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辈子蝇蝇苟苟,从未对谁心软,也从未对自己心软,在临死的这一刻,他突然感受到那种恍如少年纯真柔软的心跳,蓦然之间,他便不舍得让解惊雁痛苦一生,他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真可惜,有些话到想说时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心跳减缓的速度无比清晰,脉搏滞停无力,他发不出声音,只好张着嘴,用口型道:“我从不吃亏……利用你……其实不必赔上自己送上你的床……所以……”
真是遗憾,最后这句话也说不完。
闭眼之前,他看到解惊雁居然从呆滞的状态下稍稍清醒过来,紧紧地盯着他。
严朔身子一弓,猛地抓住解惊雁的衣领,蓦地手指失力,两臂垂下。
解惊雁手紧紧握着严朔脉门,罩下一个结界,柔柔地包裹着严朔,他恍惚地道:“你死了也好,死了便不再是严大人。”
“不必再穿那身讨厌的官服,不再是长安使。”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和修真界与凡界都两清了。”
“你剩下的,都属于我了,以后你就叫解夫人。”
“你从前不肯嫁我,现在你人就在我手上,已经由不得你了。”
“我娶你,带你回家。”
“一起回无良谷。”
突然的转折让在场之人震惊不已,杭家子弟识趣地默不做声,那边百余艘舰船失了长官混乱成一片。
有将领大叫长安卫副使,长安卫有人答道:“副使重伤,未来前线。”
将领又问:“两位副使都重伤?”
长安卫那位答:“都在先前猎妖时重伤。”
长安卫正副使都没了,这岛如何进?
这里面便有蹊跷了,严朔把一场计划做到非他不可、离他不行,这背后的用心,便不好说了。甚至连严朔这死也不好再说是不是因公牺牲。
百船正中某一条船上,有明黄的身影一闪,做了一个撤的手势,百余船不甘不愿的撤了。
“革去严朔长安使之职。”有令传下,“收尸鞭打。”
人都死了,还革什么职。
只差临门一脚,大事将成之时,长安使身死战前,坏了皇上绸缪几十年的事,诛九族都算轻的。不过,有人心中暗道,从未听严大人说过家人,只怕也没什么九族能让皇一诛的。
严朔的躯体长安卫也没能要回去,被那位厉害的解公子强掳走了。
※※※
结局(下)我很想你
破晓之时,第一道晨曦落在海上,闪起粼粼金光,镇魂印突然红光大炽,四碎散开,向天空高处纷纷飘去。
连墓岛外的迷瘴淡得化在空气里,被海风一吹,散到天涯海角。
何无晴和方清臣撑着剑堪堪站着,他们的经脉和手中的剑里皆不见灵力运转。
显然是灵力枯竭了,连行走都困难。
方清臣叫住走出十步远的何无晴道:“何座去何处?”
何无晴走的艰难而缓慢,却一直往前不回头:“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方清臣强提一口气拎起剑,道:“无良谷?”
何无晴愣了一愣,道:“嗯。”
方清臣缓缓跟上:“竟不是听你师兄之话回山么。我已无处可去,借你谷中小住,待娄座醒来,我再与他告别。”
何无晴笔直往前走着,他的声音远远传过来:“之后去何处?”
方清臣望了一眼东方的鱼肚白道:“一身血债,自有归处。”
他们一前一后,渐行渐远。
连墓岛上,十连墓前。
杭澈灵力已近枯竭,十丈远的距离,从前不过是几步的功夫,如今走过去,却耗尽了他最后一点灵力,伸手,握住贺嫣冰冷的手,环住了夫人透支灵力的身体。
贺嫣笔直地站在原地,手势定在最后降魂招的动作,双眼睁着,乍看炯炯有神,仿佛还能再降五万怨魂,细看才知眼里已无神采,贺嫣已经没有意识了。
杭澈低头去看夫人手腕,上面伤口狰狞,鲜血淋漓,淋漓的不是新血,贺嫣已再无血可流,而是之前的血未凝结,有的顺着手臂蜿延到袖子里,有的滴到地上。
魂刃刀下的血,是凝不了的。无论是人是妖,受魂刃一刀,就算不被刺死,也会流血而死。
好在贺嫣的伤口自动凝上了,毕竟他是魂刃的主人。
苍白的手臂,刺目腥红的血,连体温都像失了生命特征一般冰冷,若不是按着脉门听到极微弱极缓慢的搏动,杭澈差点就要抱着夫人一起躺进墓中。
为渡渡魂不需用血,情况比贺嫣好些,却也不妙,光头上都是冷汗,闭着眼体力不支地往后倒去,被艰难赶过来的秦烽接入怀中。
秦弃梦原地站着,远远地望着那边,缓缓拾起两把秦家长刀。灵力枯竭后,这刀,实在重的很。
更不要说还要拎上弟弟的那把。
秦烽歇了一会,缓缓起身,背起为渡,深深地看了杭澈和贺嫣一眼,说了一句“先走”,随着长姐一步一步下山。
秦家姐弟很默契地把连墓岛留给了曾经的两位主人。
杭澈靠在十连墓最后的那座墓的墓碑上,怀里抱着贺嫣,手指轻轻抚着贺嫣毫无血色的唇,拨开额前汗湿的发。另一只手抵着贺嫣的后心,试了几次,都是徒劳,根本榨不出一丝灵力渡给贺嫣。只好无能为力地望着贺嫣的嘴角,温柔地笑了笑,再解下“流霜”在自己脉门和贺嫣一样的位置,也划了一道,鲜血涌出,灌给贺嫣喝下。
有温暖的光照来,杭澈望去,海面上升起磅礴红日,晨光普照,黑夜结束了。
新的日子开始了。
“嫣儿,一切都结束了。”杭澈轻轻抚着夫人在阳光终于泛出些暖光的脸,“我等你醒来。”
“夫人不要睡太久,为夫很想你。”
连墓岛的镇魂印散去之后,众人才发现在镇魂印里面竟还有一层禁制,那是娄朗尚在时下的第三层禁制。在镇魂印与禁制之间狭窄的空间竟散乱地夹了许多修士。
杭家子弟沿着禁制绕岛寻了一圈,在向阳的东面找到沉眠的临渊尊,拿指一探,尚有气息。
杭家子弟三三两两地扶出五十年前困在此处之人,一个个试过去,大多数还活着,也有一些死了。看死了的那些人身上,有打斗和互相撕扯的痕迹,想是早些年还清醒时曾与人以命相搏。也是,五十年暗无天日,没有阳光没有水,人都可以吃人。
尹家胧雾尊尹滇,秦家玉门尊秦笛,冀家金钟尊冀证,都留了一口气在,杭家将他们送给后方等着的各家。
半年后,冀家办了丧事,好不容易救回来的金钟尊仙逝了。死的很蹊跷,说是突然失踪遍寻不着,最后找到时,竟是跪在连墓岛下,归西了。
一年后,靖康帝驾崩。驾崩前特命史官在本朝奸佞传里加了一个人“严朔”。朝廷上下不知有其人,皆是满头雾水,但皇帝要写,也只好写了,毕竟皇帝身边也有些暗卫之类的人是不能公告天下的。此人能写,想必已死,不必再保密身份。
严朔的传比史上所有奸臣佞臣写的都要严辞厉色,通篇用了许多诸如“恶贯满盈”“心狠手辣”“欺君罔上”“无恶不做”的极端贬义词。
想必是做了极坏的事,才让靖康帝如此恨之入骨,死不瞑目。
五年后。
江南某个小城。
熙熙攘攘的街头,叫卖声不绝于耳。
一处远近闻名的茶楼被围得水泄不通,进不去的人,在门外伸着脑袋听。
原来里面有这城里的最出名的说书人在讲披香使最后一回:“话说娄朗轮回三世,行善无数,历尽数劫,得道飞升——”
客人等不及说书人卖关子,大声嚷着催促道:“他的夫人呢?”
说书先生扬眉一笑道:“携夫人月儿住在一处桃花仙岛,永世不分。”
客人们唏嘘不已,赞叹不已。
娄朗的故事荡气回肠,百听不厌,毕竟这是凡人离得最近的“神”,有些古稀老人甚至曾还亲眼见过娄朗,真实的人和事,听起来才有滋味。说是真实的,却又有很多版本。有人说,无论哪个版本的话本,说的事都是真的,因为最早说这些事的人据说是从连墓岛上九死一生回来的,那些人在岛上困了几十年,说的话总不至于假。而且,各版本的意思都很一致——英雄不应长眠英雄冢,当与青山同寿。
所以,那些事应当都是真的。
茶楼外有一位白衣金带的男子轻声问身边的紫衣男子:“还听么?”
紫衣男子虽然在听着,视线却一直留在身边男子身上,他的目光一尘不染,干净的恍如少年,他说话不太快,甚至还有点困难,并不是嗓子有问题,而是脑子反应慢转不过来,他慢吞吞道:“那你还听么?”
白衣金带的那位很有耐心地道:“在问我话前,要叫我的表字。”
紫衣男子眼里泛起雾气,似乎对自己老记不住事情很是懊恼和自责。
白衣男子握住他的手,轻声安慰:“不是怪你的意思,是我喜欢听你那样叫我。”
“惊雁。”紫衣男子用力地点了点头,张口要接着说,却忘了要说的话,急得眸子里全笼上了雾气,“我忘记刚才要问你什么了……”
白衣男子柔声道:“没关系,我记得就行。你方才问我还听不听,我现在回答你,‘世桓想听,我便陪着’。”
经这一提醒,严朔想起了之前的问题,眼里的雾气散开大半,展颜道:“不听了,我想回家。”
“那便回家。”解惊雁道,“出来一个月,也该回谷了。”
在某个遥远的小岛,漫山遍野种满了桃花。若沿着花道量步走一圈,足有十里。花道的尽头,是一个小渡口,立着个牌子写着“十里桃花渡”。
字写得十分精妙,透着一股极致的儒雅风度。
花开灼灼,却不见有人。
在三千桃花深处,有一座小屋。屋子虽小,却建的极为讲究精致,檐门壁窗都用料考究、雕饰精雅。连里面的飘出的酒香都雅致得很,红炉、美酒、火候,少了一样或少了一分,都酿不出这种清雅又净醇的味道。
煮酒的红炉前没有人,火却烧得恰到好处,想是有人布了精细的阵法。
再往里屋,窗边有张书案,书案明净,简洁地摆了文房四宝,看着是随意摆放,实则讲究方位角度,摆设自成一派风雅。
书案前坐着一名男子,端正矜束,十分雅致。他单手执卷,微微侧身,手中的书卷翻过一页,便会从书页中抬眼去看屋里的床榻。
又一页翻过去,他又瞧了一眼床榻,目光重回书上。
看到一半,他忽然紧紧崩住,执卷的手指微微颤抖。
因为他听到床榻上的人终于说话了。
沉眠了五年,那声音有些低哑,却仍是掩不住嫣然的笑意,说的是:“遥弦,我睡了多久?”
杭澈放下书时,眼角已微微湿润,泛着红,走过去的步子显然经过克制,却仍然有些踉跄,他一把抱住自己夫人:“嫣儿,酒都煮过无数次了,就等你起来喝。”
陌生的屋子和环境,让贺嫣微微有些愕然。
杭澈紧紧抱着夫人,声音漏出细小的颤抖,这不太符合杭家仙君的风范,却因压抑不住更让人听着动容无比:“嫣儿,我很想你。”
在夫君怀里,闻到熟悉的气息,感受到强烈的占有力道,贺嫣自然而然就明白了这里是家,莞尔笑道:“遥弦,我也很想你。”
再也不分开了。
(正文完)
※※※
第9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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