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拧眉:“你怕我欺瞒皇上不成?”
“这倒不至于。”长春给他倒了一盏凉茶,“洗洗你的嘴罢,难闻。”
长青漱了口。
“我是怕你对常炳手下留情。”长春坐在椅子上,手搭在膝头,“当初皇上调任你的时候,我就不放心,而今也一样。我晓得常炳对你有恩, 但你也要记得,当初你是怎么沦为黄门的,常炳这人有小恩,但无大情。而我们做黄门的,经常遭人唾弃,一部分是无根,一部分便是没有什么气节,没什么是非大观。”
长青被他说得脸微微发红,半响咬牙道:“我从来没想过包庇他,只不过,他好歹也是有功劳的……”
“那是皇上的事情,不是吗?”长春道,“我们只要做好自己内分之事就行了,当然,也要问心无愧。”
长青闭了闭眼睛。
“你今日辛苦了。”长春站起来,拍拍他肩膀,“早些歇息罢。”
“先别走,”他叫住长春,若是今日隐瞒了,将来是不好面对祁徽,也过不去自己这一关,咬了咬牙道,“刚才常炳问了周王的事情。”
长春一怔。
“我将蛊毒之事告诉他了,”长青板着脸,一字一顿道,“他请我喝酒就是为问这个……”
自从他做上掌印太监之后,常炳从来没有找过他,这时候邀请,他直觉是有什么事情。因为常炳常常告诉他,无事不登三宝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既然选择了祁徽,当然要提防常炳的。
然而,那时候,他多么希望常炳什么都不要打探,这样还能安稳的留在宫中,但常炳还是利用了他。
长青面色灰败。
“我会禀告皇上的。”长春看他一眼,推开门,走了出去。
祁徽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冬雪,白茫茫覆盖了大地。
有一年他就在这样的雪地里玩,常炳走过来,给他披了一件大氅,说道:“皇上,您真的不念书了吗?您可是天子啊,不能如此倦怠。”
前阵子,他被吴太后吓到了,因为他要批阅奏疏,自以为孝顺,可以让母亲颐养天年,结果吴太后瞬间变了脸色,想到周围的监视,想到曹国公的敌意,他渐渐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个傀儡。
他们,没有谁,想让他做皇帝,甚至于是做一个正常的人,就在这时候,常炳走到了他身边,在常炳的掩护下,他才能将一个昏君演得如此的成功。
要说心里,祁徽是感激常炳的,他让他完成了心愿,所以,在夺回权力之后,仍是让常炳管着一整个内宫。
然而,即便是帝王,也不能控制人心。
常炳,在去年端午,众藩王入京时,他就做错过一件事情了,只不过他没有发作,只说周王是有难言之隐。
祁徽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不想待任何人薄情,可是现实,总是让他做出不得已的选择,除非他能割舍,只是这世上,总有他想守护,想得到的东西,还有人。
…………
王朴很快就在京都找了十几个奶娘,因为银子多,虽然许多母亲不愿意离开孩子,但贫困的,还是会接受的,拿了钱好补贴家里。
这日常炳听说消息,便是去了奶子府。
“奴婢都交代过了,她们都听公公的,”王朴笑,请常炳进去看。
果然都是好容色,有些甚至极为风骚,常炳道:“这么露骨的,赶紧赶回去吧,你以为没有人把关吗,那宋嬷嬷的眼睛就很毒。”
“是是是。”王朴朝那妇人使了个眼色,那妇人不情愿的扭着身子退下了。
常炳仔细看了看,又问了几句,选了两个出来:“明儿送过去罢,嘴巴都严一点,好歹都是有家小的。”
两个奶娘吓得浑身一颤。
回到宫里,常炳嘴里哼着小曲儿,慢慢往值房走去,结果将将到门口,就看到长春在外面站着,他一僵,停住了脚步。
“怎么是你……”他反问。
“公公。”里面传出了祁徽的声音。
多少年的起伏,叫他直觉出了大事儿,常炳额头瞬时冒出了汗,疾步走入值房,噗通声跪在地上:“皇上,不知皇上驾到,请恕奴婢的罪。”
“公公不知罢了,能有什么罪?”祁徽拿起桌上的茶盅看了看,汝窑出来的,价值千金,“倒是公公今日不在值房,去了哪儿?刚才朕让长春去找你,在宫里寻遍了,竟然都没有发现公公的踪影。”
没有让他起身,常炳如亡刺在背,十分不安。
他不知道怎么答。
欺瞒的话,也许祁徽已经知道了,不欺瞒,说出实情,那他一个执笔太监去奶子府作甚?祁徽又没有吩咐他办这件事儿,想来想去,常炳道:“回皇上,王朴是奴婢好友,他说给娘娘选奶娘,事关重大,有点不知所措,请奴婢去打个商量。毕竟奴婢以前,还见过皇上的奶娘呢,有些经验好说。”
果然是只老狐狸,这都能扯圆了,祁徽淡淡道:“那你知道王朴现在在何处?”
“啊,”常炳脸色顿变,“这,这奴婢不知。”
“他在诏狱,等会儿阮直给他点苦头吃,他立时会说得一清二楚。”
那阮直原是杀手,哪怕后来做了锦衣卫总指挥使,那手段仍是毒辣无比,常炳心头巨震,说不出话来。
祁徽道:“你前日还去找过哪位大巫,是吗?”
为了解那蛊毒,将来或者可以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或者对付周王,常炳都很有兴趣,但他没有想到,祁徽这都清楚。
他明明已经很是小心了。
常炳满头大汗:“皇上,请皇上赎罪,那大巫,大巫……”他想找个借口,但瞬时突然想到了长青,浑身一抖。
那小子,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是他疏忽,还以为从长青口里能探出秘密来,可结果,竟然把自己赔进去了。
呵呵,好啊,这小子,他输了,他看错了人。是啊,在这宫里生存,谁还能一如往前得什么都不变呢?
见他终于不再说什么了,祁徽站起来道:“这些年辛苦公公,劳心劳力,是该歇息歇息了,你收拾下,明儿去南邵罢。”
常炳顿时瘫软在了地上。
南邵是皇陵所在,他这是让自己去守皇陵了,一辈子待在那个冷寂的地方。
“皇上。”常炳由不得痛哭。
祁徽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常炳,半响抬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刘老夫人耳朵里,刘老夫人极为吃惊,与刘月道:“常公公不是皇上的近臣吗,怎么会这样?”
当初还是他接了自己这一家子来的。
刘月也不太明白,想一想道:“我去看看他罢。”
她坐了辇车,行到常炳那里,见到她来,常炳心头一喜,他虽然落到这个地步了,但要找一两个肯传消息的,也不是很难。而今救星终于来了,她果然还是念着这份情的,到底是皇上生母,要是她愿意去说两句。
常炳红着眼睛道:“夫人是来送奴婢的吗?”
“公公,到底是怎么了?”刘月感念常炳曾经的情分,柔声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就是误会。”常炳长叹口气,“不知是什么小人在其中作梗,夫人您是知道的,当年因您所托,奴婢一直记在心里,尽心服侍皇上。”
“那公公何不与皇上说清楚?”
“皇上不再信奴婢的话了。”常炳垂泪,“奴婢也只好去南邵了,夫人保重。”
南邵……
她听说过,那是皇陵,刘月怔了怔,半响道:“清者自清,假使公公真有冤屈,相信以皇上的聪慧早晚都会弄明白的,公公不如就当是去清静下。皇上那里,而今在火头上,想必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我……”她心想,她与祁徽的关系实在复杂,“我以后找机会,替公公问一问。”
非常的没有底气,常炳险些气死,心想,找机会,恐怕自己那时候都在南邵了!
刘月安慰道:“公公,这宫里其实也无甚好待的,哪里有外面自在,我过阵子……”
常炳又一惊:“夫人也想出宫吗?”
“是。”刘月看一眼常炳,“我与公公是旧识了,不瞒你,皇上没有封我太后,我倒是松了口气。”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常炳只觉头十分的疼,他费尽心力匡扶的祁徽,到头来要剥夺他的一切,他惦念的刘月,竟是入了宫,都不肯做太后!那他还有什么指望,他们都抛弃了他!
他这是何苦,早知当初,还不如就安安静静的当吴太后身边的一条狗。
好处能捞尽,黄门宫人都听从,哪里像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他享尽了一切奢华,让他再去皇陵受苦,不如让他去死。
常炳看着刘月离开之后,翻出一样东西塞给培林:“皇上不念旧情,也怪不得我了,培林,这药无色无味,你想办法下到娘娘的吃食中。”他冷笑数声,祁徽最疼爱陈韫玉,陈韫玉若死了,一尸两命,只怕比要祁徽的命还要让他难受。是了,他常炳什么没享受过?但最想得到的东西,却从来都没有得到。
这都是拜祁徽所赐,原本他该好好重用自己的!
他已经在幻想陈韫玉死了,祁徽痛苦的样子。
应该与他现在一样吧?
培林拿着药,沉默不语。
“等我走了之后,你再去下药,”常炳道,“我也未必要去南邵的,我身边还有银钱,买通他们,自能四处逍遥……”
培林却突然跪了下来:“公公,这药您还是自己吃了罢,”他大哭道,“皇上已经见过奴婢了,说公公若还不死心,便自食恶果。”
“公公,奴婢也不想的,但皇上,皇上他都知道。”
常炳早已成了网中的虫子了,再挣扎也是徒劳无功。
他双眸登时一片灰暗,失去了神采。
好半天,常炳笑了笑,将那药倒入茶水中,喝了下去。
天无边的冷。
祁徽坐在榻上,手轻抚着陈韫玉的肚子,感觉到孩子在掌中偶尔的一动,他微微的笑,但笑容却有些牵强。
陈韫玉睨他一眼,没有说话。
身为皇帝,烦心的事儿太多了,她已经渐渐习惯他这样复杂的神情。
有时候会问,有时候不问。
好半天,听到男人道:“要是朕做个昏君,许也挺好。”
没心没肺的,就像个傀儡一样的长大,终老,也许心里便不会有一丝的挣扎了,也不会有这么多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
外患,内忧,交替得袭来……
他好像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是不是最近又发生了什么,上次那乌宿人闹事,他就弄到三更半夜才回,难道又要打仗了不成?陈韫玉心疼,挽住男人的胳膊,靠在他肩头:“那皇上就当昏君吧。”
祁徽一怔。
“就当昏君。”陈韫玉侧眸瞧着他,“在妾身面前,皇上可以永远都当昏君。”
他明白了她的话,心头一暖。
陈韫玉道:“皇上,要不我们现在去炼丹?”
第6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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