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城似不着急,点点棋盘:“您真不再琢磨琢磨这残局了?”吴郁文不耐烦道:“时候不早,别让外头人等急了。”许一城微微一笑,把棋盘一拂:“也好,也好,您希望先看哪件?”吴郁文把枪口一拨,点了点手边的一摞棋子:“就先看看这副象棋吧。”
刘一鸣和黄克武这才注意到这副棋。灯光下,这三十二枚棋子黄澄澄的,上头木质纹路如云行江山,江、山、云层次分明;侧面浅刻填金的蕉叶纹,细看那蕉叶下还趴着一只福寿蝠。棋上的字分黑红二色楷字,铁钩银划,一看就出自名家手笔。两人阅历尚浅,一时之间还真分辨不出来历。
“这是万历年的御制金丝楠木象棋,说不定还是万历皇帝亲自下过的,你可得细细估估。”吴郁文阴沉沉地补充了一句。他看人有个特点,低头含胸,双目高抬,始终带着森森的狠意,颇有评书里司马懿狼顾鹰视之相。
许一城袖手一摸。旁人还没看清动作,那几枚棋子就已经握在手里。他掂量了一下:“金丝楠木非皇家不能擅用。木质紧实,纹理夹金,确实是宫物的气度。”吴郁文面色稍缓,不料许一城又道:“说这东西是清宫御制,有道理;说是万历年的,就不太合适了。”
吴郁文脸色愈加阴沉,手里的小银手枪又开始转动:“许先生,你再仔细看看,别走了眼。”许一城对他的杀气恍若未觉,他拿起一枚红炮:“错不了,明代象棋的炮,都是写成‘包’,一棋四‘包’,二红二黑。到了清代,才开始写成‘炮’字。所以这副棋,肯定不是明物。”
刘一鸣和黄克武同时倒吸一口凉气。这“炮”与“包”的门道儿,任何一个掌眼的人都能看出来,可许一城当着吴郁文的面直言不讳地点出来,却是要惹下泼天大祸的。
果然,吴郁文“咔哒”一声打开了枪的保险栓,似笑非笑的脸在灯下映出一片阴狠的阴影:“我觉得您说的有点不对。”
屋内的气氛一下子紧滞起来。刘、黄两人的脖颈渗出了汗意。许一城嘴角微翘:“您别着急,这副棋的妙处,原不在这年代上。”吴郁文只当他是找个借口服软,发出一阵老鸹似的干笑,让他说说看妙处在哪儿。刘一鸣与黄克武松了一口气,心中却升起一阵淡淡的失望,原来这许一城也不过如此。
许一城拿起那一枚红炮,放到吴郁文手里:“您掂掂这棋子,觉得这重量有什么不一样?”吴郁文接过去,沉吟片刻:“有点沉。”许一城笑道:“不错。就算是金丝楠木的质地,这重量也不对劲——因为这里头有东西。”
他把那枚炮拿回到手上,左手从海底针里取出一枚扁头小铲,点在棋边刻的福寿蝠头上,沿着蕉叶用力一铲,棋子应声裂成两半。许一城又拿出一把小镊子,轻轻一拔,竟从棋子中间拔出一方晶莹润白的石片。吴郁文“啊”了一声,差点从炕上坐起来。难怪棋子儿握在手里重量有些古怪,原来这金丝楠木只是外面薄薄的一层皮,里头居然裹着一方白如凝脂的厚玉。
这玉片磨得方方正正,再无其他雕琢。许一城把玉片拿起来,就着灯光看了看,对吴郁文说:“您看这玉色通透,内中似有云气缭绕,确实是上等好玉。”吴郁文神色有些复杂:“这是怎么一回事?象棋子儿里为何要包一块玉?”
许一城笑道:“外面棋子是圆的,里面玉是方的,这叫外圆内方,暗合君子之道,所以这副象棋,叫作君子棋。做这套象棋可不简单,要先拿整块的金丝楠木雕成棋子模样,中间挖出大空来,比玉片稍稍窄那么一丝。然后上火去烤,把大空烤软,再把玉片塞进去,木缝合拢,就结结实实嵌在里头了。匠人再沿木缝雕出蕉叶纹,以缝为叶茎,看起来浑然一体,天衣无缝。”
“可是,把玉包得这么严实,外面根本看不到,何必费这个心思?”吴郁文不解。整人他是行家,古玩他可就是白丁一个了。
“这其中的意义,可深了……”许一城用手指捏着那片方玉,微微眯起眼睛,“这君子棋里究竟包着美玉还是顽石,从外表无法辨别。除非是撬开棋子才能知道。可它是一体雕成,挖开后再也无法还原,棋也就毁了。所以这东西若要转手出卖,买家无法验证,只能信任卖家是个诚实君子。因此这副君子棋,象征着君子之德。只要一念不诚,一疑不信,便再不配为君子。”
吴郁文先是颌首称是,突然反应过来,脸色一变,“啪”地一拍棋盘,用手枪对着许一城喝道:“那你把它撬开是什么意思?拐弯抹角想骂老子是小人?”
黄克武吓得差点冲上去,幸亏被刘一鸣拽住。许一城仍是稳稳岿然不动,脸上笑意更盛:“古人制器,无不暗藏大义。悟透了这层道理,这器物才真正属于你。古董玩赏,实际上就是修身养性的过程——我不是讽刺吴队长您,而是感慨这君子棋寓意之深、设计之巧啊。”
吴郁文看到他这张淡定的脸,怒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把枪顶着许一城脑门:“管你君子棋还是小人棋,赶紧给老子估价,要是估得低了,老子他妈一枪崩了你!”
许一城两道淡眉纹丝不动,指头往棋盘上重重一点,语调陡然变得低沉起来:“吴队长,这君子棋的残局,您还看不透?大军兵临城下,你的大帅都得跑,剩下一枚过河卒子,还有什么路可走?”
他的话音一落,外头一阵大风急啸,厚沙旋起,屋里顿时又暗淡了几分。
吴郁文额头青筋一跳,似乎被戳到什么痛处。可他手里的枪始终顶着许一城:“正因如此,鄙人才不得不变卖收藏,好有点养老的着落——许先生不会不成全我吧?”他眯起眼睛,轻轻扣动扳机,枪后击锤微微抬起,只要再施半分力气,许一城的脑袋就得被打成烂西瓜。
这滔天杀意如惊涛拍岸,许一城却依然不动声色:“吴队长你以铁腕治理京城,仇家无数。若就此放权归隐,没了官身,就算是今日多拿了几万大洋,又能如何?您的仇家,可不少呢。”
吴郁文替张作霖杀了无数人,如今京城盛传张作霖要跑回东北,撑腰的没了,他最怕的就是仇家来复仇。如今被许一城一言刺破心事,他手腕一颤,心神大乱,不由得开口辩解道:“树倒猢狲散。奉系大势已去,我又有什么办法?”
许一城道:“出路就在眼前,您怎么不问问看?”一指那棋盘。吴郁文眉头一皱,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许一城道:“我们玩古董的,特别相信一个命字。什么样的命数,得什么宝贝;反过来说,什么样的宝贝,它一定预示着什么样的命数。这副君子棋既然在您手里,说明你们两个之间必有因果,您如今的前程,不问它又该问谁呢?”
“怎么问?”吴郁文狐疑地把枪口放低了半分,心里打定主意,如果这个许一城是个满嘴胡柴的江湖骗子,就一枪崩了,再换一个五脉的人进来。许一城一伸手,把吴郁文的老帅从九宫里捞出来,用铲子一撬,棋子应声裂成两片木壳,露出一方玉石。许一城把这三样东西摊在掌心,送到吴郁文眼前,淡淡道:“这都不摆在眼前了么?”
“什么意思?别给我卖关子。”吴郁文的耐心快要到头了。
许一城把撬开的两片木壳抛开,只递给他那片玉石:“双木虽好,终不如石。”
“啪”的一声,吴郁文的手枪掉落在炕上,脸色惊骇无比。
黄克武有些不解,这棋子刚才也敲开过一次,怎么这次吴郁文反应这么大?刘一鸣略一思忖,就想明白了,侧耳悄声告诉黄克武:“双木为林,白玉为石。这是劝吴阎王改换门庭,离开张作霖,改投蒋介石呐……”黄克武这才恍然大悟。
许一城用玉石有节奏地敲击着木壳,发出“啪啪”的声音。吴郁文被这声音搅得心烦意乱,内心如翻江倒海一般。他怀疑这是故意编造出的瞎话,可许一城来之前根本不知道他手里有这么一副象棋,更不知道里头夹玉,哪能这么巧编出这么一套严丝合缝的说辞来?
莫非……这君子棋真跟我有缘分,冥冥之中有天意指示我去投蒋?
国民革命军节节胜利,奉系将领投降的不少,据说个个混得都不错。吴郁文早就动过投效的心思,只是他手里没兵,一个小小的警察厅侦缉处长,入不了那些大军阀的眼,这才有了敛财跑路的念头。现在既然这君子棋显出了征兆,看来投蒋是唯一的出路。可没门没路,人家会不会接纳……
许一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素白手帕,俯身把小银枪包着捡起来,枪柄一转,递给吴郁文。吴郁文接过枪,试探着问道:“许先生跟南边有联系?”许一城笑道:“谈不上联系,有几个朋友而已。”早几个月,如果许一城敢这么说,早被吴郁文抓进大牢严刑拷打了。可此一时,彼一时,吴阎王现在听了这话,非但不敢造次,反而客客气气道:“有空不妨帮我引荐一下。”
这句话一出来,刘、黄二人心中暗暗都松了一口气。五脉这一劫,算是逃过去了。转念一想,两人不由暗生敬佩。一个必死之局,居然被他生生扳了回来,之前五脉只是纠结在该不该说谎,无论怎么做,都是死路一条。许一城却看透了问题的本质,跳开真伪局限,直指吴郁文的前程,一下子豁然开朗。
可刘一鸣心中还有另外一个疑问:“如果吴阎王手里没有君子棋呢?许一城该怎么说服他?难道这个人已经厉害到随便见到什么古董,都可以随口编出一套说辞?”天桥有些算命先生测字玩得好,写什么字都能拆出想要的意思来,许一城这一手,可比他们要难多了,这人得要有多厉害?刘一鸣不敢往下想。
屋子里一时间无人说话。一阵尴尬的沉默。吴郁文突然有点后悔办这次寿宴。他本来的打算是做一锤子买卖,大捞一笔直接走人,可若是投蒋,以后还是要在这京城地面儿混,这些豪商可不好得罪得太狠。他有心这次不要钱了,可现在是羞刀难入鞘,这么大阵仗讹钱,却中途而废,传出去会成笑柄,以后再没人会怕他了。
他犹豫再三,只得拱手道:“许先生,我已与那些商家约好让宝,贸然取消,恐怕有违诚信,该如何是好?”他是正话反说。许一城盯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胸口,摸着下巴,似笑非笑。吴阎王被盯得浑身都不自在,心想这个许一城不是有什么毛病吧,只得勉强赔出几声干笑,不敢转身。
许一城收回目光,朗声笑道:“我倒有个提议,可以让吴队长和商家两全其美。”他笑得有些诡异,吴郁文连忙请教,许一城一指他胸前挂着的文虎勋章:“只要吴队长舍得这东西。”然后附耳说了几句,吴郁文大喜,连声说好。
外院的富商们不知里面情形,惴惴不安地在席间等着。忽然里院里传来脚步声。所有人都纷纷把头转过去,为首的王老板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先是吴郁文和沈默并肩而行,后面跟着一排士兵,捧着二十来个布包鱼贯而出,一一搁在中间的圆桌上。吴郁文使了个眼色,士兵们扯掉包袱皮,露出各色古玩,从宣德炉到玉扳指,从莲花铜磬到金银簪,没一件是重样的。附近的奉天兵们都抖擞精神,持枪直立。
看来五脉果然是跟吴阎王沆瀣一气,准备抬高价来坑人了。在场的富商们都看向王老板,王老板虎着脸,心里暗暗咬牙,决定等离开这院子,就到处嚷嚷五脉是江湖骗子去。
吴郁文走到院子中间,抱拳环了一圈,大声道:“今天兄弟寿宴,感谢各位商界巨子莅临,盛意心领。这几年兄弟我机缘巧合,得了几件宝贝,不敢独享,今日特地拿出来与诸位玩赏。”
商人们哪有心思听他虚情假意地客气,都忙着在心里计算今天到底得出多少血。不料吴郁文话锋一转,痛心疾首起来:“如今时局不靖,生灵涂炭。这几年咱们北京城里,都出了多少事,死了多少人!兄弟我自幼深受教诲,深知仁德为立国之本。所以本人借这次寿宴,决定将所有收藏拍卖,所得善款皆用于资助孤儿院与善堂,尽国民的一份责任。欢迎诸位与我共襄善举。”
他这一番话,让商人们都愣住了。自古未闻老虎吃斋狐狸茹素,血债累累的吴阎王,居然开始念叨着做善事了?
吴郁文把胸前佩戴的文虎勋章摘下来,高声道:“本人这枚文虎勋章,也一并捐出,以示决心。”
文虎勋章是纯银质地,第一层是八角五色旗的光芒,第二层八角立体银光,第三层是一只翘尾老虎,背景绿地蓝天。虽然不是古董,但意义不小。这勋章是张作霖亲手颁发的,一直被吴阎王视为无上光荣,走到哪里都戴着,人人都知道这段故事。
现在他连这勋章都捐出来了,看来善捐之事,是要动真格的了。
商人们虽不明白事情怎么变得这么快,但脑子都转得飞快。原来是逼买,人家说多少钱你就得掏多少钱买;现在是逼捐,但捐多少是你自己说的算。原来几万大洋打不住,现在千多大洋就可以解决问题了。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这一千多大洋对穷人来说,是倾家荡产,但对这些商人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平日里打点官府都不只这些数。他们唯恐吴郁文后悔,忙不迭地纷纷抬手应和。
拍卖得有个底价,这时就用得着五脉了。沈默在一旁坐镇,说了几句场面话,几位家中的鉴定高手纷纷下场。如今没了压力,鉴定者自然是实话实说,指出这些物件有旧有新,各自给了个公道估价。底下商人是慈善捐款,也不计较真假,彼此抬举几轮,默契地把底价抬起两三成,就此打住。
一时间这小院里人声鼎沸,不一会儿工夫,二十几件货都拍了出去。商人们心中侥幸,又凑了几包银洋给院里的奉天兵做茶钱。奉天兵们得了打赏,也都眉眼嬉笑,肃杀气氛一扫而空。
吴郁文叉腰站在院子中间,心情很好。虽然得钱不多,还得挪出一部分来做善事,但不至于把这些商人得罪得太狠,而且能获得一个行善的美名,可以在报纸上大大宣扬一下,对投蒋之事大有裨益。只要自己位子能保住,这些钱从哪里都能赚到,没什么可惜。
他跟几位商人应酬几句,走到沈默身旁:“沈老,这次五脉鼎力相助,兄弟我感激得很。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沈默有些无语,一小时之前,你还凶神恶煞地把我们全族拘在二进院子,现在倒来攀交情了。他含糊地客气了几句,吴郁文环顾左右,又问道:“许先生人呢?”
沈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许一城:“哦,他说学校还有点事,先走了。”吴郁文一阵愕然:“学校?他不是你们五脉的人?”沈默答道:“他是,不过跟家里来往不多,现在在清华学校。”吴郁文看看五脉那一群人木然畏缩地站在沈默身后,老鸹似的干笑一声:“怪不得不太像——不过先恭喜沈老了,此人才学深不可测,以后有这么一位人杰接班,五脉传承,高枕无忧哇。”
沈默没吭声,反倒是身旁的药慎行嘴角一抽,但终究没敢说什么。
而此时此刻,刘一鸣、黄克武正在跟许一城叙话。黄克武眼睛尖,拍卖一开始,他就看到许一城从门口悄然离去。他一是不愿意跟那群人多待,二是还有满肚子的疑惑未解,连忙叫上刘一鸣,追了出去。一直追到胡同口,瞧见许一城在风沙中缓步前行,急忙喊住。
许一城听到呼喊,停住脚步,转身等着这两个年轻人跑到跟前。黄克武抢先问道:“许叔,拍卖刚开始,您怎么就走了?”许一城看了眼胡同深处,淡淡答道:“这里已经没我的事儿了。”
“他们这是卸磨杀……呃、呃,杀人!”黄克武道。他们亲眼所见,许一城从三进院子出来,对沈默说了结果,那些五脉的人脸上如释重负,却一句客气话都不说,对许一城视若无睹。等到沈默和吴郁文一起朝外走,其他人一窝蜂跟上去,没有一个人来跟许一城哪怕道个谢。
黄克武义愤填膺,许一城却只是笑了一笑。刘一鸣在一旁仔细观察,他想,这个人若不是装模作样,故作淡定,就是在他心目中,在弃他而去的族人面前扬眉吐气、掌眼立威这件事,实在是不怎么重要……
“你们俩特意跑过来,不是只为了替我打抱不平吧?”许一城反问。他的双眸晶亮,刘、黄二人觉得什么事似乎都瞒不住他。
黄克武脸一红,随即一脸崇拜地脱口而出:“我想学许叔你的本事!”许一城呵呵一笑,拍了拍黄克武的肩膀:“你二伯玩青铜的眼力天下无双,走遍河南无敌手;他三叔的书画鉴赏,连荣宝斋都要请教。五脉里的能人那么多,何必找我一个不相干的?”
“可您比他们都强啊。”黄克武想说具体强在哪,可一时又说不上来,瞪着眼睛朝刘一鸣望去。刘一鸣这才缓缓开口道:“我们不想知道您怎么鉴宝,只想问问您怎么鉴人。”
许一城眼皮跳了一下:“一鸣你说到点子上了,鉴宝容易,鉴人却难。”说完他手掌一翻,五指朝上聚拢,做出一个捏的姿势,“鉴宝要究其本源;鉴人要究其本心。想要拿捏住人的心思,得往根儿上倒,弄清楚他到底想要什么、最怕什么、最在乎的又是什么,那便可以如臂使指,随意驱驰——不过,察言观色,言语动人,买卖人和算命先生最擅长这招了,你们多去天桥溜达溜达,比我这学到的多。”
刘一鸣忍不住又问道:“那君子棋里‘双木不如石’的预兆,是真那么巧,还是您发现棋里有玉以后,现编的词儿?”
许一城不禁莞尔:“真有那么神,我不成神仙啦?我在警察厅有个朋友,我先从那儿探听出吴阎王有这么一副象棋,然后一进屋时邀他下一局,这才慢慢引他入彀——不过古董上咱可没说假话,那确实是一副君子棋。”
黄克武疑惑道:“您既然都已经说服了吴阎王,让他取消便是,又何必节外生枝,搞什么捐款呢?”
许一城微抬下巴,嘴角略带戏谑:“那些豪商平时让他们捐点钱,跟杀了他们一样。如今能借上吴郁文的势,让他们掏钱做善事还心甘情愿,何乐而不为?”
刘、黄二人同时啧了一声。没想到许一城不只轻轻破开灭顶之灾救了五脉,还顺手逼着富商们捐出善款。别人想破头也打不开的局面,他居然还有余力一石二鸟,这份从容和心智,着实令人惊叹。
许一城说到这里,笑意少敛:“今天这事,你们得小心点,我总觉得透着点蹊跷。吴郁文跟咱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次突然非要抓五脉陪绑,怎么看背后都有文章……”
他这话一说出来,刘、黄二人面色一凛,仔细琢磨一下,这里面确实味道不对。三人同时抬头,天色昏黄,混沌中仿佛隐着一只如来佛的巨掌,随时可能扣下来。许一城忽然又摇摇头,自嘲笑道:“如今有沈老爷子坐镇,药大哥打理,又能出什么事?我这也就是瞎担心。”刘一鸣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些人胆小怕事,能有什么用?许叔你不如回来,咱们一起从长计议。”
黄克武眼睛瞪圆,许一城离开五脉的详情两人虽然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其中必有蹊跷,没想到刘一鸣平时说一藏十,今天却这么大胆。许一城听了先是一怔,随即温和地拍拍刘一鸣的肩膀:“我正在清华跟李济先生学考古,平时可忙着呢。”
“考古?”刘一鸣和黄克武大眼瞪小眼,对这个词有些陌生。
许一城竖起一根手指:“考古是洋人传进来的科学,和鉴宝有点类似,都是格古之学。不过鉴宝归根到底是门生意,鉴的是值多少钱,图的是一个‘利’字;考古不以盈利为重,保存文化,纯出自一片公心……哎,让我想想怎么解释,考古是为国史鉴定,为民族掌眼,大抵可以这么说吧。”
两人面面相觑,似乎懂了点,又似乎不太懂。许一城爽朗地挥了挥手:“我就住在清华园,你们没事可以来找我玩。”说完他转身离开,一会儿工夫,那笔直的身影便消失在黄沙中。
“这就算了?”黄克武有点怅然若失。
刘一鸣镜片后的眼神一闪,嘴唇挪动:“没听许叔说吗?我有预感,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第二章 血书
北京城里这几天人心惶惶,一阵说南方军已经打到沧州了,一阵说东北又运过来几千名奉天兵和几车皮的军火,甚至还有传闻说在天津寓居的溥仪请来洋人,又组了个八国联军在天津卫登陆,气势汹汹奔北京来复辟帝制——总之什么离谱的说法儿都有,加上那一阵皇煞风刮得邪性,老百姓们都心惊胆战。这个恶五月有点恶得过火了。
方老山回城时天色已经擦黑,他没走大路,沿着胡同边踅着穿行,看见人影就赶紧矮身缩在墙角,生怕碰见熟人和奉天兵。熟人怕借,奉天兵怕抢,这年头儿还有谁的命比自个儿的更重要?
方老山是个老北京,这些年见识过不少战乱,经验丰富,知道一旦打起仗来,最怕的就是饥荒。所以他这次一听又要打仗,连忙出城,从附近农家弄了两条大萝卜、一捆青菜,还有两条比指头粗不了多少的河鱼,拿麻绳串起来拎在手里。真要打仗封城,这点东西勉强够一家人撑几天了,方老山心里这才多少踏实了点。
眼看快到家门口了,方老山忽然看到前头似乎有个人影,晃晃悠悠往这边走过来,走路姿势忽高忽低,特怪异。方老山一惊,心想不是碰见胡同儿串子了吧?老北京传说,死在外头的人想回家,可人已没了记性,只能在胡同里穿来穿去。行人若是碰到胡同儿串子,不能跟它说话,低头过去就成,不然它跟你回去,那就酿成大祸了。
方老山也赶紧把脑袋垂下来,屏住呼吸往前走。两人很快走了个对脸儿,对方忽然发出一声低吼,伸开胳膊,朝着方老山抱过来,吓得方老山扔下手里粮食,转身就跑,这人在后面追了几步,“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方老山回过头来,看见他摔倒在地没动静了,才壮着胆子回来。他蹲下身子,伸手去摸了一下脖颈子,还带着热乎气,才确信这不是鬼,是个活生生的人。他见这人没什么声息,不由升起一股贪念,如果把这身衣服剥了卖到成衣铺里去,也能换点酒钱。
方老山犹豫了一下,正要伸手过去,这人却突然把脑袋抬起来,吓得他哎哟妈呀一屁股坐到地上,硌得生疼。
这人是个年轻后生,只是面如死灰,神色枯败。他喘息着张嘴道:“老伯……把这个送到清华学校,给许一城。”方老山看到他手里是一张薄薄的白纸,上头还沾着鲜血,不敢去接。那人流露出恳求的神色:“有重谢,重谢……”他身子一挣,似乎要强调。方老山赶紧说老弟我给你叫医生去吧,那人说:“一定要送到,不然来不……”话没说完,他支持不住,再次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忽然胡同那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人数不少。方老山一激灵跳起来,顾不得多想,一把将纸从他手里扯出来,朝自己家门跑去。他急急忙忙开了锁钻进去,轻轻关上门板,从门缝处偷偷朝外望去。
几个人影从远处快步走过来,看穿着都是奉天兵的模样,但动作麻利得多。其中一人掏出手电照了一遍尸身,又朝附近照来照去。这人身材高长,杀气腾腾,方老山吓得矮了半截身子,大气都不敢喘。那人蹲下身子,在尸身上搜检一番,起身跟周围人轻声吩咐了几句——用的居然还不是中文——然后把尸体抬起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方老山觉得脊梁骨都是冷汗,他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刚才扯得太快,那白纸居然只剩下半张,吓了一跳。他还指望拿这个去清华换报酬呢,赶紧展开看看,这半张纸是张信笺,上头是一个手写的潦草“陵”字,字旁边拍了一个血红色的手掌印,五指痕迹清晰可见。这纸的下半截应该还有字,估计被刚才那些人带走了。
方老山十分懊恼,早知道就不用使那么大的劲儿了,也不知这半张纸头能不能换钱。他辗转反侧了一宿,越想越可惜,到了第二天中午,他还是决定去清华学校碰碰运气。
北京城内外风雨飘摇,此时的清华校园里也是一片混乱。几个懒散的士兵靠在校门口的沙包前,无精打采地扔着骰子。几个长衫男生打起白色横幅,慷慨激昂地向围观的人诉说着什么革命道理;一群女学生则手里捧着书行色匆匆;一地的碎纸和小旗,无人打扫。
方老山问了一圈,总算打听清楚许一城是在清华国学研究院。国学研究院有自己的专属建筑,在未名湖以东,是一栋西式风格的二层小白楼。廊下围着一圈灌木丛和各色花草,墙上攀着歪歪斜斜的莳萝与爬山虎,那是前几日大风留下的痕迹。
他受人指点,找到底楼的一间办公室,一进门就吓了一跳。屋子正面墙上贴着一张人体解剖图,桌子上还搁着一个骷髅头。四周堆满了石片、陶器、照片和各种洋文书籍,还搁着有不少奇怪的工具。一个人正伏在案前工作,听到他进来,抬起头来,和颜悦色地问他有什么事。
“我找许先生、许一城。”方老山点头哈腰。那人说我就是。方老山连忙说有人托我给你送一封信。许一城放下钢笔,投来疑惑的眼神。方老山也不客气,把昨晚遭遇讲给许一城听。
许一城听完以后,眉头微皱,问他那个人是什么相貌。方老山说:“瓜子脸,高鼻梁,两个眼睛分得很开——哦,对了,额头特别宽。”许一城眼神一动,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问方老山认不认得出来。方老山一看照片,是张合影,上头有十来个人。他找了一圈,指着其中一人道:“对,对,就是这个人。”许一城闭上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端着茶杯的手在微微颤动,良久,才艰难地开口说道:“东西呢?”
方老山从怀里把那半张叠好的白纸拿出来,却没递过去。许一城知道他的意思,扔给他一把铜元。方老山眉眼喜笑地把铜元接过去,数了数,看了看许一城脸色,赶紧又装出沉痛神情,把信纸恭恭敬敬搁到桌子上。
许一城把信纸展开一看,不动声色地问道:“他临死前还说了什么?”“没有。”方老山回答。许一城又扔过去几枚铜子儿,方老山接了钱,这才开口道:“他说一定给你送到,不然来不及。”许一城又问:“来不及什么?”方老山愁眉苦脸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许一城眼神一凝,方老山吓得连连摆手:“我是真不知道,真不知道哇,他说到一半就断气了……”他见许一城表情晦暗,又关切地凑过去,“他是您朋友?”许一城轻轻点点头。
方老山不吭声了,他默默地把钱收起来,准备告辞。许一城忽然开口道:“能不能请你准备香烛,在他死的地方帮我烧点纸钱?”方老山连声答应下来,他现在只想尽快离开,不太敢去直视许一城的眼神。等走出研究院的大门口,他才松了一口气,摊开手掌数了数钱,眉开眼笑地朝家走去。
方老山不知道,许一城始终在他背后注视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未名湖的小路尽头,许一城这才收回视线,回到办公室。他缓缓拉开一把木椅坐下去,半张信笺捏在手里,心中如同沸山煮海。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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