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晌午之前出发的车马, 一直到了下午还没回来, 起初昌德伯还没在意,只以为俞菱心果然就是个心软和善的年轻妇人,果然对自己亲娘心软, 尤其是如今俞菱心自己又生了孩子, 或许是叫齐氏见到外孙, 又留饭说话, 一叙别情, 所以才会特别晚。
而且这些日子以来,莫说昌德伯,就算昌德伯夫人这种平素对政治不算顶顶敏感的人,都在时时关注着外头的动静。魏王府大火,几乎满门皆灭,而宣帝又惊痛之下骤然病倒,已经三日不能上朝,现在内阁与中书省之内的争论已经开始,后妃、储君、皇子、宗亲公卿之间也开始各种说法越加尖锐,各种主张与怀疑针锋相对,每个家族之前就曾经面临的立场问题更是逼到了眼前。
到底要支持谁?
支持太子监国、让吴王尽早就藩?
还是支持魏王府大火实在可疑,储君也当适度避嫌,先清查京中为要?
对于昌德伯府而言,看似是没有什么选择余地,毕竟是吴王妃的娘家,其实却也不尽然。毕竟昌德伯夫人是荀氏女,昌德伯又是俞菱心的舅舅,要是真的能重新打通跟荀家的关系,或许还是更重新跟储君一系重新乞怜。
哪怕不求在改天换日之后再得什么荣耀,至少不要被吴王一脉连累太惨。
只是与荀家的关系具体的打通方式,因着齐珮先前在中秋宫宴上参与了谋算荀滢一事,以昌德伯夫人这个荀氏女的身份再说亲戚关系,基本上已经完全没有可能。当初荀南衡在请族老见证,与二房分家撕扯干净的时候,其实亦有与昌德伯府一体撇清,借着为如今已经瘫痪卧病在床的荀老太太提前分配私产,而表明荀绮既然嫁到昌德伯府为齐家妇,以后就是两家人。老太太一旦过世,也就是不再往来了。
这也是昌德伯夫妇会从齐氏和俞菱心这边下手的原因,无论是利诱求情,还是威逼胁迫,都总算是一条可以尝试的路。
总之,到了黄昏时分,当昌德伯夫妇要进晚膳之时才愕然听说齐氏还没有从荀家回来,终于感觉到几分不对劲,打发人到荀家去问,却没见到自家送去的车马随从,只得到了文安侯府一个回复说是俞菱心留自己母亲住一晚说私房话。
这个说法倒是也说得过去的,倘若真是亲热的母女,两年多没见到面,上次分别时女儿还是少女,转眼再见已为人妇为人母,那么母女之间有许多话要说,甚至要留宿下来说,实在也是很可以理解的。
但那些所有的前提都是,“真的”,“亲热的”,“母女”。
对此,别说昌德伯夫妇不相信,连齐氏自己可能也从来没有想过。
可是这个说法无论放到哪里,也都是那么无懈可击,齐家的人只得带了话又回去。但这一个晚上,昌德伯夫妇就很是没睡好了,朝廷上的争端与局势已经非常烦心,齐氏的这个变故又添了一层意外。
而到了转日的上午,当昌德伯夫妇正相对喝茶再说此事的时候,只听家人禀报,说是文安侯府的世子夫人上门了,昌德伯夫人居然本能地就打了个冷战,连昌德伯端着茶盏的手都抖了一下。但仔细问了之后发现只有俞菱心一个人过来,荀澈并没有同行,明华月也不在,夫妻二人才微微又舒了一口气,由昌德伯夫人出去相见。
“伯夫人,我不绕圈子了。”见礼寒暄的过程实在是简化到了极致,俞菱心开口一句,就让昌德伯夫人脸上的笑容全然僵住了,因为叫的不是姑姑、也不是舅母,“今日我是来接玉萝的,劳烦您叫人将她带过来罢。”
昌德伯夫人更懵了,虽然她知道自家的打算是用齐氏和寇玉萝来结交俞菱心,进而连接荀家,但也还是想着现在朝局不明朗的时候谈谈感情,真到了要命的时候再胁迫,哪里会是这么个反应?若是俞菱心跟齐氏母女相处极好,想要接妹妹过去也亲近说话,那俞菱心开口就应该叫舅母才是。
若是相处不好,那齐氏怎么还不回来?而且俞菱心这个要人的姿态,也实在是强硬的很。
“这话说的,也太着急了。上茶。”昌德伯夫人心中虽然越发疑惑,面上倒是还强撑着含笑应对,“先喝盏茶再说。你娘还在你们府上?是预备多住几日么?”
俞菱心坐的倒是稳当,只是这茶送到手边不过象征性地沾了沾唇就放下了,根本没有喝的意思,面上带的那一丝笑,也全是漠然:“寇太太身体不太好,我们府上已经请了太医,给寇太太诊治,也要再调养些日子。所以寇太太挂念玉萝,我过来接一下。”
话音里的冷漠撇清,以及一口一个“寇太太”,听的昌德伯夫人直皱眉头,同时心里的疑虑也越发重了,即便一时摸不清俞菱心真正的想法,不祥之感还是越来越深,索性继续含笑打哈哈:“这倒真是不巧了,小玉萝跟着你娘上京,一路舟车劳顿的,也是病了。既然你娘在你那边养病,那也刚好让你尽孝,玉萝还在我们府里照顾着,等好了再过去,也免得母女两个互相再沾染带累了。”
“是么?”俞菱心转手便将茶盏放了,虽然她习惯了动作轻柔,但那瓷器与紫檀桌面相击的一声轻响,仍旧让昌德伯夫人心里又是一跳,“您府上倒是好兴致,好心肠。有这个闲情逸致去管寇家的姑娘,这是给吴王妃前往西南的行李都预备齐全了?如今吴王妃是五个月的身孕罢?若是上元之后便启程就藩,这一路可是不容易。”
这话便如一柄利刃,好像直接刺进昌德伯夫人的心口。对于昌德伯来说,现在想要联结荀家,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试图保住昌德伯府,齐珮这个女儿毕竟是出了阁的,万一到了不得已的时候要跟吴王翻脸,未必不能真舍了。
可昌德伯夫人这个做母亲的,却更想保住女儿,吴王妃这个名分什么的都不重要,她哪里舍得让齐珮跟着吴王远涉千里去泉州。尤其是齐珮现在的这个身孕,倘若按照宣帝先前的旨意,那就真是要在她八个月身孕的时候上路,纵然随队带上太医药材,万一生在路上,月子怎么坐?更不要说万一有点什么不好,昌德伯夫人一想到这里,眼睛立刻就红了。
但是看着俞菱心气定神闲,目光中带着清晰的寒意,还是不得不忍住刀割一般的心疼,缓了缓,才勉强道:“这个……皇上天恩浩荡,也,也想来什么都会有恩庇怜恤。”又顿了顿,心头忽然灵光一闪,再望向俞菱心的时候,眼睛都不由自主地再睁大了些——
俞菱心并不只是故意提这话在刺她,俞菱心此刻的态度,分明跟荀澈行事的风格一样,这是在威胁!
而俞菱心也唇角微扬,给了昌德伯夫人正面的确认:“伯夫人,到了这个时候,再说什么兜圈子的话,我觉得您也是太浪费时间了。二殿下就藩的事情,是皇上亲口所下的旨意,但是在这旨意之外,其余变通的余地还是很大的。您心里想什么,您府上在算计什么,别再以为旁人都看不明白了。贵府过去两年吃的亏不够吗?看在血亲的最后这一点情分上,我只说最后一次,请您将寇玉萝交给我。您今天给,也要给,不给,我报给京兆衙门和大理寺,也要将人搜出来。真的到了那个地步,您可以想想承恩公府,也可以想想祁将军府,跟我们家对簿公堂的本事,贵府到底有没有。”
“你……”纵然以前也不是没有在各种各样的场合里正面冲突过,此刻的昌德伯夫人仍旧再次被俞菱心完全震惊,指着她竟不知从何处开始反驳,尤其是俞菱心所提到当初荀滟之死的官司,再到程雁翎与祁家的案子,昌德伯夫人真的也是无法不心虚的。
俞菱心却是面不改色的:“伯夫人心念令爱,乃人之常情,我们不是不明白。但是伯夫人您这一辈子,只有自家的女儿是女儿,别人的女儿就是草芥。令爱在中秋谋算滢儿,您与尊夫又在如今挟持玉萝,这些也是旁人的女儿,有人顾念的。但道理我不想讲,人各有志,我今天只要玉萝平平安安的跟我走,至少贵府将来不管如何,令爱令郎的子孙总是无辜,传家继宗,或可望来日。若是玉萝有分毫的闪失——”
说到这里,她面上最后一点嘲讽的笑意也全然褪去,只剩下彻底的冷静与决绝:“贵府或许就没有第三代了。”
第202章 雪上加霜
“姐姐, 你的衣裳好香。”
回侯府的马车上, 已经长高了不少的寇玉萝容貌也看出与母亲越发相似,十分漂亮可爱, 确实有点舟车劳顿的疲惫, 但倚在两年不见的姐姐俞菱心身边, 还是眉开眼笑。同时也很有些好奇,指着马车里的几样东西问了问,最后才又叹道:“姐姐, 你的手怎么有点粘粘的?”
俞菱心轻轻舒一口气,越发放松的同时拿帕子擦了擦手,才去摸她的小脑袋瓜:“恩,刚才地龙热, 我有点出汗。”
“这么热吗?”寇玉萝眨巴眨巴眼睛,有点疑惑。
俞菱心微微一笑, 她刚才警告昌德伯夫人的话虽然是真的, 但她也是真的在担心寇玉萝, 怕这个小家伙已经吃了什么亏,又或者已经被带走, 送到丽妃或吴王府那边当做人质。毕竟论起亲戚, 寇玉萝作为齐氏再嫁所生之女,也是齐珮的正经表妹,若是过几天齐珮说一句自己想让小表妹过来作伴, 就把寇玉萝压在王府里, 那一环套一环地威胁下来, 又不知道有多少麻烦。
不过现在,总算见机够快,算是提前拆开了这一环。
俞菱心又笑笑,伸手去捏寇玉萝的小脸蛋,转了话题去问她在江州的生活、回京的行程等等,小孩子顺着答了几句,便主动说笑起来,给俞菱心讲在江州和路上的各样事情,什么忧虑也就都抛开了。
俞菱心只是一一含笑听着,只是时不时地会有那么一瞬的分神——在牵涉进夺嫡争端的这些家族当中,其实昌德伯府算是手段最不狠辣的,当然也是因为齐家人的风格就是什么时候都以自保为主,并不是那么冒进的。所以前世里虽然昌德伯府没有给荀家什么帮助,但是因为齐珮没有嫁给皇子,所以也没什么行动,俞菱心甚至对那个时期的齐家作为印象都很模糊。
但是到了如今,连这么行事保守的齐家都想到了要拿齐氏和寇玉萝出来胁迫生事,可见如今的局面,比前世更加紧张。而前世里丽妃、吴王、皇后等人那些最后的手段种种,应当真是就在眼前了。
果然回到文安侯府,将寇玉萝也安顿下来,俞菱心便回房去叫白果拿了邸报,又将最新的一些消息,尤其是今日朝会的消息说了说,听的她也是眉头紧锁。
关于魏王尸体的确认拖延到了今日,也就是魏王府起火之后的第三天,刑部,大理寺和宗景司,根据魏王的身高、体型,以及焦尸身边遗留的皇子信物等等,算是最后给出了结论,在王府正院之中的男子焦尸正是还不满十七岁的三皇子,魏王。
这个消息传到后宫,在过去三日里已经昏厥过两次的丽妃第三次哭昏在长春宫。
而宣帝经过太医院会诊确定为中风,但救治及时,且宣帝先前的底子尚可,所以虽然不能到大殿上朝听政,却还是在病榻上坚持要阁臣转述禀报,闻信亦是悲痛不已。
随之而来的,当然就是对魏王府这场大火的追查,再怎么说天干物燥,火烛难防,魏王府也不是一片雷劈的深山密林,除了正院的大火来的实在太过蹊跷之外,就是火势到底是怎样从正院开始这样飞速并且均匀地扩散到整个魏王府内院?
这必然是故意的纵火了,那么谋害皇子这样大的事情,又是什么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做出?以及到底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眼看着魏王马上就要离开京城,几乎是半等于发配一样,要去西北封地就藩还嫌不够,还非要将他并阖府妻妾一并烧死?
这些问题莫说宣帝当然是要彻查到底,就是其他人的心中,也真的会有疑问以及怀疑。
第2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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