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从竞陵王府里出来,宋枕霞便带着她回了姚家。姚家已重新翻了一遍,因为她双目失明,所以雇了些懂事仔细的婆子丫鬟,生怕伺候的时候不周到,磕着碰着她了。
“采薇,这便是你的房间了。你且安心住下。明日要早起,去给一个人送行。”宋枕霞送她回房,语气里颇有感慨,“你定会想见他的。”
他一说,宋采薇就在心底明白那人是谁了。
是傅徽。
宋采薇点了头,摸索着墙壁,回了房间。耳边除了婢女阿茹的声音,还有其他丫鬟们紧张的声音,她还从未受到这样的对待。
“小姐!抬脚了!抬脚了!”
“这儿走,奴婢扶着您……”
“可要喝茶?”
虽然已不记得太延城的风花雪月,可一旦踏入了姚家,她便觉得这儿就是她的家。连带着,已有些模糊不清的往事也一并涌现了出来。
***
宋采薇歇了一夜,次日大早,便有人来唤醒她。伺候完洗漱后,便要给她梳发。宋采薇只听得一阵钗饰玎珰之声,然后便是梳发丫鬟的声音。
“小姐喜欢什么发式?如今太延的姑娘都喜欢学着王妃娘娘,挽南边的发髻。小姐生的秀美,要不要试上一试?”
“我……我不大挑这些。”宋采薇有些腼腆,“真是愧对了你的手艺。便是你梳得再好看,我也看不见。”
“小姐虽不看,可自然有心上人来看。”那丫鬟不以为意,笑道,“不是说,女为悦己者容么?”
稍稍收拾梳妆一阵,便有人接了她上马车。那马车行过太延刚苏醒的街巷,最后停在了一处渡口旁。江声轻浅,风卷叶落。早有个肩挎行囊的男子,等候在渡口处。
“傅大哥,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宋枕霞哈哈一笑,上前说道。
站在渡口处的傅徽有些窘迫,道,“不是说了么?不要带她来,免得让她……”
“当着我妹子的面,你也好意思说这种话?”宋枕霞却不以为意,“我知你俩有话要说,若是这时候不说,怕是要等下次见面。也不知会在何时?因而才把她带来。”
江浪浮沉,水波拍打着江岸。几只水鸟展翅而过,双翼掠过水面,几要俯入江心。水风飒飒,鼓得傅徽衣袍如舞。他望着面前女子,心底有万语千言,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自从竞陵一别后,他二人便再未相见。
如今重见,却是告别之时。
本应有万语千言——赔罪之言、倾诉之言、爱慕之言、告别之言、期许之言,然而此刻,两人却都说不出任何话语来。
“傅大哥,你要去哪儿?”宋采薇问道。
“王爷悯我,不究罪责,只是让我重归祆教,以掌费木呼之职。”傅徽答道。
祆教之乱,让萧骏驰明白这信众之力不可估量。为防再有人如毫州王一般利用祆教作乱,萧骏驰决意接手祆教,因而派了傅徽前去。
等在渡口的船家有些不耐烦了,他抬起了斗笠,催促道:“客人,你还走不走哇?若是时间太晚,今夜就过不了江门。”
傅徽微窘,回身答道:“这就来。”
虽然是这样回答了,可他还是望着宋采薇。
终于到了不得不踏上船只之时,宋采薇才开了口。她一面说着,一面飞快地理了一下发髻,将耳边的碎发全撩到了一块儿。
“……傅大哥!”
“何事?”
“采薇今日的发髻……好看么?”
“好看。”
接着,那乌发白袍的年轻人便踏上了船。船家打了个哈欠,摘下斗笠来,便启了程。江波起伏不定,载着那船只远去。
未多时,宋采薇便只能听见江浪之声了。
隐隐约约,似乎还有吹叶之音,吹的是一曲《红豆》,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听错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全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
含章殿。
萧武川直视着面前的男子,面露疑色。
萧武川瘦得厉害,如今已完全没有了旧日的翩翩风采,只显得憔悴病弱。黄袍落在他身上,显得空落落的。
“三叔,你当真不要?”他倚着软枕,问,“朕明日兴许就会改了主意。”
“臣不敢要。”萧骏驰手指摩挲扳指,话语平淡,“皇位乃是先帝留给陛下,岂能说禅便禅?这天下,是陛下您的天下,臣不敢要。”
“别光顾着说漂亮话。”萧武川长叹一声,喃喃道,“如今朕形如废人,正是你掌权的大好时机。父皇不是常说一句‘时不待人’么?过了今日,兴许便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臣不敢要。”萧骏驰依旧如是回答,面上未有分毫波澜,“实不相瞒,比起接过陛下手中玉玺,臣更愿回家逗逗孩子。”
萧武川默了好一阵子。
终于,他开口了:“既你不要,那便算了,朕这个废人,继续坐在龙椅上便是。”
萧骏驰应了,这才与萧武川告退,出了西宫。
回了竞陵王府,却见得姜灵洲在读信,他问:“是大舅子又写信来了?嫌弃我让王妃怀了?”
姜灵洲没理他的话,面上透着一股欣悦之意。
“你猜猜是谁的信?”她问。
“大舅子。”
“不是!王爷再猜猜。”
“二……二舅子?”
“再猜猜。”
“王妃,我猜不着。”
姜灵洲这才笑眯眯地扬起了信,说:“是娜塔热琴写来的。”
“格胡娜……”萧骏驰也微愣,问道,“她还活着?一切可好?”
“她说一切都好。”姜灵洲低垂下了头,重新看信,“她如今已回了穆尔沁,与魏国再不相干了。她还说她从寺庙里抓了个和尚,给她做饭洗衣,那和尚三番两次逃跑,她如今天天出门抓人,累得很。”
“和尚……?……做饭洗衣?”萧骏驰听了,大为惊叹,“不愧是娜塔热琴,做的事就是不一样!连和尚都敢下手!”
作者有话要说: 姜晏然:我就说错了那么一回,妹夫你是不是要拿来玩一辈子的梗?!
第90章 嫡出女
叛乱平息后, 因竞陵王有功,萧武川又体弱难理朝政;遂,竞陵王重得摄政之权。
谁都未料到,仅仅时隔一年,萧骏驰便又重返太延, 再次摄政。没了毫州王处处与萧骏驰作对, 他大刀阔斧地在太延城内清肃毫州王余孽与祆教残党,誓要一扫太延陈疾弊病, 重复清明之光。
群臣每日上朝之时, 都会发觉这庙堂之上少了些熟面孔, 又多了些生面孔。未有一旬, 这朝廷上上下下的人便被萧骏驰洗了一遍。
但凡是有些头脑的,都知道如今风向大改, 摄政王重掌朝纲。摄政王府的匾额重新挂上后, 不过一两日功夫, 王府门口就再度热闹起来。终日里, 送礼的、下帖的、拜谒的,络绎不绝。萧骏驰生辰之日,王府上下极是喧闹,送来的珍礼稀物塞满了库房。
眨眼间,郁热炎夏便过去了。
孟秋早降,流风微凉。
正院里,姜灵洲捧着一封书信细细看着。
萧逾璋在床上打了个滚,试图坐起来, 却几度失败,像个胖团子似的滚了回来。他一贯是个不爱哭闹的孩子,王府里婢女、姑姑都喜欢他;兰姑姑尤是宠爱他,一有空便会抱着里里外外地哄,仿佛这是她的亲生孙子一般。
姜灵洲手里的信自华亭来,写了近来华亭的事儿。
看信时,她起初还舒着眉头;越看,眉心却越紧。
从前萧骏驰扫荡祆教叛乱之时,她一直担心父皇会悍然插手齐国之事。所幸,齐帝最后并未这么做。今日兄长姜晏然来信,姜灵洲才知道个中原因。
她那一贯强势的父皇突发急疾,这两月来身子都不大好。半月前,齐帝甚至已不再每日上朝。病体沉沉之下,齐帝自然无暇他顾,分不出神来考量魏国之事。如今他精神稍有好转,便开始暗暗后悔错过了如此良机。
姜灵洲看了这信,心底又是忧、又是叹。
虽齐帝时常流露出薄情一面,但他到底是姜灵洲的父皇,待她也不薄。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得知他病体难愈,姜灵洲也不由有几分担忧。
“王妃娘娘在吗?”
门外传来婢女为霜的声音。
“进来吧。”姜灵洲收起了信,道,“什么事儿?”
为霜左右各瞄了一眼,轻手轻脚地走到姜灵洲身旁,附耳说道:“王妃娘娘,王府里来了一位陆小姐呢,王爷此刻正在书房见她。您要不要……去瞧一瞧?”
听到“陆”这个姓氏,姜灵洲便觉得有些头疼。姓陆的姑娘有多爱折腾,她已经在陆皇后那儿领教过了。此刻又来了一位陆小姐,她觉得有点儿受不了。
“哪儿的陆小姐?胶州的陆小姐?”姜灵洲问。
“听兰姑姑说,确实是胶州那儿来的,说是皇后娘娘家嫡出的亲姐姐呢。”为霜道。
“这可真是怪了,”姜灵洲站了起来,用手抚过窗外一支青枝,“好端端的胶州不待,跑来太延做什么?莫非是看家里出来一个庶女皇后,又想拱手送来一位嫡女贵妃不成?……走,看看去。”
为霜口中的“陆小姐”,唤作陆之若。她与陆皇后虽同姓“陆”,却是异母姐妹。当初萧骏驰挑选陆皇后入太延时,为了少惹事,就挑了偏远胶州的庶出之女嫁入西宫为后。陆皇后是贵妾的庶出女,而这陆之若,却是不折不扣的嫡出千金。
只不过,魏国人一向不大看重这嫡庶之分;更何况是胶州那种小地方,嫡出与庶出本就没什么区别。
姜灵洲携着婢女,到了书房门外,恰好见到那陆之若与萧骏驰告辞。她与陆皇后生的并不像,穿得极是得体,一举一动都像是刻意教养过的,透出一股子大家风范来,与陆皇后那身上的端庄持重如出一辙,一点儿都看不出是小地方来的小姐。
那陆之若转过身来,见到姜灵洲,微微一诧,见礼道:“之若见过王妃娘娘。时候不早了,之若便不在王府打扰,告退。”
待陆之若离去后,姜灵洲问道:“王爷,这陆家小姐是怎么回事?又是塞来给王爷您做侧妃的?”
萧骏驰听了,笑脸僵住。“嗳,王妃怎么这么记仇呢。”他说,“还是说王妃也爱拈酸吃醋?王妃以为,但凡是靠近我的女人,便是要给我做侧妃的?”
“实在是要嫁给王爷的女人太多了,叫妾身心里不安泰。”她说,“更何况,妾本就只是个爱争风吃醋、嫉妒心重的小妇人罢了。”
“成吧,小妇人,小妇人。”萧骏驰掸了下衣上灰尘,道,“王妃放心便是,不是嫁给我的,是嫁给陛下的。”
“嫁给……陛下?”姜灵洲愣住了。她回想起萧武川那副瘦巴巴、可怜兮兮的模样,惊诧道,“莫非是这姐姐看妹妹做了皇后,心里不服气,便也要来太延搏上一把荣华富贵?”
“我也不知这陆家在想什么。他们怕是不知道,武川的身子已不大好了。”萧骏驰叹了一声,走到了池塘边,望着那塘中游曳的几尾金花锦鲤,“且这陆之若还和陆皇后提前通了气,说是陆皇后给她送了信,要她进宫助自己一臂之力。”
“这……”姜灵洲有些犹豫,“恐怕,是那陆皇后还不知道,陛下已不能……”
第9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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