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城把东西接过去看了几眼,老农特别紧张,也抻着脖子瞅。海兰珠瞪了他一眼,老农尴尬地笑了下,退后几步,生怕弄脏了她的衣裙。许一城端详了一阵,还屈起指头弹了几下,瓷枕发出闷闷的响声。
瓷枕也归瓷器一类,但不算特别值钱。隋唐时候才有,到宋代更是大量生产,多是民窑所出,造型多,来历多,而且陪葬时一定会把主人的瓷枕搁进去,枕到头下。所以这玩意儿多是盗墓挖出来的明器,家里祖传的反而少见。
许一城问老农这是哪里来的,老农说是头年刨地挖出来的,一直搁在家里头压大缸。有人说这是宝贝,刚才听说有人来收,所以特意拿过来碰碰运气。
许一城检验一圈,已经大概有底儿了。
瓷枕分两种,一种是生枕,是活人枕的;一种叫尸枕,也叫寿枕或阴枕,死人专用。两者的区别在于,生枕朴素实用,因为真得拿它枕着睡觉;寿枕方硬华丽,反正死人不会嫌硌得慌。这个明显是个尸枕,应该是宋瓷,定窑所出。因为看胎色是白里透着一点点黄,积釉如蜡泪,还能在边角看出竹丝刷纹的痕迹。这是个尴尬物件儿,说值钱吧,瓷枕卖不出特别贵的价;说不值钱吧,好歹也是定窑出的宋货。
老农看得着急,连声问这个能卖多少钱。许一城沉吟片刻,眉头一皱,把瓷枕扔回去说这东西又笨又重,做工也不怎么样,也就是样式还算讨喜,给你两个大洋吧。老农说能不能多给点?许一城冷笑说这客栈里还有别人来收,你看看他们能给你几块?又补了一句:“你问了他们,可就不能后悔了。”
这东西搁到市面上,起码能叫上五百大洋。如果是地道的一个古董商人,这时候就要拼命贬低,尽量压价,让卖主觉得不值钱,才好赚取差价。
“有人不要?那拿给我看看。”
正说着,从客栈后头又转出来一人。这人中年微胖,粗眉毛,装扮跟许一城差不多,胸前还揣着一块金怀表。原来伙计不止叫了许一城一家,还叫了另外一个等兔子的。
这人走过来,许一城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把瓷枕递过去了:“这玩意儿您也过过眼?”言语里带了暗示,我已经看过了,而且叫了个低价。如果不是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对方往往就会退开,犯不上为这点东西得罪人。
但那人居然伸手接了过去,反复看了几圈,还掂量了一下,然后问了老农同样的问题。老农不敢不耐烦,老老实实又答了几句。那个古董商看了眼许一城,说我加一枚鹰洋,这个让给我吧,许一城故作不满道:“朋友,得有个先来后到,我已经问过价了,您横插一杠子,可是坏了规矩。”
那古董商居然也不坚持,抬手说行,这个我不争了,你收着,转身就要走。许一城却不依不饶起来:“我刚才已经谈妥了两枚大洋,您这一开口就加一枚,还不要了,怎么着?是成心给我添堵不成?”那古董商怒道:“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要坏规矩,不要也坏规矩?”
老农战战兢兢地凑过来,伸出三个指头:“那这个,三枚?”他浑浊的眼神里闪着金光,这是典型的农民式的小精明。许一城脸色一沉:“刚才说好了两枚,就值这么多。有本事你卖给他去。”老农犹豫了,既想多占点便宜,又怕错失了机会,左右为难。
那古董商懒得跟他们吵,说好好,三枚卖给我,你拿来吧。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三枚银晃晃的现大洋,扔给老农,然后瞪了许一城一眼,卷起瓷枕就要上楼。
这时老农忽然喊了一嗓子:“我这儿还有东西,您还看看不?”那古董商回过头来,本来翘起嘴唇,打算把他骂退,可嘴张到一半,却看到那老农手里握着一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自己。
“等一下,我……”古董商还没说完,就听一声枪响,他的右膝陡然爆出一团血花,惨叫着从楼梯上摔下去。
老农的眼皮翻动几下,奋力把层叠的褶皱朝上下挤开来。那个贪婪的老农嘴脸霎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对阴森狰狞的眼睛。老农慢慢走过去,看到古董商人捂着腿号叫,抬起枪,又在他肩膀上补了一下。这次是近距离射击,大半个肩膀血肉横飞,古董商人发出一声更为凄厉的惨叫,躺在地上剧烈地抖动着。海兰珠尖叫起来,往许一城身后躲。
老农俯身探探他鼻息,对客栈老板道:“把他抬下去,别死了,没那么便宜的事。”说的时候,嘴边还带着一丝笑意。其实他第一枪已经把那商人打废了,第二枪纯属是为了听到惨叫声,他似乎乐在其中。
来了几个客栈伙计,七手八脚把古董商人抬下去,地板上拖了一路的血迹。除了许一城和海兰珠以外,其他人都面色如常,仿佛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
老农掂着枪走到许一城面前,上下打量,裤腿上还带着飞溅出来的血。海兰珠低下头去,死死抓住许一城胳膊,双肩瑟瑟发抖。许一城一把将她扯开,嘴里骂道:“没见识的娘们儿!”然后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包美人儿香烟,给老农递上一根。
老农也不客气,叼着烟抽了几口,点头道:“嗯,地道。”他慢慢地吞云吐雾,许一城在旁边就候着,也不敢说话。
老农抽了半根儿,开口道:“知道为什么我收拾了他,没收拾你吗?”许一城道:“知道,知道。他这个人,不地道。”老农眉头一抬:“有点意思,怎么不地道了?”许一城道:“我正在看您的东西,谈妥了价儿,他非要往上抬,这是不义;把价抬上去了,我一争,他又不要了,这是不信;最后您一纠缠,他不趁机压价,反而给了钱就走,这是不智。正经收古董的,没人这么做买卖,这人每一步都没走在点儿上,明显就不是这行里的人,心思不在这儿。”
“哦,那你说他心思在哪?”
“这在下就不知道了。”许一城又要给老农递一根烟过去。老农眼睛一斜,没接烟,猛地抓住许一城的手。许一城脸色一变,却又不敢挣扎。老农嘿嘿笑道:“他那手上都是老茧,一看就是玩枪的老兵,以为带块金怀表就能装文明人了?哪像你这手细皮嫩肉的,才是摸着瓷器字画出来的。”
许一城把手抽回来,赔笑道:“您抬举,您抬举。”老农突然眼睛一瞪,声音又阴狠下去:“可这平安城是个穷地方,正经收古董的,一年也来不了一回。你跑来这儿等兔子,是不是心思也不在这上头啊?嗯——”他故意拖了个长腔儿,看着许一城,只要一句话说错了,他也不介意多费一颗子弹。
许一城笑道:“在下来这里,自然是冲着钱来的。可这事能不能成,不在我,得看您成全不成全。”老农眉头一挑,嘴巴咧开:“俺一个乡下人,能成全个啥?”许一城道:“话说到这份儿上,再不知道您是谁,我这一双招子干脆自己废了得啦,您说对不对?王团副?”
老农忽然哈哈大笑,把枪扔给旁边的客栈掌柜,拍了下许一城的肩膀,说:“你这人,有意思。”这人自然就是外号“恶诸葛”的王绍义。他几乎没有照片流传,付贵在警察厅也只能找到几段彼此矛盾的口供,一直到现在,许一城才发现是这么一位瘦小干枯的乡下老汉,真是出乎意料。
王绍义道:“别怪老汉我招待不周,这年头想来平安城打探消息的奸细太多,不得不防。老汉我信不过别人,只好亲自去试探。”他磨了磨后槽牙,发出尖利的声音,似乎意犹未尽。许一城看了眼那瓷枕:“您这件东西选得好,不贵不贱,鉴别难易适中,是不是行里人,一试即出。”
“嘿,所以看着外行的古董商,那一定是奸细;就算不是,那也是手艺不熟,死了也活该。”王绍义说得理直气壮。
这个王绍义果然警惕性十足,连一个收古董的住进来,都亲自挑着粪担子来试探。幸亏许一城是行中里手,稍微一个不注意,就会像那位不知哪儿派来的探子露了底,还不知会怎样生不如死。
许一城心想着,冲王绍义一拱手:“这次在下前来平安城,其实是听了点风声,想在王团副这儿走点货。只是苦于没有门路,只好学姜太公在这儿先摆出架势了。”从刚才的一番接触,他知道王绍义这人心思狡诈,猜疑心极强,与其等他起疑,不如自己先承认。
王绍义淡淡道:“我这儿是正经八百的奉军子弟,保境安民是职责所在,可不是做买卖用的,能有什么货?你从谁那儿听说的?”许一城道:“毓彭。”王绍义似笑非笑:“哦,他呀,看来我有时间得进京去跟他聊聊。”
许一城也笑:“您不一定能见着他,我听说毓彭让宗室的人给逮住了,至今下落不明。”他这是告诉王绍义,你盗东陵的事,宗室已经知道了。这么一说,是在不露痕迹地施加压力。王绍义“哦”了一声,似乎对这个漠不关心,又问道:“北京最近局势如何?”
许一城摇摇头,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乱套了,一天一个消息。一会儿说张大帅要跑,一会儿说南边已经打到城边,一会儿又说要和谈,没人有个准主意。”王绍义道:“这么乱了,你还有心思来收古董?”
“乱世收古董,盛世卖古董,咱赚的不就是这个钱嘛。”许一城乐呵呵地说着大实话。
王绍义一怔,没想到这家伙这么实在,哈哈大笑。许一城趁机拿出张片子,恭恭敬敬递过去:“甭管有没有货,能见到王团副,那也是在下荣幸。鄙人许一城,就在客栈这儿候着,随时听您吩咐。”
“那你就等着吧。”
王绍义拈过名片,什么承诺也没做,转身就走。他走到海兰珠身旁的时候,停下脚步,对海兰珠咧开大嘴:“小姑娘刚才那一嗓子尖叫演得不错,就是欠点火候,还得多磨炼一下。”海兰珠脸色“唰”地变了颜色,后退一步。王绍义呵呵一笑,伸出皱巴巴的指头在她粉嫩的下巴上一滑:“敢来这平安城的,会让这点血腥吓到?”然后走出客栈,依旧挑起粪担子,又变回了乡下老汉的模样,一步一晃悠地走了。
许一城和海兰珠回到房间。一进屋,海兰珠歪斜一下差点瘫坐在地上,幸亏许一城一把扶起来。王绍义带给她的压力太大了,差点没绷住。许一城道:“早叫你别来,你偏要逞强,现在走还来得及,我让克武送你回去。”
海兰珠咬着嘴唇:“我不回去!我得替我爹逮到盗墓贼!”许一城道:“这事毓方已经委托给我,你何必多此一举。”海兰珠摇头:“不走,王绍义已经知道我了,现在我一走,他肯定起疑。”
她说的也有道理,许一城叹了口气,不再坚持。海兰珠问接下来怎么办?许一城道:“咱们的来意王绍义已经知道了,接下来就只有等。别忘了,柜台上除了咱们的一共三只金蟾,打死一只,还有两只呢。”
过了一阵,付贵回来了。许一城问他怎样,付贵道:“一出门就让人缀上了,跟着我兜了整整一圈。”看来这平安城是外松内紧,看似松懈不堪,其实他们一进城就陷入了严密监视之中。
于是屋子里又安静了,这次感觉和刚才截然不同,如同陷入一个鸟笼子里。王绍义到底是什么意思,谁也不知道,更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拔毛还是放血挨宰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许一城道:“他还是在试探咱们,如果这会儿沉不住气,夺路而逃,那就是往死路上撞了。”
海兰珠白了他一眼:“刚才还有人要把我撵走,照你这么一说,那可真是自寻死路了。”许一城说不过她,只能苦笑着打开报纸,继续看起来。
整整一个下午,客栈外头再没什么别的动静,当然更没有人来献宝。到了晚上,许一城叫老板送来几样小菜,跟其他几个人胡乱吃了几口。许一城一点不急,拿起本书来慢慢翻着看。海兰珠却有点心浮气躁,在屋子里来回走动,黄克武沉默寡言,只有付贵拆下手枪,擦了一遍又一遍。
到了晚上十点多,平安城关门闭户,不见一点灯光,黑压压恍如酆都鬼城,连声音都没一点。屋子里的诸人本来要各自回房休息,突然听到脚步踩在木板上的吱呀声,一步一步煞是诡异。很快一团昏黄烛光逼近门口,吱呀一声,客栈掌柜推开了房门,面无表情地说道:“几位,带上行李,请上路吧。”
这话说得阴气森森,许一城问:“这是王团副的意思?”客栈掌柜面无表情,说您不去也没关系,我回禀就是。许一城冲其他几个人使了个眼色,四人只好跟着过去,很快出了客栈,走上街道。
一行五个人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朝前走去,客栈掌柜提灯走在前头,好似招魂一般。很快他们就被带进了一处黑乎乎的建筑。借着烛光,许一城认出来了,原来这是平安城的城隍庙。
庙里鬼气森森,正中城隍老爷端坐,两侧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个个泥塑面目狰狞。在城隍老爷头顶还悬着块褪色的匾额,上书“浩然正气”四字,两侧楹联“作事奸邪任尔焚香无益,居心正直见吾不拜何妨”,写得不错,只是此时看了,真是说不出的讽刺。
他们没等多一会儿,王绍义从城隍庙大殿后头走出来,他换上一身戎装,腰插盒子炮,周围士兵如同鬼影环伺,手持长枪,面目僵硬。
“到时辰了,跟我去阴曹地府转转吧。”王绍义咧嘴笑了起来,一指许一城和海兰珠。
黄克武和付贵也要跟上,却被旁边的士兵把长枪一横,拦住了。王绍义说咱们是去谈买卖,这些拿刀拿枪的事就免了吧。两个人对视一眼,这是故意要把他们分开啊,可是人家手里有枪,稍有反抗就得横尸当场。许一城拉住付贵,递过一个无妨的眼神。如果王绍义要杀他们,早就动手了,不必等到现在。付贵和黄克武没办法,只得跟着小头目出去了。
他们走了以后,许一城上前一步,递过一支烟去:“王团副,您说下阴曹地府,是什么意思?”
王绍义接过烟说道:“你不是来找我做买卖么?不下去怎么谈?”说完一伸手,请许一城往城隍庙后面请。
许一城和海兰珠走进城隍庙后头,里面有一间极小的砖屋,上瓦下砖,墙皮涂成暗红色,屋子左右不过三米见宽,木门槛倒有将近一丈。许一城一看这小屋子,眉头一动,对海兰珠道:“你来过城隍庙么?”海兰珠摇头道:“我很早就被送去英国了,城隍庙只是听说,没进来过。”许一城道:“哦,那你可要留神了。”海兰珠大奇,问为什么。许一城还没回答,王绍义已经催促两人进那屋子。
他们高抬腿迈过门槛,才看到屋子里头啥也没有,只在正中地板有一个黑漆漆的大洞,似乎是一个地窖。旁边搁着一把木梯,不知是通向哪里。
“请。”王绍义的表情在灯笼照耀下阴晴不定,说不出的诡异。
许一城攀着梯子往下走去,这地窖很深,一股子霉味。他到了梯子底下,看见海兰珠也慢慢爬下来。她对黑暗的地方似乎有点恐惧,手一直在抖。一碰到许一城,她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死死不放。
先是许一城和海兰珠,然后是王绍义和客栈掌柜,四个人依次下了地窖,外头“砰”的一声,把地窖的口给盖上了,彻底陷入黑暗。许一城感觉黑暗中似乎还有人,可只能听见呼吸声,影影绰绰不知有多少。海兰珠的指甲都快抠进肉里去了,问他是不是鬼?许一城没有正面回答,只说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唰”的一声,掌柜的划亮一根洋火,点起一个白纸大灯笼,把整个地窖照亮。海兰珠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差点把许一城掐出血来。
灯光一亮,她才看到四面那些影子全都是鬼,个个青面獠牙,面露狰狞,有吐着长舌的吊死鬼、满脸血污的跌死鬼、手拎肠子的腰斩鬼,还有什么虎伤鬼、科场鬼、溺死鬼等等,各有各的凄惨死状,全都立在四面墙前,身子前倾,仿佛在极近的距离跃然而出,一对对无瞳的眼珠子几乎贴着海兰珠。
海兰珠面如土色,身子不断颤抖。许一城细声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用怕,这都是泥塑。”海兰珠定了定神,再仔细看,才发现这些都是泥彩塑像,只是雕得栩栩如生,在昏黄的油灯照映之下,油泥浮动,真好似活着一般。
许一城道:“你在国外长大不知道,在城隍庙后头,一般都有个暗室叫作阴司间,就是这里了。里面供着各种鬼像,供游人观看,算是免费游了回阴曹地府。”海兰珠眼神游移,惊魂未定,明知这些东西是假的,可气氛着实惊悚。
王绍义笑道:“小姑娘这一声惊叫,才算是真情实感,不错,有进步。”
如果是大城大镇的城隍庙,阴司间里琳琅满目会有几十种鬼像,以警示世人不可做恶事。不过平安城是个小地方,阴司间里只有约莫七八尊泥塑。许一城环顾一周,发现这里也不全是鬼。阴司间正中居然摆着一张方桌,桌子旁已经坐了两个人,一胖一瘦,都穿着马褂。他们看向许一城,没吭声,眼神都颇为不善,却也带着几丝惊慌。
王绍义请许一城在桌子一边坐下,海兰珠松开他的胳膊,站在旁边眼睛低垂,根本不敢往左右看。那两个人各自眼观鼻,鼻观心,装作若无其事,也不打招呼。
掌柜提着白纸灯笼恭敬地站在后头,王绍义自己拽了把板凳大马金刀坐定,头顶恰好对准窖门。他环顾四周,指头朝上一指:“鬼门一关,咱们就算是进了阴曹地府,阴阳隔绝。在这儿天不知,地不管,人间更是没关系。诸位有什么话要说,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他这话一说出来,所有人都顿觉阴风阵阵,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真在阴曹地府一般。整个地下室只有一个地窖口,还被王绍义牢牢关上。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天不知,地不管,叫谁都不灵。在座的几位,都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掌柜的提着灯站在王绍义身后,看不清他面目,只看得到一片阴影,如同判官。许一城心中冷哼一声,王绍义故意选在这个鬼地方,只怕是别有用心。别的不说,单是这鬼气森森的氛围,就已让人先锉了几分锐气。
王绍义对他们的反应很满意,他伸手道:“你们三位,都是确实来平安城收货的,彼此认识认识吧。”在座的两位冷淡地彼此一拱手,互相道了姓名。瘦的那位叫高全,一口天津话;胖的那位叫卞福仁,说话带着山西人特有的腔调;他们俩只报了名字,来自哪里,什么铺子的,一概不提,可见彼此都有提防。
海兰珠这才知道,那客栈外头搁着四只金蟾,正是来了四波古董商人。王绍义亲自去查验,干掉了一个探子伪装的,剩下三家,才有资格邀请到阴司间来。
一干人都打完招呼了,王绍义眼睛一眯:“我先问个问题,兄弟我在东陵做的事,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许一城已经回答过这问题,坦然说是毓彭,另外两位却有些支支吾吾。王绍义一拍桌子,恶狠狠道:“我刚才说了,鬼门一关,谁都不许藏着掖着!当着这么多恶鬼都敢说谎,可是要遭报应的!”高、卞两位还是有些为难,王绍义冷笑道:“咱们都说实在话。爱新觉罗家的坟,是我刨的,这是机密事,只有自家兄弟知道。你们来平安城,肯定是得了内部走漏的风声——我不怪罪你们,求财嘛;但嘴不严的,却一定得有个交代。你们把透消息的人名告诉我,咱们买卖接着做;不说,我就拿你们开刀,自个儿掂量掂量吧。”
他这一句话出来,阴司间里顿时一片寂静。高、卞二人垂下头,心里都在紧张地做着斗争。在这昏暗的小地下室内,又被鬼怪环视,人心本来就极度压抑,所以王绍义几句话轻易就动摇了他们的心防。
许一城微微叹息,王绍义这句话相当厉害,等于是分化了这两人与内线的利益,这些求财的人,哪里会讲什么义气,为了自己的好处,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果然,两人很快各自说出一个人名。王绍义点点头,对掌柜的耳语几句。掌柜的把灯搁下,重新爬上地面打开盖子交代了几句,又爬回来。过不多时,外头传来两声清脆的枪响,高、卞二人都一哆嗦。王绍义咧嘴笑道:“你看,大家都实实诚诚地讲话多痛快?——行了,咱们说正事儿吧。”
掌柜拿来一个口袋,搁到桌子上,一件一件往外掏。很快在桌子上堆了一堆。有缀着珍珠的凤冠、织金的经被、大小玉佛、翠佛、各种金银法器、鸡卵大的宝石,林林总总二十多件。灯光昏暗,许一城只能粗粗一扫,和淑慎皇贵妃墓里失窃的陪葬品似乎都对得上号。跟它们比起来,剩给毓彭的那个泥金铜磬和蜜蜡佛珠算是不值钱的了。
高全、卞福仁两个人眼睛直了,这些东西都是硬货。所谓硬货,是说东西凭着本身质地,就能值不少钱,比如说鸡卵大小的祖母绿,不用看年代,光是原石都能卖出天价;与之相对的是软货,比如字画,本身一文不值,只因为和名人有关系,方才身价大涨。
这些东西非金即玉,若是放到市面上,少说也是十几万大洋的买卖。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听到风声以后,巴巴地跑来平安城。许一城忽然听身后海兰珠发出粗重呼吸,知道这姑娘有点忍不住了,偷偷咳了一声,示意她少安毋躁。王绍义笑道:“娘们儿看了金银首饰,都是一副德性。”
在座的人都哄笑起来,气氛稍稍轻松了一些。王绍义道:“这些玩意儿,都是从同治的妃陵里弄出来的,兄弟我也担着好大风险,你们可别不领情。”
高全满脸堆笑道:“王团副过虑了,清室都没了多少年了,谁能找您的麻烦?”卞福仁也接口道:“就是,东陵荒着也是荒着,与其让那些死人霸着,不如拿出来给活人造福。”王绍义听得连连点头,忽然一抬下巴,直勾勾盯着许一城:“你怎么不过来恭维恭维我?”许一城道:“挖坟掘墓,有损阴德。我来平安城是为了求财,这嘴上的便宜还是不占了。”
高、卞二人眉头大皱,忍不住出言讥讽:“你都坐到这阴司间里了,还充什么圣人?”他们对王绍义说:“此人如此无礼,还睁着眼睛说瞎话,别有用心!”他们二人都存了同样的心思,今天这些明器一共三家来分,少一个竞争对手,自己就能多得三成。
王绍义淡淡道:“许老弟说的不错,咱们刨了人家的坟,就别捡便宜卖乖了。其实呢,兄弟我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两千多号人的生计。人喂马嚼,当家不易啊……”说完他伸出手去,把这堆珠宝明器推到桌子中央,“兄弟我想销赃,你们想赚钱。不过买卖只能两个人做,今天你们却来了三伙儿,这让我有些为难。”
三人都屏住呼吸,知道正题终于来了。王绍义道:“兄弟我思前想后,一直不知该咋办才好,就跟马福田马团长说了。马团长到底是过来人,有见识。他问我,这些玩意儿都卖了,能卖多少银钱?我说怎么也得十来万吧?马团长又问我了,咱们团一个月发饷钱得多少?我说五万不止。马团长说你就算都卖喽,也不过是三个月军饷,这哪儿够啊?眼光还得放长远不是?我想也对,这个妃子墓,就算刨了几座,也不过是一两年的收入,没意思!要挖,就挖个大的。”
说到这里,王绍义一拨桌上的明器:“这点玩意儿,不过是添头儿。今天把诸位聚到这儿来,是想跟你们做笔更大的买卖——东陵里头最富贵的,那得算是老佛爷的墓。诸位有没有兴趣?咱们吃个慈禧太后的现席!”
一言既出,举座皆惊。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在烛光映照下,比那周围的鬼面雕塑更为可怖狰狞。
稍微年纪大点的北京人都还记得,当年慈禧出殡时无比奢华的风光,恐怕是前无古人。而他们专业搞古董的人,自然也读过李莲英和他侄子写的《爱月轩笔记》,知道慈禧墓里的陪葬品之丰厚,恐怕要冠绝诸陵,全部发掘出来的话,将是一笔惊天财富。
王绍义居然打算开掘慈禧墓,这份野心和胆量,可真是不得了。慈禧墓的等级,不是淑慎皇贵妃的坟墓能比。虽说此时盗墓成风,可公开搞这么大的事情,众人心中都有些揣揣。
王绍义看他们被吓住了,嘿嘿一笑:“这陵墓哇,就跟整娘们儿一样。头一回都紧张得够呛,可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慢慢就习惯了。”
这个笑话大家都没笑。无论是许一城还是高全、卞福仁,都敏锐地捕捉到,王绍义刚才用了一个词,吃慈禧的现席。
吃现席,这是民国以来才有的事情。民国开国以后,各地一直动乱,挖坟掘墓的事屡有发生,无人监管。于是就有古董商人掏钱雇佣土夫子,专门挖古坟取明器。后来土夫子觉得这么做自己吃亏太大,索性反向操作,先找准坟墓,然后叫来几家古董商,当场挖坟,现场拍卖,价高者得。因为往往是几伙人围着坟坑盯着,跟开宴席似的,所以就叫作吃现席。
这种吃现席的做法,古董商都要先付一笔钱给土夫子,当作订金。土夫子收够了订金,才开始挖坟。无论坟里挖出什么,订金都不退,这就是保底。王绍义说吃慈禧的现席,自然是打算先跟他们三家收取订金,然后再去开掘。
高全先一拍桌子:“好!王团副难得有此雄心,我就舍命陪君子。”卞福仁不甘示弱,也跟着说道:“慈禧墓里,都是民脂民膏。王团副为民做主,取来也没什么不可。”王绍义又把眼睛看向许一城,说:“那你呢?怕了?”许一城淡淡道:“慈禧墓有多大,几位应该知道。那不是寻常的坟墓,说开就开。别的不说,那墓道在哪?你们谁知道?若不知地宫入口,就是几百人硬挖,也得几天工夫。北京政府再无能,这么大动静也传出去了。王团副说开慈禧墓,可也得告诉我们怎么开。财帛动人心,也得有命花才行。”
王绍义哈哈大笑:“你问到点儿上了。我就给你们吃个定心丸吧。当年慈禧墓修到最后一道手续的时候,留下了八十一个石匠封闭墓道。本来这些人是被灭口的,可其中有个姓姜的石匠,在施工中途被大石头砸中,晕死过去。监管太监以为他死了,怕弄脏了地宫,让人把他拖出去扔山沟里。姜石匠后来悠悠醒转,逃回村里隐姓埋名,活到现在。”
三人都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故事,若这是真的,那么墓穴定位根本就不成问题。高全惊喜道:“莫非,莫非王团副已经找到那个姜石匠了?”
王绍义道:“还没,不过已经有了眉目,很快就能找到他了。”他停顿了一下,忽然看了三人一圈,“几位,你看,这等机密大事,我都跟你们说了,兄弟我算够实诚吧?那现在轮到你们表示一下诚意了。”
三人面面相觑,心想这就是要钱了吧?王绍义却下巴一抬:“这次吃现席,咱们改改形式,你们也别吃了,代我走货即可。”
寻常的吃现席,古董商给了订金,土夫子挖出东西交给古董商,这事就完了,这是为了防止万一坟是空的,土夫子白干一场。王绍义的意思是,这慈禧墓里头肯定有宝贝,不用猜,所以他挖出来,都算自己的,但会指定一人代为出货,拿到市面上去换现大洋。
要知道,慈禧墓的东西虽然值钱,但都见不得光,必须有门路找到那些匿名收藏家才行。古董市场水太深,如何找人,如何透口风,如何收款,如何保证不被曝光,其中门道很多。王绍义杀人如麻,可在卖货上就是个白丁,必须得找一个行家代为出手。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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