢慢弥补——只要你愿意不计前嫌,再嫁给我。”
    他说得极为郑重,一双手握紧她的肩,用力而克制。
    咫尺距离,她盖着薄毯坐在圈椅里,他蹲在身边,不是心高气傲、冷厉狠辣的兵马使,而是曾同枕共榻、嬉笑相伴的傅煜,那个不顾一切,以血肉之躯冲进火场救她的男人。
    攸桐凝视他的眼睛,深邃而笃定,没半点隐藏躲闪。
    喉头不知怎的一哽,她忍着眼眶酸热,低声道:“此话当真?”
    “当真。”傅煜牵着她手,捂在他胸口,“这辈子,认定你了。”
    砰砰的心跳,坚实有力,克制忍耐许久的期待从眼底露出来,是他素来清冷的眼底少有的热烈。
    攸桐看着他,渐渐的,唇角扬起,眼角有一滴热泪滚落。
    她闭上眼睛,嘴唇落在他额头,“傅煜,这番话我记住了。你说的,我就信。往后不管坎坷还是坦途,都一起走。我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心怀疑虑,多留后路。”
    傅煜抬头,声音低沉,带些许笑意,“坎坷的时候,我背着你走。”
    攸桐忍不住一笑,点头道:“好,那明日的宴席上,我不拆你的台。”
    ……
    傅昭的这场答谢宴是他亲自安排,韩氏帮着操持的。有了亲姐姐点拨,傅昭也明白了此宴的真正意图,便格外上心,设在了寿安堂附近的暖阁里。
    当日前晌,出人意料地,贺清澜竟也出现了。
    ——自那日傅煜言明态度后,姜伯彦兄妹会意,没再来傅家打搅,在东林寺着火的次日便启程往西,打算以探亲的名头拐到去魏建那里。贺清澜原本该保护姜黛君同行,不过她此行是为情面,而非职责,不必受姜家兄妹约束,便说尚有要事未了结,请姜家兄妹先行,她随后赶到。
    总归永宁境内太平,以傅家父子的行事,想必也不会放任贵客出事,平添事端。
    姜伯彦兄妹无可奈何,又不能绑着她同行,只能放任。
    傅昭见她去而复返,意外又高兴,特地命人添了碗盏筷箸。
    到巳时初,一辆平淡无奇的青帷马车缓缓驶来,停在傅家侧门前。
    车帘掀起,露出里面端坐的美人,云鬓如鸦,青丝斜坠,簪了支精致的珠钗,发髻梳得整齐而不失慵懒。秀致的脸颊,黛眉杏目,探头看向这座暌违已久的府邸门楣时,神情里有些许恍惚。
    攸桐罗裙束腰,锦衣精致,在春草的搀扶下,出了马车。
    自打和离后,攸桐这还是头回来傅家门前,熟悉的青石长街,逶迤红墙,十数步外的正门口,有兵士盔甲严整地守着,黑底烫金的匾额高悬,门口两座铜狮子年岁斑驳,威风凛凛。那是只在贵客登临时开的正门,于傅家而言,用到的次数少之又少。她和离之前,有限的几次出门时,总会掀帘瞧一眼,心中油然而生敬重——
    不管内宅女眷行事如何,傅家男人披肝沥胆、镇守疆土,都令人敬佩。
    而手握重兵铁骑,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傅煜,自然也在其中。
    此刻,傅煜正站在侧门前,墨金长衫磊落,乌金冠束发,纵不带剑纵马,也英武端毅。
    初冬的暖阳铺在府外,照得人身上热烘烘的,他抬步迎过来,亲自引攸桐入内。
    途中仆妇瞧见,各自瞠目结舌,继而暗里打听,得知是傅昭特地设宴答谢,如今管事的少夫人韩氏亲自招待,纵不敢多议论主家之事,诧异之余,难免暗自掂量。这般阵仗传到寿安堂里,傅老夫人沉默了良久。
    从前的偏见已然消弭,她对攸桐的芥蒂,如今只系在和离的事上,觉得此女固执任性,不像沈氏和韩氏懂事乖巧、柔顺收敛,伤了傅家的颜面。所以那日傅煜斩钉截铁地说要娶攸桐,不容置疑时,她纵无力反对,心中毕竟拧着疙瘩。
    如今这疙瘩也没什么用了。
    东院里,由傅德清起头,底下傅煜兄妹三人和韩氏都跟攸桐交情不错,哪怕她已出府,也没断了往来。这回攸桐冒死递信,帮着救下傅昭和贺清澜,算是个小功臣。她即便心胸再狭隘,又哪能枉顾功劳,只揪着过去那点过节不放?
    遂以道谢为由,在攸桐过去后,送了两样东西。
    从前的误会、争执、过节,就此翻篇,之后的两月里,傅煜父子一面盯着赵延之,一面遣人往楚地散播传言,韩氏则留在府里,按着傅德清的吩咐,筹备傅煜重新迎娶攸桐的诸般事宜。攸桐也没耽搁,修书告予京城父母之余,拿出这一年赚的银钱,给自己添嫁妆,连同先前的一道,在小院厢房里摆得满满当当。
    京城里风起云涌,魏思道无暇抽身,魏夫人却千里赶来,为女儿理妆送嫁。
    ——比起前次的忐忑、担忧、不舍,这回是真的欢喜、欣慰。
    腊月廿六,国丧尽除,气象渐新。
    临近年关的喜庆氛围里,傅家办了场热闹而盛大的婚事。
    第111章 大婚
    从梨花街到傅家府邸, 要走的路不算太远。
    魏夫人甄氏早几日便赶到了齐州,跟攸桐住在一处, 帮着女儿打点,从嫁衣凤冠到出阁之日的仪程,乃至攸桐备的嫁妆, 都挨个过目,免得有疏漏。一圈看罢, 见攸桐做得比她想的还周全细致,才算放了心。
    出阁前夜, 母女俩临睡前夜谈时, 又特地叮嘱了一番。
    说上回成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许多不得已之处,攸桐既决意和离,她和魏思道也无从插手。如今攸桐能随心挑选夫君,既还是嫁给傅煜, 便须收了任性, 往后照顾夫君、侍候长辈、和睦妯娌, 该有个高门少夫人的样子,再不可跟从前似的胡闹。
    攸桐挨个应了, 瞧着甄氏比她这正经出阁的人还紧张,又撒娇玩笑了几句。
    临睡时,夜已颇深。
    次日清晨起来, 便忙着梳妆打扮, 许婆婆和甄氏坐镇, 春草、烟波和杜双溪都没去涮肉坊,留在院里陪她,加上喜娘等人,几乎挤了满屋。寒冬将尽,春光初生,整齐洁净的院里张灯结彩,喜红的绸缎缠满梁柱,庭院里一树腊梅吐了黄蕊,更添几分春意。
    嫁衣、凤冠皆已齐备,攸桐翻过年便是十七,身段长开,比从前更添袅娜韵致。
    喜娘是个生得颇福气的妇人,伺候过齐州许多高门贵户的新娘,很有眼色。见甄氏隐有不舍之意,攸桐神情从容和缓,不时挑些高兴的事来说,猜得她心思,也变着法儿宽慰甄氏,直说攸桐命格高贵有福气,嫁的夫君是满永宁最出挑的男人,往后定有享不尽的福。
    梳头时,说满头青丝柔滑如黑缎,化妆时,便说眉目姣好天生丽质,帮着穿衣时,又说身段出挑,盈盈有致,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尖儿,狠狠夸了一通。末了笑眯眯夸赞甄氏,说做母亲的是个有德有貌,才会养出这版容貌出众、气度雍容的美人儿。
    都说自古美人配名将,攸桐嫁了傅煜,是天造地设,佳偶天成。
    往后夫妻和睦、感情融洽,定能过得和顺美满。
    甄氏即便知她是恭维,听着她喜气的话语,也不好露出眼泪来。
    便强自打起精神,待傅煜来迎亲时,高高兴兴地送攸桐出门。直待花轿在喧嚣鼓乐的簇拥下走远,马背上傅煜那喜红挺拔的身影拐过街角,才扶着门框,欣慰落泪。
    ……
    齐州城里,已很久没这么热闹了。
    上回傅澜音嫁予秦韬玉时,因两家都是齐州高门,婚事办得也颇为隆重,送聘礼、抬嫁妆时,也曾引得百姓争相围观。如今临近除夕,各处忙着买爆竹、糊灯笼、添年货,街上本就热闹,听闻傅煜娶妻,岂能不好奇?
    聘礼嫁妆还在其次,就迎亲的队伍,便是十数年都难碰见的。
    ——花轿精致而喜庆,四角流苏高悬,帷上绣着丹凤朝阳,轿身雕镂百子图和富贵花卉,朱漆烫金,精美华丽,背后鼓乐笙箫,队伍装束簇新夺目。而在迎亲的队伍前后,则是傅家护院的卫兵,盔甲齐整、精神抖擞,因是军旅硬汉里选拔。出来的,昂首走在街上,鹤立鸡群似的,比王府的依仗还要惹眼。
    而傅煜骑了黑影,穿着喜庆吉服,剑眉朗目,凤仪峻整。
    是令敌军闻风丧胆的铁腕战神,也是齐州百姓敬重畏惧的守护之神。
    沿路皆是闻讯特地来看的百姓,为傅煜的风姿折服之余,难免看向那顶花轿。
    那里面坐着的女人,该是何等天姿国色、气度出众,才能得这男人的青睐?
    满城皆知傅将军迎娶娇妻,此刻的傅家,也是宾客盈门,喧嚣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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