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他也很清楚,这些人的目的并不是祖陵,而是平安。
想把平安从他身边调出去,至于看守祖陵,只不过是个借口罢了。除了这一个之外,恐怕他们还会找到更多各种各样的理由,希望能够说服他。
事实证明赵璨的想法并没有错,因为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他陆陆续续又收到了许多的奏折,里头全都是各种各样的主意,有些看上去很有道理,似乎不照做天理难容;有的则一窍不通,或是稀奇古怪,不过所有奏折的目的都是希望让平安离开皇宫,甚至离开京城。
总体来说,这些手段仍旧以劝服为主,算是比较温和的。
朝臣们自认为这样的做法,已经为赵璨和平安留下了很大的余地。毕竟赵璨大可以同意娶妻,那么平安的事情,众人自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他将平安送走,杜绝两人来往的可能,接下来的事自然就牵扯不到平安身上。
从这个角度来说,实际上也恰恰说明了,朝臣们真正的目的并不是让赵璨娶妻。
否则就算平安离开了,但只要赵璨不同意,事情一样没有解决。不可能所有大臣都糊涂到这种地步,连他们的目的都记不清楚。
不过,赵璨也不能不承认,他们的确是选了个好办法。
只是他们不知道,龙有逆鳞,触之必怒。而平安便是自己的逆鳞所在。
就算他们直接对赵璨自己动手,他都不会那么生气,甚至还有可能开口赞一声有勇气。但是将矛头指向平安,就是赵璨所绝对不能够容忍的了。
他曾经对平安承诺过会保护他,也不止一次在心里发愿,希望自己能够为平安承担起一切的风浪挫折,让他只需要安安心心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即使平安根本不需要他如此保护,或者说,正因平安并不需要他这样保护。
对于平安的能力赵璨又骄傲又不安,迫切的希望自己也能为他做点儿什么,好让平安知道自己的心意,牵绊住他的脚步。所以明知道这件事的起源是因为自己,赵璨自然要全力以赴,希望能在平安插手之前就解决掉这件事。
所以对于这些奏折,他没有像上次一样留中不发,而是全部都处理掉了。
对于那种主意稀奇古怪根本一窍不通的提议,赵璨直接将几位宰相叫来,将这些奏折交给他们,“朕倒是不知,原来朕朝中的臣子们,平日里就是这样办事的?这些人就是我大楚三年一次抡才大典千挑万选出来的人才?简直是个笑话!”
“陛下……”几位宰相面面相觑片刻,不得不试探着开口。
他们自然知道赵璨将他们叫来是做什么的。这些奏折写得太过荒唐,连他们都看不过去。但是现在既然大家站在一条战线上,自然就要将这些人保下来。可是赵璨显然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才将奏折交给他们,意思是让他们去处理这件事。
虽然大家都知道赵璨是什么意思,然而明面上看来,这仍旧是赵璨的一种放权。如果他们罔顾赵璨的意愿,将这批人保下来,恐怕下次赵璨发作,认为“不会办事”的人,就会变成他们了。
朝堂上的气氛虽然仍旧剑拔弩张,但是毕竟不可能真的撕破脸皮彻底对立,要知道君臣有份,他们怎么都是占不到上风的。
所以这几人思量片刻之后,还是咬牙答应了下来,“这也着实不像话了些,陛下放心,臣等会处理好此事的。”
“最好如此。”赵璨冷淡的道。
不过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几位宰相也不愿意浪费这个机会,遂开口劝说道,“虽然这些官员的提议显得荒唐,不过也是一腔拳拳爱护陛下的心思。为我大楚国祚绵延计,还请陛下三思!”
“三思?”赵璨似笑非笑,“朕怎么不知道,一个小小内侍,竟能连我大楚国祚都能动摇了?莫非我大楚上万官员,衮衮诸公,竟连一点用处都没有,让国祚竟决于一人之手不成?”
赵璨说到这个地步,这几位宰相也只能讪讪的退下了。否则如果继续坚持,岂不是说他们真的认为数万官吏都比不上一个平安,会任由他毁了大楚?
恐怕即便是帝王本人都没有这样的能力吧?将这种罪名安在平安身上,还真是……其心可诛!
从本初殿里出来,四位宰相互相对视一眼,眸中都有些忧色。赵璨对平安的回护远超他们的想象,原以为不过是一个……玩物,不会引起多大的反弹,才要从他入手,现在看来,这个选择却不一定正确。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何况赵璨清心寡欲,身边也实在是没有几个人可以针对。反过来说,他越是在乎平安,就越是有可能会被动摇。只不过这样一来,他们势必需要正面抗下一次皇帝的怒火了。
对此,四位大人都苦笑不已。别看他们已经位列宰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只要那“一人”还在,就永远只能受制。现在还能维持平衡,不过是因为皇帝是个英明帝王,双方都不希望陷入苦斗之中。
可如果皇帝被激怒了,会是什么样的情形,谁也不知道。
然而实际上,就算是没有被激怒的皇帝,也并不好惹。将那些狗屁不通的奏折交给宰相们去处理之后,剩下的,赵璨也没有打算放过。
他的解决办法很简单,既然对方的提议还算合理,而且他们所说的地方也的确需要人手,那就将倡议者本人送过去吧!反正因为平安是御前红人的缘故,为了不触怒皇帝,他们挑选的地方和差事看上去都十分不错,想来也不会介意自己前往。
……才怪!
京官和外放官员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待遇。有句话说“京官大一品”,便可见其中的差距。
且不说京城繁华,留在这里各种条件肯定都比外放更好,而且还不需要长途跋涉。单说留在京城机会更多,就是外放远远比不上的。
皇帝日理万机,精力其实十分有限,能够让他记住的人并不多。要么是经常在面前刷存在感,给他留下印象。要么就只能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让他不得不记住。这两者哪一种更容易自不必说。
而且京官升职也是所有官员之中最快的。因为不管有什么成绩都能被朝廷看到。而外放之后,除非是管辖的境内出了什么大事,否则基本都传不到京城来,只能按部就班的按照吏部考核程序升职。
总而言之,即便是重臣,也不愿意外放。哪怕是去做一省巡抚呢?权力固然极大,而且掣肘也不多,但是远离中枢,远离帝王,不能及时掌控朝中的种种变化,谁知道三年之后朝堂上会是什么情形?或许再回去的时候,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了。
但凡仕途上有些野心的人,就都会想方设法留在京城。而能够在平安这件事上表现得这样急切的,很难说会没有任何野心。
然而皇帝金口御笔,事情处理得又没有任何错处,空缺的确有,也需要能干的人去补上,这是他们自己说的,皇帝让他们去,是一种信任和恩宠,除了谢主隆恩之外,没有任何选择。
然而赵璨的这种处理办法,倒是将大臣们的火气给激起来了。
他们终于意识到,想要用温和的办法让赵璨按照他们的意愿来行事,是根本不可能的。——其实这一点他们早有预料,不过是不甘心,还是想要试一下罢了。
而现在赵璨的这种做法,则是明确的让他们知道,帝王威严不是那么好冒犯的!
但是文官们也不可能因此就消停下来,否则之前所做的一切就真的变成笑话了。所以思来想去之后,他们决定来一把大的。
也许连老天都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
安平七年,夏,六月,东南地动。未几,江南水患。
全国各地官员奏折是先送往中书,由那边进行筛选,宰相们票拟之后,才会送到赵璨这边来。当然,重大事件自然不能死守这样的流程,宰相们通常会一起到本初殿来觐见皇帝,商议此事。
然而这一次,东南地动的奏折被送到中书之后,宰相吴旭之翻看之后,只觉得心头一跳,下意识的将这封奏折塞进了旁边还未批阅的那一堆里,而且是压在了最下面。
这部分都是下面的文书挑出来不甚重要的奏折,要在批复完其他的之后才会轮到。或许今日根本就不会被看到。
这个动作只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等到做完之后,吴旭之才陡然反应过来。但他盯着那一摞奏折看了片刻,终于故作镇定的移开了视线。
就在这个时候,本初殿书记处的书记员曹子坤从殿外走进来,正好看见了他最后的那个表情。
自从书记处成立之后,为了让他们能够尽快适应赵璨的风格,处理好诸多杂事,平安虽然不干涉具体事务,但并没有完全放手不管,而是好生将他们培训了一番。务必要让他们成为让上司用得顺手的秘书人选。
有人教导,又经过了那么几年的锻炼,这几个书记员职位虽然不显,但是国家大事实在没少参与,已经不是当初刚刚考上进士的愣头青了。他们现在板上钉钉是陛下的人,只要做好事情,过个几年外放出去历练一番,再回到京城,恐怕就是之前入翰林的几位也比不上。
所以自然的,曹子坤也是一颗红心向着赵璨,对于最近私底下的暗流涌动,不可能毫无察觉。只不过涉及到皇帝的私事,又还不到表态的时候,他们也只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见到吴旭之这个表情,心下不由觉得古怪。
尤其是吴旭之一转过头,看见他如同看见鬼,差点儿没直接跳起来的表现,更是让曹子坤心中的认定了他肯定有事。
“吴相,下官来取呈送御览的奏折。”他上前一步,盯着吴旭之道。
吴旭之已经调整过来了,语气淡淡的指了指旁边的一摞奏折,道,“就在这里了。”
曹子坤上前准备将奏折拿走。就在那一瞬间,也不知道是灵光一闪还是福至心灵,总之他伸出手的时候,鬼使神差的竟然碰到了旁边另一摞奏折。结果他就亲眼看到,吴旭之脸上的表情一变,睁大了眼睛似乎要开口喝止他,但最终却忍住了。
这种表现更让曹子坤疑心不已,连忙拿好奏折离开。
他走到半路,正好遇到另一个同僚,连忙将奏折交给他,谎称自己要去出恭,然后悄悄折返政事堂所在的大殿,在隐蔽处悄悄观察。
果然没过多久,吴旭之就脚步匆忙的出了门,脸上的表情似是担忧又似是惊喜。
曹子坤犹豫片刻,在自己跟上去和找人求援之间,选择了后者。
方才吴旭之已经看见了他,若是自己跟上去被他发现,恐怕就会打草惊蛇。现在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万一因为自己而影响了此事,那就糟糕了。
思来想去,他并没有回本初殿将事情告诉赵璨,而是去找了平安。
这主要是因为他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万一惊动了赵璨,结果最后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他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反正平安身为秘书长,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找他总没有错。
平安的想法跟曹子坤一样,肯定是因为有什么事,吴旭之的表现才会如此失态。
他想了想,道,“此事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等曹子坤走了,他才安排人去盯着吴旭之的去向,又让人去宫门口问过,今天是否有急报送来。
根据曹子坤的说法,当时吴旭之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那么能让他变色的,就只有奏折了。而奏折要送进宫,总是要经过宫门的,若是急报,不可能一点端倪都没有。
其实平日里宰相们之所以能够将一些事情隐瞒不报,归根结底是皇帝不知道,也没想过去问罢了。否则只要稍加探听,便能够得到消息了。
果然很快宫门那边就有人来报,说是今日东南送来急报。至于奏折的内容,就不得而知了。
但这已经够了。之前赵璨做了那么多,文臣集团肯定会有所动作。而政治上的博弈,自然也是通过各种政事上的角力来进行。所以如果吴旭之压住了一本急报,倒也不算令人惊奇。
不过这么做,一旦揭破对他自己也没有好处,按理说,如果出了事,就更应该送上来让赵璨去头疼才对。
如果可以,平安倒想去政事堂那边翻看一下奏折。不过一来那里全天都有人值守,即便是夜里也不例外,想要不惊动人是不可能的。二来那么多奏折,谁也不知道吴旭之到底藏到那里去了,要找也不是那么容易。
好在很快,派去探查吴旭之行踪的人就回来了。
“钦天监?”平安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不由吃了一惊,“他去那里做什么?”
因为过于吃惊,他甚至忘记了掩饰自己的音量,让赵璨听到了这句话。
“平安,你在说什么?”赵璨问。
平安想了想,便将事情告诉了他,“吴旭之去了钦天监,他这时候去那里做什么?”
倒是赵璨的脸色很快沉了下来。他对于这种事情,要比平安敏锐太多,提起钦天监,就已经多半猜到了吴旭之的目的,“恐怕东南是遭了灾。”
“遭灾……钦天监……”平安吸了一口气,“你是说,他们要动用‘天意’来压制你?”
皇帝是“天子”,君权由天授。而古人并不知道各种自然灾害引发的原因,所以理所当然的将之当成“上天发怒”。既然上天都发怒了,很显然便是对他在地上的代言人,“儿子”皇帝有所不满了。
所以每一场天灾,对于坐在御座上的天子来说,都是一场煎熬。非但要赈灾救人,还得反省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惹来上天发怒。这反省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是非常正式的,除了要下罪己诏之外,还得避居偏殿,不受早朝,减少饮食甚至不吃东西,以示知错。
但这些都还只是表面上的行为,真正巨大的影响是,这样的事情会极大的动摇皇室在民间的声望,更会朝臣们对他的威严生出质疑。——皇帝连罪己诏都下了,那就是承认自己有错了。
既然做错了事,那么自然也就不再需要如斯敬畏。再者,既然做错了事,那么就得赶紧改掉。而赵璨现在做错的事情是什么?
只这样一件事,一旦处理不当,极有可能会将赵璨逼到两难的境地。
到了那个时候,赵璨无非只有两种选择,一是承认自己的错误,下罪己诏平息此事。然而这样一来,本人的威望一定会遭到巨大的打击。二是推出一个替罪羊,将所有罪名全都推到他头上。而还有谁比平安更合适?就算不是他,也会有人推波助澜,将注意力引到他身上去的。
不管是哪一种结果,都是文官集团对赵璨的一次胜利。到时候他们便能借此掌握主动权,并伺机翻身。
毕竟政治博弈这种事,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
猜到了这个结果,再去反推吴旭之去找钦天监的原因,也就一目了然了。在这个时候,普通百姓是不允许观测天象的,只有钦天监作为官方许可的部门,才能够观察星轨,测绘星图,推算黄历,并卜测吉凶。
吴旭之将遭灾的奏折隐瞒不报,很显然是要跟钦天监联合,演一场戏了。
先让钦天监禀报天象有异,或是客星犯主,或是荧惑守星等等,然后再将这灾报揭露出来,到时候,这件事情就成了上天所给与的警示。虽然只是调整了一下先后顺序,但是所达到的效果,却是十分惊人。假如灾报先到,钦天监再说这番话,就不会有说服力。
在接到奏报的时候立刻就能想到这样的办法,并且付诸行动,可见吴旭之也的确是个能臣。如果不是曹子坤刚好过去,并且发现了一点端倪,这件事恐怕还真的会让他做成!
“天意。任由几个乱臣贼子肆意操控的天意吗?”赵璨将手中的笔往桌案上一摔,“真是朕的忠臣!”
吴旭之其人,在满朝文武之中,其实并不算那种特别惹眼,惊才绝艳的存在。实际上,在过去的几十年之中,他始终被许悠等人压着,处处都不能出头。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能凭自己的能力,爬到宰执的地位,可见其心性和能力。
而且最后他将对手们一个个熬走了,轻轻松松就拿到了首相的位置,并且迅速向赵璨这边靠拢一副以新帝马首是瞻的做派。这几年来,新的政策推行,他也出力不少。虽然不是嫡系人马,但赵璨对他的确是比较满意的。
所以即便现在这件事情,他身为文臣之首站在赵璨的对立面,赵璨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谁能想到,实际上他对这件事情却是如此积极,甚至很有可能一切都是他在背后推动呢?
第19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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