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猛地回过神来,忙双手接过。
大概是怕见风,屋子里到处挂着厚重的落地帐幔。左前一方紫檀浮雕方几上还搁着一个半尺高的铜熏炉,甘崧香浓烈的香气萦绕其间,掩去了一点草药的陈腐之气。皇帝将茶盖一下一下地刮在茶盏上,良久才道:“你上任的第一件差事就是去□□颁旨意,削爵圈禁秦王应旭,罪名是僭越。”
裴青心头狂跳,忽觉得这密闭的宫室内热得燥人,但是却不敢随意动弹。他脑门上生了一层薄汗,心里却是明镜一般。
帝王老了,在给他的继任者铺路了。齐王要是即位,他上面的两位兄长这么多年经营下来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相比之下齐王底子太薄了,不说别的,只是随常使些小绊子他就必然吃不消。齐王初初上任也不好把事做绝,在头几年只能让着避着。如若不然,一顶残害手足的高帽子是避不开的。文人们的口诛笔伐,向来是比刀子都厉害的东西。
皇帝俯身盯了两眼,忽然笑道:“你样样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心慈手软事事留余地。堂堂四品指挥使看着威势赫赫,实际上却瞻前顾后优柔寡断遇着事不敢下狠手。宣平侯赵江源对你们母子薄情寡义,你好容易占尽上风不趁机赶尽杀绝只是当面不认他罢了,这算怎么回事?还有那秋氏母女屡次害你差点让你名声大损,你就这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吗?”
皇帝咳嗽了几下,捂着嘴出气沉重,瞪眼冷笑道:“那般狠毒下贱的妇人悄悄杀了就杀了,也让你娘在地底下欢喜一回,只要不被人拿到实证又有什么干系。男儿当快意恩仇,哪里能像妇人一般拖泥带水。照这样下去小四放在你的麾下,什么时候能独当一面?”
这话颇有怪责之意,裴青掐住手心忙伏地请罪。
皇帝忽然哈哈大笑,却因病痛带动胸腔又是一阵剧咳,伸出食指点了一点道:“仁义是好事,过了就未免迂腐。在这件事上你媳妇都比你利落些,朕听说她当年一箭就射杀了倭寇头子,任是谁得罪了她都没有好下场。其实大善大恶只在一念之间,若是能拯救万千百姓,杀上几个小卒子又算得了什么!”
此刻天即将大亮却四周静寂,恍惚间听得到京城上空的鸽哨声,遥远而嘹亮,像是仙人吹箫一般空灵。甘崧香燃地久了,就像一层密密的云漂浮在上面,让人的呼息在压抑之下像是高坝上蓄积的河水一样越积越高,似乎随时都能爆发出来。
皇帝敛了笑容难得解释道:“齐王应昶还是有些孩子心性,虽然有几分聪明但是还远远不够,偏偏朕的时日也不多了,不能停下来慢慢地教他,只得釜底抽薪将前面拦路的石头撬在一边。秦王,只怕不愿意臣服在这个小弟弟脚下,就由朕来做这个恶人吧!”
这却是教裴青为人处事,大丈夫立世当不拘小节。
裴青暗想,帝王都是说一套做一套,要是我事事赶尽杀绝只怕您老人家也会对我事事提防。再说宣平侯一家寡廉鲜耻,此时让他们失去爵位活着只怕比死更难受。上一次远远地看到时,赵江源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了。
来时虽然料到有棘手的事由,却也料不到是这桩苦差事。裴青悄悄抬眼一望,就见帝王说了这番话后似乎是疲累至极,向后一歪就斜靠在宝蓝缂丝迎枕上,竟似睡过去了。一旁的阮吉祥小心盯了两眼,忙悄悄一挥手,两人就一前一后却退出了宫门。
走至回廊夹角时,见四周无人阮吉祥才停下脚步微微一声叹息,指了指裴青手中的明黄圣旨悄声道:“本来好好的,虽有些风浪都让圣人大力压制下去了。宫里宫外都是一片井然。前个晚上圣人难得有心思邀了皇后娘娘一同赏月,不想饮下一杯酒后一头就栽倒了。
宫里封锁了消息,太医院的院正施针后说,圣人总是焦心国事日日不得歇息,身子早就亏损得像筛子一样补不起来了。因这类恶疾起病急骤来势凶猛,病情迅速莫测善行数变,所以又称脑卒之症。不发便罢了,一回比一回利害,再发一次就是神仙都没法子了。圣人这才急巴巴地开始着手安排……”
裴青摸了一块小巧精致的暖玉递过去,阮吉祥推辞不过受了。丧眉耷眼地掖着手道:“圣人大行之后,咱家少不得要去守皇陵,难得大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客气,不像有些人撺撺掇掇地已经在另找门路了。其实圣人虽然三天没上朝,心里头却是明白得很呢,任是谁都逃不了他老人家的法眼。”
裴青自然点头称是,阮吉祥就左右看了一眼道:“秦王殿下大概也感到不对劲,就赶在这个关口上书,说自愿回登州继续镇守东南海防,可不就捅了马蜂窝了吗?圣人关在屋里自个寻思了大半夜,一起来就亲自下了圣旨。这位殿下也是上赶着找事,前儿刘首辅才卒,圣人心头气还没消尽呢!”
阮吉祥忽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轻声笑道:“主子们的事谁也说不准,咱家起个好心给大人提个醒,秦王殿下是圣人的亲儿子,这回下了旨意说要圈进,明个说不准就放了。大人今日当了恶人,当心秦王日后起复来清算总账,到时候就不是一己一身之事了!”
裴青脸上就显露出一点为难,“那圣人为什么要找我呢,京里这么多的能吏,上十二卫也有数不清的能人,圣人为什么单点了我来做这份苦差事?”
因皇帝的病一直愁容满面的阮吉祥嘿嘿笑了一声,有些得意地解开谜题,“因为你和傅乡君哪边都不靠,不像京里头的那些人尸位素餐,看见哪边势大就往哪边倒。这世上忠臣能臣不少,可是能够当纯臣的是少之又少。凡世间种种诱惑太多了,没有几个把持得住!”
裴青心头冷笑连连,不愧为当年乾清宫大太监刘德一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看得就是比别人清楚,活得就是比别人明白。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说穿了,不外乎是说自己哪边都不靠,和秦王晋王私底下都有嫌隙,皇帝用不着担心自己偏颇哪边而已!
廊下的宫灯被风一拂晃晃荡荡的,纱罩内的烛火忽明忽灭。天即将大亮,有参差交错的阴影聚集在裴青的脸上,衬得他英挺的眉目忽然有了一丝狰狞之色。阮吉祥忽然心颤了一下,想起皇帝评点这人过于心慈手软,恐怕是看走了眼。
他抬起头打了个哈哈,再仔细看时就见青年态度温和气度俨然,和平日里看着没什么两样,就觉得自己一时眼花了。
359.第三五九章 认栽
秦王~府, 当一众仆妇看着一队锦衣卫冲进府里时,早已相顾失措惊骇连连。
正在书房和幕僚议事的秦王听闻消息急急赶出来时, 就见领头之人一身暗红底绣飞鱼的曳撒,浅笑晏晏气度从容,正是昔日的故人裴青。他心底一凛便沉下脸喝问道:“不知裴大人一大早到我府上做什么,难不成赶来吃午饭?况且你好的西山大营不呆, 跑到锦衣卫穿这么一身飞鱼服出来吓人吗?”
裴青低头扯了一下衣襟上繁复的纹路丝毫不动气, 微微拱手道:“某从不敢妄自尊大,圣人吩咐我到到哪里自然就到哪里。莫说穿飞鱼服到锦衣卫述职, 就是穿一身皂衣到街面上巡逻也是欢喜的!”
没想到这人的脸皮如此之厚, 讽刺的话语就像击打在棉花团上半点没有回应。秦王正待出言再说几句, 就见那人从身后侍从的手中取出一道明黄圣旨, 肃容道:“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
虽知事态与己不利, 但秦王听完圣旨后还是愣在了当场。他做梦也未想到父皇会这般不留情面,为了给老四腾位置竟然下旨圈禁自己,是准备让自己的余生都在高墙中度过吗?他一时悲愤莫名,凄厉喝问道:“我要进宫面圣……”
裴青丝毫不为所动, 只是朝身后略一挥手就截断了他的话语, 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卒已经冲进了王府内院。
不一会工夫, 就有人捧了几只锦盒出来。秦王见状心中蓦地一沉,这是他细心收好放在密室里的东西,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搜索出来了。也是, 锦衣卫本来就是惯常干抄家勾当的, 对于如何搜寻府宅里的密室自然是驾轻就熟。可恨自己今日之前还存有一丝幻想,总觉得他日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没想到父皇会把事情做得如此不留余地。
裴青伸手打开一只锦盒,就见里面是厚厚一叠日昇昌不记名银票,连上面的天支地干的号码都是相连的。他对这种大额面的银票自然不会陌生,当年因春闱案他在前户部尚书温尚杰家的菜园子起获了整整二十万两的银票。看来,秦王~府的这盒银票的来路已经无须去察探了。
再下面一只锦盒里却是一本手札,上面极祥细地记载了近三年来朝中四品以上高官大致情况。包括其嗜好及短处,有此密事非一朝一夕能够探听得到。
裴青略略翻动一下,见上面的墨色新旧不一,眉头处还有一些后来添写的批注,这本手札应该是前首辅刘肃大人亲书。那位老大人后来牵涉入庚申之乱,听说不久就莫名其妙的亡故了,其中的内里自然不可考。现在看来,这本珍贵的手札连同那些被贪没屋中的巨额银两,都被刘肃一一移交给了秦王这位嫡亲外孙。
秦王也意识到了京中的风向对自己不利,在幕僚的建议下干脆退一步,上书离开京城重新到登州驻守。一则是试探,二则也是想凭借手里的这些东西作为日后的凭仗。唯一叫人意想不到是,宫里那位垂垂老矣的帝王下手太快了,叫人连反悔的时间都没有。
正在这时内院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裴青放下手中查看的东西侧头冷声吩咐身边的卫士道:“卫慈云,你过去看怎么回事?”
卫慈云从来都是唯裴大人之命是从,更何况当年指认他是宣平侯府失踪长子,更造谣说卫母是与宣平侯苟且的幕后元凶正是秦王。他与秦王老早就结下了生死冤仇,听说今日来秦王~府公干,他是最为兴高采烈的人。听闻大人的吩咐,他立刻转头往后院奔去。
不过一会工夫,卫慈云就提溜过来一个人,没好气地道:“大概是府里的女眷见士兵闯入,慌乱之下就将些许金银细软塞进怀里。这人就上前抢夺,被那女的用簪子划伤了脸!这般货色还能进锦衣卫当差,要是在西山大营老早一顿军棍侍候,真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裴青的目光便如冰面下的河水泠泠地望了过来。
被划伤脸的士兵心里不由一虚,但是看这人今日才是第一天上任,锦衣卫里想来讲究排资论历,更何况自己还有好几个拉帮结派的要好弟兄,大不了受几句斥责就是了。于是复又胆气一壮强辩道:“大人,您今日才初来卫里,不知这些人犯的狡猾。我是怕那女人私藏什么违禁之物,情急之下不免失了方寸……”
裴青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两眼,一阵簌簌的秋风吹起飞鱼服绣工精美的下摆,像是被拨弄的琴弦。远远望去,衬着院中苍翠的绿树,连秦王都不得不感叹其风仪出众,难怪那年德仪公主使了那般阴毒的手段一心想嫁给这人。正嗟叹间,就见裴青忽地飞快伸腿一个旋踢,那名兵士一时不备踉跄后退几步,衣里就叮当掉落了几件做工精细的首饰出来。
将近正午的阳光下,镶了红蓝宝石的金银头面闪着璀璨的光华。那兵士一见露了馅忙上前一步跪下道:“大人饶命……”
裴青微微俯身低语道:“今儿是我第一天以指挥使的名义到卫里上任,只是十年前我就是卫里正六品的百户了,你还没有资格在我面前充前辈。再则,来前我已经说过人犯家中凡未涉案件之物一律不准取,违者当斩。你拿了人家女眷的细软偷藏在贴身处,你说该叫我怎么处罚你呢?”
那兵士登时惊住,呐呐不敢多言。他花了无数银子托了无数人情削尖了脑袋才挤进锦衣卫,仗着这副名头混得是头脚流油。今日得知在秦王~府办差喜不自胜,心想又可以捞一把大的。进了王府看见那些金银玉石早就管控不住自己的手了,不敢拿大的就专拣精巧值钱的东西拿,不想今日翻了船。
兵士不断磕头求饶,裴青眼里浮现一道冷厉。众人只见银光闪处,那求饶兵士已经身首异处。
裴青把尚滴着血的雁翎刀递给身后的卫慈云,扯过一条白巾慢慢地搽拭手掌,末了冷漠道:“出门时我已经吩咐过违纪当斩,这人上赶着找死我也不好不成全他。回去后叫书吏写一份节略,书明他所犯何事再存档。他家人面前就留两分面子,以卫里的名义送一份抚恤银子过去,就说是执行公务时不幸坠马而死!”
年青将军话语不急不缓,却平白让人感到心悸。不光秦王~府一众人心头恶寒,就是一干锦衣卫也是噤若寒蝉。终于想起眼前之人不是依靠父辈余荫上位的纨绔,而是跟倭寇海匪真刀真枪对战过的杀神,死在他手上的人命只怕不计其数。
秦王负手而立脸色变幻不定,良久才开口问道:“父皇身子不行了吗,才这般急冲冲地让我腾地方给老四?”
果然是皇家人,这么快就一针见血地找到症结所在。裴青抬头望着书房上方悬挂着“明道堂”的牌篇,依旧浅笑如贵介公子轻声道:“殿下,宫中圣人的身子尚安康。至于腾地方之类的话语说说就是了,千万不要当真。说起来也许您并没有什么错,只是您要明白,在这世上欠人家的债终需是要还的。”
秦王一怔旋即突兀大笑,是啊,这话说得一点没错。二十年前外祖父刘肃因私构陷文德太子,这笔血淋淋的债如今却要自己来偿还了。可笑自己还执迷不悟,总想着要去争去抢去做人上人,殊不知那笔人命债早已化作利刃悬在头顶,就等着关键时刻掉落下来狠厉一击!
齐王跟文德太子是一母同胞,面对杀兄之仇他焉能不报。若是他真的上位,只怕第一个清算的就是自己这位兄长,谁知道他还要使些什么狠手整治?话说回来,这么多年应昉真是掩饰得极好,朝中内外再没有人对他产生过怀疑。那么一个病秧子,转头就干净利落地占据了最高位。单论这份隐忍工夫,他和晋王都要心服口服地认栽!
王府的女眷都被押了过来,靳王妃紧抿着下唇站得笔直,钱侧妃红着眼圈搂着儿子哭得不能自抑。秦王望了一眼这凄凉惨状后昂头长叹,“我这就写认罪书,伏乞圣人恕我家眷,烦请裴大人交予圣人!”
裴青微微一笑,后退了半步道:“殿下尽管,某一定负责送到!”
当晚皇帝正在灯下细看秦王一字一泪的认罪折子时,总管太监阮吉祥急急过来禀报,说半个时辰前秦王服毒自尽。皇帝怔了半响,将折子缓缓弃在一边嘶哑着声气道:“还是按亲王的规制葬于皇陵,他的一干妻妾儿女全部贬为庶人,另找一处小些的宅院安置他们吧!”
阮吉祥仔细掂量了这话里的意思,忽地悚然一惊。皇帝好像意料到秦王会自尽,脸上的神情释然大过哀戚。明明好好的,裴指挥使去传一回旨意秦王就没了。等新帝即位,这摊子烂事已经全部了结干净了。看来,最最了解帝王心思的还是这位大人,以后定要虚心结交,免得不知哪里就开罪了。
360.第三六零章 酸意
咸宜坊的平安胡同华灯初上, 裴青闭着眼睛泡在楠木澡盆里,紧绷的肩颈缓和下来让他舒服得直叹气。水汽蒸腾之下,他的眉目显得更加俊朗干净。他闭着眼睛闲闲地想着手里积攒的公务, 非常奇异地却并不感到如何忧心。只要双脚一踏上这处小院子, 再大的烦心事都会变得缥缈虚无。
穿着一件对襟挑线衫裙的傅百善将一大瓢滚烫的热水兜头淋下, 没好气地揪着他耳朵道:“就你会耍威风,今天宽叔和宽婶都在说你脑子出问题了。好好的西山大营都尉不当,要来当什么锦衣卫指挥使?就他们干的那些事名声都烂大街了, 宽婶还说你擎等着吧, 明天就有人往咱家门上扔烂菜叶臭鸡蛋!”
裴青揩了眼睛上沾染的水滴哈哈大笑道:“我在东存胡同看了所三进的宅子, 那边的四邻都是有品阶的武官,没人敢朝门上扔烂菜叶的。你什么时候有空就带着爹娘过去瞧瞧中意不?合适了我就让中人过来拿定银。再看看有没有需要整改的地方,中人手里有固定的泥瓦匠,翻修起来也快!”
傅百善惊了一下, 随即不舍道:“又要搬家呀, 这处宅子本就不错,前前后后的买个什么东西也方便。再说院子里的那架紫藤萝开得正好,搬去别处怕没有这个景致!连我娘都说住进来后, 年年倒是不缺藤萝饼吃呢!”
裴青便有些啼笑皆非, 人家的媳妇巴不得马上搬到大宅子里去住着,只有这位竟然舍不得院子里的一树藤萝, 真是让人不知道说这丫头是痴还是傻呢!
将一块热帕子重新搭在眼上, 声音便变得有些瓮声瓮气, “也不是马上就搬, 再说那边要大些,屋子也宽敞些,小妞妞和元宵大了总要有自己的院子。再配些小丫头小厮之类的,现下的宅子是不够的。莫担心外面的人会说什么,我如今已经是正三品,便是花用些也没人敢置喙了!”
傅百善便自顾自叹气,“可见是官高一级压死人,如今你的品阶终于比我高些,是不是进门时还要给您请安呀?”
裴青让媳妇的做派逗得忍俊不禁,伸出胳膊半搂了人道:“按说我可以给你请封三品淑人,只是你本身有个四品乡君的品阶就不想多此一举。眼下正是多事之秋,皇帝身子看起来好转些了,但是过不过得了这个冬还是未知……”
傅百善虽影影绰绰听得一些消息,但她向来不是爱打听的人,骤然闻说此事听得满脸的骇然,呐呐问道:“是不是因为如此秦王才不能活下去,皇帝连他自个的亲儿子都赶尽杀绝,果然天家无父子无兄弟。若不是这般凶险,只怕他也不会这般容易自尽!”
昨日裴青往秦王~府宣读完圣旨有搜罗到违禁之物后,半点没有停留就进宫复旨。当夜戌时,秦王将一众妻妾聚在一起说了一会话,之后就一个人留在明道堂里看书独处。第二天一早他贴身的大太监曹二格想请主子出来吃饭,结果就看到秦王早就饮鸩而亡了。
今日起朝中议论纷纷,私下里说什么的都有。众人不敢直言指责皇帝,便把矛头指向昨日去宣读圣旨的裴青。说他身为锦衣卫新任指挥使,不该在秦王面前肆意处置违规的军士,使得秦王心生恐惧多思多想,以为自己被皇帝厌弃,这才做出不可挽回的举动。
叫人奇怪的是皇帝对这几个弹劾的折子俱都留中未发,这下朝臣们集体成了掩嘴葫芦,心里不免猜想秦王的死是不是还有另外不可告人的缘由。众多揣测之下,朝局便更加诡谲地僵持起来,大家见面都是相互打个眼色,因为谁都不知道即将步入迟暮之年的皇帝下一个发作的是何人。
裴青低垂的双睫如同鸦翅一般静寂安然,任谁都不相信这般清冷如谪仙的人昨日手起刀落间就杀了一个军士。那人倒下时溅起的鲜血沾染了地面,有几个血点污在了秦王雪白的靴底,一会变干成了黑色的污秽痕迹,怎么也蹭不去了。
秦王当时的表情是又厌恶又强忍,还有一种事态全然失控且不被知悉的骇惧和自暴自弃。他身为皇子三十年,一直都过得顺风顺水,即便是与兄弟间有些小打小闹,他心底却是一直以为自己在父皇的心目当中是不同的。现实却是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震得他到自始至终都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也许自文德太子薨逝后,自己就已经成了皇帝的弃子。之所以被派往登州驻守,不是因为皇帝的器重,而是因为皇帝的厌弃。他心里隐约明白,皇帝为了给新帝蹚平道路是什么手段都会做得出来的。更何况,在王府里还实打实地搜罗出罪证。
半夜里,明道堂发出几声撕心裂肺的哭声。总管太监曹二格实在担心就站在门外小声问了几句,结果被投掷出来的杯盏一下子就砸伤了脑袋。他无法,只得捂着脑袋回后院请靳王妃过来,心想好歹他们正头夫妻中能劝上两句。
靳王妃迤逦而来,推开房门进去低声说了几句话,声音低沉也听不清到底所了什么,不过半刻工夫人就出来了。曹二格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竖着耳朵听着书房里的动静。要天亮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打了盹。等他睁开眼悄悄推开门的时候,秦王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没了。
秋风已起,楠木澡桶里的水渐渐温凉。傅百善又舀了几瓢热水,心里却是明白,往日的种种一翻出来无论怎样秦王都逃不了一个死字。
脩忽想起那年在青州云门山,那人站在山前石亭前雍容闲适的样子,似乎还是历历在目。那人使出种种手段就是想自己入了他的后院,甚至不惜威逼利诱,如今不过短短几年就落得非命的下场,怎么不让人感叹一声!一代枭雄其手段心智样样俱全,奈何命运不济。
裴青转头就看见她一副慨叹不已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发酸,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得故意摇头道:“只可惜那般琳琅福丽的宅院,只因主子没了,一干美貌妻妾全都落到荒凉地,也不知道她们余生该怎么办?有孩子的倒还好,其余的也许就是青灯古佛了却残生罢了!”
言外之意就是那些皇家贵人看着外面光鲜,一朝不慎就是灭门之祸。
傅百善听清他话里的酸意,不禁好笑道:“我只是以事论事,一时间觉得这人出身军伍又有谋略,若非他外祖父太过心急太过乔饰,说不得这个大位真要落于他的头上。他虽然屡次对我逼迫,但不可否认其自身的才干。现今北边有北元虎视眈眈,东边有倭寇横行,实在需要一位手腕强硬的君主,齐王还是稍显文弱了一些!”
自己吃醋竟然被这丫头立时察觉,裴青脸上有些发红。旋即想到自己当初在青州左卫任职时,不也是被那人的外在欺骗了吗?豪爽侠义果敢决绝,也许众人心目当中都崇尚这样一种人。只是人都有两面性,秦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做派更加令人不齿。
如若不然,当初的户部尚书温尚杰怎么敢冒大不韪贪墨江南盐商私下进奉的银两,为的就是悄悄夯实秦王的实力。就是秉持这份愚忠,那样胆小的一个人,竟然宁愿一家老小被发配边关,也不向人吐露背后主使之人和剩余银两的下落。现实和期望有时候是背道相驰的,何其可悲可叹!
裴青受不得媳妇意有所指的揶揄,索性站起身子将细棉寝衣胡乱裹好嚷道:“皇家子弟有几个是简单的,个个肚子里是一套脸上是一套。齐王殿下看着斯文,可是不声不响地在帝王心里占了上位,这份心思就不是简单的。眼下他转到神机营里修习武技,听说进步也是颇为神速。我抽空去看了一眼,早就变了往日单薄的模样,只有你惯常将他当做小孩子。”
齐王因为修习骑射,在傅百善面前一向执弟子礼,所以她心里总觉得那位殿下是个需要人呵护的孩子。在宫中没月初一十五的教习时,更是尽心尽力的教授。心想以这位的资质,那些刀剑之类的兵器就莫要想了,好在弓箭还可以使些巧力,将来万一有个什么事也可以用来抵挡一阵子。谁成想外面转眼间就变了天,也不知齐王殿下还用不用得着这项技艺?
难得瞅见丈夫的幼稚举动傅百善看得咯咯直笑,心里却是明白,以秦王对裴大哥的百般忌恨,若是他真的登上大位,只怕免不了要使些让人生不如死却又说不出口的小手段,到时候一家人还不知道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呢。若只论私心,委实还是齐王殿下上位更为稳妥。
夫妻俩悄悄看了一回孩子,这才相携回屋准备歇息。
屋角只有一盏粉彩高足烛台,映得雕花架子床上的铺陈干净整洁。层层叠叠的纱帐低垂,彼此的身上鬓角还有未干的水汽芬芳。敞着衣襟的裴青便有些意动,正想将媳妇搂过来缠绵一二时,大丫头乌梅在门外小声叩门禀报,说屋外有位女客求见乡君。
361.第三六一章 佩兰
纱帐里流水一般微微晃动着烛光的星点光影, 裴青呼吸急促低声咒骂了几声后却只得停下手来直喘粗气。
傅百善好笑之余更加莫名其妙, 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有人上门做客。裴青向来心思敏捷立时心头雪亮, 便抬起锋利的浓眉高声吩咐道:“把客人带到书房去。”又悄声对媳妇细语, “连名贴都不敢递,怕是秦王~府的那位靳王妃过来了,你看看她有什么话,我在外面等你。”
第1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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