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我这个人,嘴上说着一腔孤勇尽数消亡,但看到他深陷危机时,我依旧该死地奋不顾身。一如当年。
手臂上汩汩冒出的血就像流淌的岁月,纵然风雪经年,尚有余温。
银汉迢迢,渡我情思。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酸秀才站在云台上声情并茂地讲着牛郎织女。
今天是七夕,这样当好的日子里,我不晓得酸秀才为何偏爱讲些两情相悦却不得厮守的话本儿,惹来敏敏姐姐在我身旁哭得不成样子。
我拿袖子给敏敏姐姐擦那成串儿的泪珠。
小春燕安慰敏敏姐姐说,“大概是因为陆大哥他自己没有娶妻,所以见不得别人好才讲这样悲伤的故事。敏敏姐姐你就别难过了。”
我劝小春燕你可闭嘴罢。他可真是个聊天鬼才。每每安慰人总安慰到点子上,继而让人心里更不舒服。
敏敏姐姐却不似我这般认为,她竟被小春燕的话给逗笑,望着云台上的酸秀才道,“是,不难过。他还没有娶妻呢。”她眼里,全都是星星。
我不明白敏敏姐姐和小春燕之间达成的共识是什么,只觉得敏敏姐姐的眼中充满了希望。
很久以后我才晓得,那就是支撑着敏敏姐姐一腔孤勇的东西。他未娶,她未嫁,有什么是不能等的呢。
我不明白支撑我一腔孤勇的是什么。我还没到那么悲伤的时刻,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跟景弦一起过好一个七夕。
虽然我想不明白他为何会答应我,与我一起出来逛灯会,但好歹是答应了。此时此刻就同我站在云台下,听周遭一片喝彩声。
我的本意是让小春燕与我们同行,但小春燕却说他不喜欢看灯会,来云台听说书只是给陆大哥捧场的。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我将他落在一边了。
敏敏姐姐很不好意思,似乎也有将我们落下,独自去找酸秀才的意思。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我和景弦单独相处了。
街道宽敞,我却愣是要挤着他走。
其实我没太注意,只是想说话的时候能跟他离得近一点儿。不知怎么地,说着说着,待我反应过来时,就已将他挤到路边去了。
“你能不能走直线。”他神色极淡,停下脚步对我道。
我很抱歉地点点头,视线却被路边的陶瓷花鸟吸引住。我赶忙拍了拍景弦的肩膀,“你看那个陶瓷的鸟,烧得真好看。”
景弦随我手指的方向看去,就在我们不远处,那里有不少人在玩套圈。地摊上摆着形形色色的小玩意儿,其中有一只陶瓷的麻雀,我瞧着很有意思。
有意思倒是有意思,不好意思的是,我身上只有几个铜板,还是近日给人洗衣服换来的,心里想的是要留着一会儿给景弦买样小东西,实在没有多余的银子去买套圈。
不过一想到他们那些人就算买得起也套不中,我心里就好意思多了。
景弦看了我一眼,朝地摊走去,我赶忙跟上。就见他掏出了一个铜板,向小贩买了一个圈。
他穷成这个模样了还想为我试着玩一把,我很感动。
他却道,“一个圈就够了。哪个?”
我微睁大眼,指着地摊最远处的陶瓷麻雀,“那一个。”
他左侧站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正拽着她的娘亲撒娇,同样指向了那只麻雀。
我的心里有些不安,生怕景弦套不中那只麻雀,会被别人拿走。景弦看了那小姑娘一眼,我估摸着他应当与我是同一个想法。
盯着那只竹圈,我眼都不敢眨一下,景弦手腕微动,将竹圈飞了出去。
正中。
我惊讶地睁大双眼怔了一怔,立即带头鼓掌叫好。那老板倒是挺爽快的,取了陶瓷麻雀递给景弦。
这个时候,我已经伸出了手准备接住他平生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我想着一定要回去拿绳子将它穿起来,掉在我的脖子上,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
可那麻雀没有落到我的手上。
他身旁站着的小姑娘在麻雀被取走的一瞬间登时哇哇大哭,声音比之我方才在景弦耳边闹腾时还要敞亮许多。
小姑娘哭得满眼泪花儿,拉住景弦“大哥哥、大哥哥”一声声地叫。她的娘亲哄也哄不住,摸出几个铜板来想要买走。
“不必。”我看见景弦似是叹了口气,推拒掉妇人拿出的银子,随即蹲下身,温柔地为那小姑娘擦干泪水,将麻雀放在她的手心,柔声安慰道,“拿去罢,别哭了。”
我想我此时还朝他伸着手的模样应当很傻。暗戳戳地将手背在身后去了。
“不好意思,这几个铜板你拿着,她不懂事……”那妇人将银子推到景弦的怀里,面露尴尬。
我心里想,她尴尬什么呢,她的尴尬还稍逊我一筹罢。我似乎才是最尴尬的。
“没有,她很可爱。这东西也不值几个钱。”景弦依旧推拒掉了银子,只拿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她年纪这么小,难得出来玩。尽兴就好。”
这不值几个钱的东西,我却该死地想要。也该死地买不起。
他蹲在花灯下,揉着小姑娘的脑袋,温柔说话的样子,是我从没见过的。我与他认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
唯夸过我一次“可爱”。如今我晓得了,原来在他眼里,可爱的不止我一个。这个夸奖我用大牢里的板子才换来,小姑娘只需要撒娇哭一哭便换来了。
早知道我就在他面前多哭哭,兴许还更惹他同情一些。
景弦站起身,转头对我道,“走罢。”
他无知无觉,不是有意。我想我应该原谅他,免得让他觉得我小家子气。可我心里偏生堵得不行。我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我就是小家子气。
走了不知多久,他似乎察觉到没人在挤他的路了才回过头来看我。
我的难受再明显不过,他停下脚步与我并肩,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和我说,“你比她大十岁,还同她赌这种气?她是个小姑娘,你也是?”
我不是,但我想做你心中的小姑娘。所以如此矫情倔强。若今日换作是小春燕,我便也不会想那许多。
可他能转过头来解释,我竟还是不要脸地觉得不应该同他生气。
“我不是赌气。”我嗫嚅道,“……对不起,我好像是吃醋了。”
他身形微滞了下,我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堪堪瞧见他微握起来的手。
这句话被我这样身份的人说出口,不需要他多说什么,我先亲自别扭别扭。
他的手掌松开,我才抬眸看向他。
“陶瓷的麻雀而已。以后,送你更好的。”景弦这样对我说。这是一个承诺。
虽然他至今没有告诉我,当时在大牢里他为什么夸我可爱,但我还是对他的承诺充满了期待。
可惜,我如今不知道的是,自他承诺起,到我离开云安,他始终没有兑现他的诺言。他说的比陶瓷麻雀更好的东西是什么,我一直都没有看见。
大概是因为他没有那么多银子,买不起更好的给我罢。
“这是你说的,那、那……”我捏住他的衣角,安抚他道,“那我不醋了,你记得以后送我。等你有钱了送我,我不急的。”
他“嗯”了一声。我就姑且当他是暗自在心里记得清清楚楚了。
“景弦,你站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也想要送他一个小玩意儿,趁我现在手里还有点铜板。
他有些不解,但我知道他从来不会多问我的事情。我去哪里他不会过问的。
果然如此,他点了点头,站在那里等我。
我朝巷子深处跑去,那边有个小贩摊子,我清楚记得摊子上有卖荧石的。那个东西像萤火虫一样好看。料想他会喜欢。
买它花了五个铜板,已经是我这两天所有的家当。我们乞丐这行的,家当都是按天来算的。
兴冲冲捂着荧石跑向景弦,瞧他那白衣飘飘的模样,我心里欢喜得紧。但还没瞧两眼,便见一匹马疯了似的朝他冲去。
景弦!”我惊呼出声,同时拿出我平生最快的速度跑过去,想将他从疯马下抢救出来。
却不曾想,他的反应比我快上许多,听见马蹄声时已经机敏地退开了。
他避开了,我这么冲过去自己却摔了个狗啃泥。
手臂擦着地面滑过,疼得我眼泪都快要淌出来。幸好那疯马没有撞到景弦,我望着绝尘的马儿心里松了口气。坐起来才发现,捂在手心的荧石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这回,我的眼泪确确实实淌了出来。
“荧石……我的荧石……”我皱紧眉,顾不得手臂疼痛,趴在地上四处探看。
没有,没有。
景弦一把握住我的手腕,“你找什么?!手流血了!”
“我的荧石,我刚买的……是我要送给你的!”我望着他,这才望到手臂上冒出的血珠子。本以为只是蹭破点皮,没成想流了血。
他皱眉,一边将我扶起来,一边告诉我,“我不喜欢荧石,别找了。先去包扎。”
“……”他都还没有看过荧石是什么模样,就将我拒绝得干干脆脆。
我有时候真的很不明白他。
就像现在,他为何紧拽着我的手,对我说出我还喜欢他这样的话。
是啊,可那又怎么样呢。你的妻子没有教过你,不要和别的姑娘探讨这些喜不喜欢之类的话吗?
许多人会对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拒不承认,是常理。殊不知还有许多人会对自己做过的事拒不承认,也是常理。
我摇了摇头,没有看他,“我只是不希望你出事而已,方才,太危险了。”
待我反应过来时,身后的歹徒已被官兵制住,我后知后觉地从他身上爬起来。还去拾那散落一地的红梅。
“大人可有受惊?”是方才喊人避让的那名官兵,他带着一众捕快,俯首问道。
景弦撕下一截他白色的亵衣,将我拉到面前,将我手里的红梅抱给旁边的侍从,随即一边皱眉为我包扎,一边却对官兵道,“先带回去。”
官兵俯首,又问,“大人要亲自来审吗?刑……”
听见官兵的声音戛然而止,我忍不住抬头,疑惑地看了景弦一眼。
只见他正稍侧眸睨向那官兵,眸底阴寒森冷。
纵然我不常见他温柔的模样,却也没有见过他看人时是这个眼神。
我瞧着都觉得心底有点儿发憷,更遑论被盯着的人。我却不敢与他多说什么。
“带回去关押起来,找个可靠的人审着。”景弦的声音还如以往般朗润,仿佛方才那般凌厉眼神看人的不是他。
没待那官兵回答,景弦已将我一把抱起来,我猝不及防,惊呼道,“景弦?!”
“我们回家去,给你上药包扎。”景弦垂眸看我的眼神,如他当年看那四五岁小姑娘时同样温柔,“我怀里有个哨子。”
“只是划伤手臂,没有摔着腿。我自己能走。”我嗫嚅道。
他没有放下我,只是挑起眉认真重复道,“哨子。”
好罢,我妥协了,在他怀里极暖和。我自己其实也十分厚颜无耻地不想下来。就趁我受伤了多赖一会儿罢。
我将手伸进他的衣襟,忽觉不妥,又拿了出来,抬眸看向景弦,他竟浅勾着唇角望着前路,假装不知道我在看他。
我低下头,再次将手伸进去,认认真真地摸他怀中的哨子。摸到一个物什时,心中松了口气,连忙拿出来。省得在他衣襟中逗留。
哨子本身是一只云雀,一等白瓷质地,上釉彩绘,栩栩如生。雀首开了个浅口,作呼吹用。
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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